第7章 ☆、恩怨
懷信在碼頭呆了一上午方才由付堂主帶回了柳府。驗貨的工作全部由付堂主做的,懷信實在不明白柳綿讓他走着一遭到底意圖何在,柳綿畢竟是柳綿,深究反倒沒意思了。
懷信聽見仆人們說柳綿在書房會客,猜想一定不是什麽要緊事,便直接走了過去。到了書房門口,書房的門恰好打開,柳綿穿着女裝出現在門中。柳綿見了他,竟然慌了神,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內室。懷信只當她見了什麽故人被他撞見不好意思了,也不避諱,反倒開始打趣她:“喲,我是不是來得不巧?”
柳綿低下頭,往後退了兩步。這時,一位中年男人從門後慢慢走了出來。懷信定睛一看,這人正是那位趙先生,只是他如今兩鬓斑白,已顯老态。趙先生站在中央,注視着懷信,悠悠說道:“季老板別來無恙啊?”
“趙先生?”懷信盡量保持冷靜,他不回答趙先生的話,只一味問柳綿:“柳公子,他是你的朋友?”
“老夫身份微賤,怎敢高攀小姐?”
“趙阿伯。”柳綿将聲音提了提,“來人,送趙管家出去!”
“柳公子!”
待趙管家離開,柳綿終于迎上懷信質疑的目光,說:“懷信,你進來,我有話對你說。”懷信大步流星地走了進去,柳綿關上門,一種無力感湧上她的身體,讓她不得不将後背靠在門上。她深吸一口氣,顫抖着聲音喊了一聲“懷信”。
“你怎麽放他走了?怕我殺了他?”
“你殺了他有什麽用,又不是他殺了你的妻兒。”柳綿頓了頓,“是我,你一直要找的仇人是我,是我殺了嫂夫人和你們的孩子。”
“什麽?”懷信驚詫地打量着面前這個弱女子,“不可能。”
“我本名葉葳蕤,是太傅葉堯的女兒。我十四歲的時候去了蘇州外祖父家,有一天,我女扮男裝出去玩,不小心撞了一個女人,不想她錢袋子丢了,便誣賴是我偷的,拉住我不讓我走。我氣急推了她一把,她摔倒後血流了出來,我害怕就跑了。後來,我才知道那個女人懷着身孕,她流産了,自己也丢了性命。自那之後,我便有了夢魇的毛病。那時,皇上已經将我指給了寧王,只待我成年出嫁。父親知道我犯下了什麽罪過,起初他是不擔心的,反正大家看見的是一個公子,不是姑娘。可是,婚期将至,我的病也不見好,父親索性半真半假地說我養病,趁機把我送走。京城都知道我身體不好,他們也沒想着我回去。所以,我給自己編造了柳綿的身份,正式入了海寧幫,當上了幫主。”柳綿直起身子,擡頭盯着懷信,“安瀾去時,手裏是不是有一枚紫色雲錦香囊?那是我掉的。也是憑着那一枚香囊,我在救你的時候就知道了你的身份。後來我盡力留住你,有真心想收留你的意思,但更多是為了牽制你,免得你真的去傷害我的家人。之前的那位趙阿伯,也是我安排的,他是我外祖父的管家。我安排他過去給你線索,就是為了把你引過來,我以為我可以面對你了。然而,我卻發現,面對自己的罪孽真的好難。”
懷信上前扶住她的肩膀,低頭看着她,柔聲說:“你看着我。這些不是真的,對不對?”懷信端詳着她的臉,可是他發現這張臉雖然經過了歲月的打磨,然而眉眼确實與畫像相似,他終于明白了為什麽初見她時覺得那麽眼熟,也明白了為什麽有人說當天的公子可能是公公了。
柳綿躲開懷信的目光,流下淚來:“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懷信放開柳綿,他能感覺到他全身的血液正在體內翻湧。“你不是故意的。我暫時相信你殺了我的家人不是故意的,你瞞着我也不是故意的?你為什麽要這麽對我?當我告訴你我的遭遇時,你是怎麽做到無動于衷的?你唱着那首歌時就沒想過對不起我們嗎?啊?你毀了我啊!”
說出那些話後,柳綿內心反倒坦然了起來。她逼視着懷信:“我毀了你的生活,你的妻子何嘗不是也毀了我的人生?她自己不小心丢了錢卻賴在我身上!自己沒保住孩子還丢了性命,順便讓我無家無姓!你知道嗎?當你說安瀾性子沉靜的時候,聽起來多諷刺嗎?她抓着我撒潑的時候可不是這樣的!我恨她,比你恨我更甚!如果我沒遇見那個潑婦,我現在就是寧王妃,你這種無名小卒連見我的機會都沒有!我恨你!你為什麽不看好你家妻子?你為什麽要窮追不舍?”
