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離思

那幾年正值西北戰事緊張,懷信投了軍,去了西北邊關。邊關的風逐漸吹散了江南水鄉的兒女情長,只剩下枕戈待旦和刀光劍影,即使故人入夢,安瀾的身影也不似從前清晰。一場場戰役之後,和同袍痛飲之時,他突然明白了那個十四歲便流放了自己的姑娘夜夜笙歌的孤獨,眼前就會浮現出書生裝扮的她在案前吟哦詩句的樣子。如果她看見這光景,她一定會念:“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卧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賣弄一番之後,可能還會得意地笑起來。他立下了不少戰功,得到了封賞,從一個小卒子慢慢升到了正五品武節将軍。在他受封時,他想起柳綿曾吟誦“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莫名覺得這句詩真是有道理。

懷信曾給柳綿寄過書信,可是三年過去了,他沒有等到一封答複。他不止一次地猜測過沒有答複的原因,可能是信件遺失,也有可能是柳綿懶得回,畢竟內容都是些寒暄之類的。每次猜測過後,懷信都會祈禱:不管原因是什麽,只要不是她不在人世就好。

正在懷信挂念起中原的時候,寧王在洛陽起兵造反。叛軍一路攻城略地,直逼青州。得到消息後,懷信主動請纓平叛,揮師東進。當大軍抵達青州時,青州已經淪陷了。在準備攻城時,叛軍将領宋忠站在戰牆上,對懷信喊道:“季将軍先別急着攻城,你且看看這是誰。”語畢,牆上的士兵把一個人從城牆上推了下去,那人披頭散發,全身被綁得結結實實,搖搖晃晃地吊在城牆上。

雖然懷信看不清那個人的面貌,但是那個人身上刺眼的青衫足以讓他心驚。他深吸一口氣,把各路神仙都默念了一遍,喊道:“我怎麽知道你吊着的是誰?”宋忠做了一個手勢,旁邊一個士兵随即向那個人的肩膀射了一箭,那個人吃痛叫出聲來。這一切都太快,懷信根本來不及反應,只聽出那是個女子的聲音。懷信把牙咬得咯咯響,卻無計可施。“你傷害一個弱女子算什麽?”

“這可不是一般的女子,這是海寧幫的柳幫主。你與她交情不淺,就忍心看她受這些苦楚?”宋忠一臉的志得意滿,他抽出一把匕首抵在繩子上,接着說:“季将軍,你若是馬上投降并告訴我們朝廷的消息,我就放了她。否則,我就讓她摔死在你面前。”

“你別傷害她!”懷信喊得聲嘶力竭,擔憂地望着城牆上的青色。他死死地拽住缰繩,說:“宋将軍,空口無憑,即使我現在告訴你那些情報,你仍然可以把她摔下去。不如你把她送出城來,我再親口告訴你情報。而且,弟兄們都累了,總得讓他們歇一歇。”懷信頓了頓,補上一句:“你不必起疑,吊在城牆上的是很要緊的人,我怎麽敢怠慢?”

宋忠冷笑一聲,帶着幾分得意說:“既然她是這麽要緊的人,你進城來接她吧。”

“好。”

“先讓你的士兵繳械。”

“主将都進了城了,他們自然也就繳械了。”懷信翻身下馬,向副将遞了一個眼神,慢慢走向城門。正在這時,一把箭射到他面前的土地上。懷信擡起頭,罵道:“姓宋的,你放冷箭!”

宋忠面色鐵青,趕忙環視四周,然而此時亂箭齊發,城牆上駐守的士兵來不及反應便紛紛倒下。懷信瞅準機會,下令攻城。此時,林中沖出一群人來,懷信看清為首的是榮軒。懷信上馬,接過寶劍,喊道:“沖!”

兩隊人馬極為默契地暫時放過宋忠,把目标定在士兵身上。雲梯已搭在了城牆上,懷信的人一邊躲避着上面的攻擊一邊向上爬去,一些士兵還喊着“快救人”。沖車慢慢推到了門口,将士們拼命用攻城錘撞擊城門。懷信沖過去,跳上攻城錘,湊近了才發現吊着的根本不是柳綿,而是青霜。然而,懷信沒有片刻的遲疑,一躍而上割斷了繩子,救下了青霜。青霜一點力氣也沒有,幾乎神志不清,懷信猜她應該是絕食導致的。

很快,青州城破。懷信納罕一切太過順利之際,另一隊人馬從城內沖了出來。首領身着白衣,騎着一匹的盧馬飄然而至。懷信定睛一看,那人正是柳綿。她終究是個女子,穿上男裝也褪不去她獨有的媚态,她的容貌沒有什麽變化,一如當年那樣淩風出塵。

柳綿顧不上說話,跳下馬跑向青霜,檢查青霜的傷勢。這時,榮軒已活捉了宋忠,押送到柳綿面前。柳綿揮鞭在宋忠面門上狠狠抽了一下,一條粗重的血痕登時顯現出來。“先綁了,等我一會兒收拾這厮。”榮軒正欲走時,柳綿又叫住了他。她想了想,在地上随便撿起了一塊破布塞到了宋忠嘴裏。

懷信命人把青霜擡到帳中救治,讓柳綿安心。他打量着柳綿,會心一笑,說:“你沒事就好。”

柳綿擡頭看看他,說:“久違了,季将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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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去哪了?”

柳綿踮起腳,用袖子擦去了懷信臉上的血跡和灰塵。“當時情況危急,青霜為了保全我,穿上了我的衣服,掩護我從暗道裏逃了出去。暗道通向城外,不遠就是三清觀,那裏有我們的人。真是無巧不成書,我們的人馬集結好了,你也到了。”

懷信注意到柳綿的手指上不知被什麽劃了一道口子,說:“你的手受傷了。”說着,懷信握住了她的手。柳綿愣了一下,臉上一紅,窘迫地把手抽了出來。

說話間,付堂主拉着一個女子走了過來,女子被付堂主按着跪在地上,始終不敢擡頭。柳綿恢複了平常的樣子,和付堂主交換了一個眼神,她折起鞭子,用鞭子的把手翹起那女子的臉。“喲,我當是誰呢。”

懷信看過去,大吃一驚:“莺兒?”

“莺兒?這是莺夫人。”付堂主笑道。

“哎呀,我還是頭回遇見帶着小妾打仗的呢。”柳綿一陣哂笑,她收回鞭子,臉上的笑随即消失,面色突然陰沉起來,恨恨地說:“我說怎麽敢拿我威脅懷信,原來是你這賤人作怪!付堂主,拖下去亂棍打死!”

“我冤枉啊!我沒有想出賣公子啊!公子饒命!”

柳綿猶豫了一下,叫回了付堂主。她看看莺兒,白光一閃,頓時手起刀落,血水在莺兒白皙的頸間噴薄而出。她蹲下去,輕輕拉下莺兒試圖堵住傷口的手,說:“我本想留你的,你安息吧。”她在莺兒的衣服上胡亂擦了擦手,不再理會。

懷信在一邊看得真切,想到莺兒與他也算是舊識,心中難免悲涼。他盡量回避柳綿殺人的事實,只寒暄