Advertisement
“你做了壞事,就要接受懲罰,憑什麽因為你是官家的女兒就要草菅人命?我就是要讨一個說法,我不能容忍殺了我家人的人還毫發無損地活在這世上。”
柳綿冷笑一聲,說道:“你根本不是為了安瀾和你們未出生的孩子,你不過是想毀了當初毀了你的人。你想看我死。我問你,你還記得安瀾的樣子嗎?你之前好像還說你都記不清安瀾的聲音了。你和安瀾之間唯一的聯系不過是那件鬥篷罷了。季懷信,別把自己說得那麽高尚,那麽義無反顧,你不過是個市井商人,能有什麽聖人胸懷?為了安瀾,為了孩子,歸根結底是為了你心裏那一口氣。你和海寧幫的漁民一樣,什麽替天行道,還不是仇恨着廟堂之上的人想取而代之!”
“柳綿!你夠了!”懷信伸手揪住柳綿的衣領,又顫抖着松開了手。“你終究是個姑娘,我也不能把你怎麽樣。我收拾好東西就走,從此我們井水不犯河水,就當從未見過。”他打開門,抽身欲走之時卻感覺到頸上一涼,從餘光中,他瞥見一支短劍抵在了他的頸間。
“這兩個月中,你看過海寧幫的賬本,和我聊過天,更不知莺兒還跟你說過些什麽。你掌握的消息足夠将我置于死地,我是斷不會放你走的。”
“你擋不住我。”懷信回身打掉了短劍。柳綿的嘴角勾起一絲詭異的笑,當懷信察覺出來時已經晚了,她轉到懷信跟前,将一把藥粉吹到懷信鼻下,這些藥粉被懷信盡數吸入。懷信一陣眩暈,馬上失去了意識。在他倒下的一剎那,他好像聽見柳綿說:“真是個草包。”
懷信是被一陣喧鬧聲吵醒的。他掙紮起來,環顧四周,根本不知道這是誰的屋子。這房中床簾帳幔皆是清冷的色調,陳設帶着一些古舊,牆上挂着幾幅他不認識的書畫,只有香爐裏飄出來的檀香的味道是他所熟悉的。正疑惑間,他瞥見忍冬站在一邊,确定這是柳宅無疑了。他聽見屋外步履匆匆,又見忍冬神色不安,臉上還帶着些淚痕,便問道:“出了什麽事嗎?”忍冬咬着嘴唇,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懷信心裏明白,定是柳綿吩咐忍冬不許說話的。他稍微活動一下了筋骨,準備離開。
忍冬跑過去,擋在懷信身前,說:“少俠有什麽吩咐?”
“沒有。”
“外面亂,少俠別出去了。”
“你讓開。”
“少俠,我們公子吩咐過,不許您離開半步的。”
忍冬不提柳綿還好,一提柳綿,懷信的怒氣便沖了上來。懷信推開忍冬,說:“告訴你家公子,我不會留在這裏一天,以前的舊賬我不會追究,讓她好自為之。”
忍冬跪在地上,滿眼是淚,哭訴道:“季少俠,任憑你讓我轉告,我家公子也不一定能聽見這話了。”
懷信心中大驚,忙問道:“忍冬姑娘,你這話是什麽意思?柳綿出事了?”
“公子本吩咐我,無論外面出了什麽事也不能驚動少俠的。公子遭了歹人暗算,怕是不成了。”
這些話如一記重錘擊在懷信心口上,懷信打了一個趔趄,怔怔地看着忍冬。他撇下忍冬,一路瘋跑到客房前,扒開人群就要沖進去。榮軒一把揪住他,一拳打在他臉上,開口罵道:“居心叵測的喪門星!自從你來,阿綿就受人指摘,如今遭了暗算,更是與你脫不了幹系!姓季的,阿綿今日若是有半點閃失,我就把你剝了皮祭她!”
青霜從屋裏走出來,拉開了二人,指着榮軒一頓呵斥:“榮公子!姑娘還沒歸位呢,你說這咒人的話!如今姑娘重傷正在救治,榮公子身為副幫主,又是姑娘的義兄,應該代姑娘主持大局,在這裏威脅季少俠做什麽?”
懷信向青霜躬身行禮:“青霜姑娘,你是明白人,請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麽,好讓我能做一些事情彌補。”
青霜把懷信叫到一邊,朝屋裏望了一眼,見屋裏暫時沒有差錯,才開口:“少俠應該知道,姑娘昨日是故意把少俠支開的,可還是被少俠撞破了。那時,姑娘就料到趙管家不會放過少俠,就只好用了迷藥,把少俠迷暈之後擡到自己房中。到了晚上,姑娘扮成少俠的樣子去了客房,為的就是防止少俠遭人滅口。他們過來,發現不是少俠時,姑娘已經被毒镖擊中了。”青霜擦擦眼淚,接着說:“姑娘昏迷之前,讓我告訴少俠盡管放心,他們不會再來找少俠的麻煩。”
“她現在怎麽樣了?”
“姑娘懂些醫術,昏迷之前吃了一些解□□,可是這镖上的毒性太強······”青霜再說不下去,掩面啜泣了幾聲,又趕忙拿帕子拭了淚,轉身欲走。
懷信攔住青霜,啞着嗓子說:“青霜姑娘,讓我看看她吧。”
青霜思慮一陣便答允了,引他至門口時囑咐道:“霍長老在行針,別做聲。”懷信急忙答應着,跟着青霜進了屋。他輕聲走到近前,看見柳綿青白的臉,不由得流下淚來。青霜見他如此,趕忙将他帶了出來,勸道:“季少俠,這是姑娘的決定。”
“青霜,讓我在裏面守着吧。”
青霜知道他是個性情中人,便由着他去了。自此之後,懷信幾乎不眠不休,一直在柳綿身邊守着。七天之後,柳綿才完全醒轉過來。多年以後,他回憶起這些日子時,他總是慨嘆這是他幾十年人生中最漫長的七天。在這七天之中,他二十四年的人生如走馬燈一般重新閃過,最後終結在柳綿的邪魅一笑。柳綿時而睜開眼說幾句胡話,然後又暈過去,如此反複。柳綿每一次的掙紮都是對懷信的折磨,如果說這房間是地獄,那麽懷信就是因果報應下注定要受盡酷刑的孽鬼。近兩個月共度的時光如洪水一般襲來,逐漸淹沒了他對仇恨的執着,他無法記恨一個十幾歲的姑娘,而且她救了自己兩次。他擦去柳綿額頭的汗,說:“安瀾,你就原諒她吧。”當時,他并不知道柳綿什麽醒來,只知道自己拿定了一個主意:柳綿什麽時候醒,我就守到什麽時候,她一輩子不醒,我就守一輩子。
柳綿終于清醒了,懷信叫來霍長老和青霜。霍長老給柳綿號了脈,臉上終于有了笑容,說:“幫主吉人天相!”青霜聽見喜極而泣,立刻下跪拜謝霍長老,霍長老道了幾句生受,趕忙扶起青霜。“幫主身上的毒已經解了,只是身體虛弱,萬萬不能勞累。”青霜連連稱是,又派人去告知榮軒。
懷信端了一杯水送過去,柳綿看看他,喝了一口水,問道:“你怎麽在這裏?”
“你不醒,我怎麽敢走?”
“你是怕我再活過來吧?”
“少說話,多喝水。”懷信擡起杯子,水登時灌進柳綿嘴裏,嗆得柳綿一陣咳嗽。“這個時候還嘴硬。”
“你會不會伺候人?”
青霜跟下人交代完事情,緩緩走過來,她不知道懷信故意讓柳綿嗆水,只當是柳綿跟懷信使小性,便勸道:“姑娘,季少俠衣不解帶地守了您七天,身心俱疲難免有疏忽的地方,您就別難為他了。”青霜接過懷信手裏的杯子,對他說:“季少俠,這裏我來就行了,你趕緊去歇息吧。”
懷信在角落裏的羅漢床上躺了不到半個時辰就起來換下了青霜,他忽視柳綿眼中的不情願與躲閃,固執地坐在一邊與她相對無言。實際上,他也不敢直視她的眼睛,此時回避反而是最好的交流。
榮軒在柳綿蘇醒那天來過一次,再次到柳宅時,柳綿已經有力氣下床活動片刻了。榮軒對懷信仍然不友好,任憑柳綿怎麽解釋,榮軒仍然将柳綿遭受的一切歸咎到懷信身上。懷信不與他争辯,默默走開,去廚房給柳綿熬藥去了。待懷信回來時,榮軒還沒有離開,懷信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立在門口。
“阿綿,依我看,他入了海寧幫便是海寧幫的人。如果他想繼續留在海寧幫,咱們就不再追究這些事,如果他執意離開,只能斬草除根了。這個人知道你的身份,看過咱們的賬本,千萬不能放他走。”
“好哥哥,我現在頭疼得很,這些話以後再說吧。”
懷信推開門,若無其事地端着藥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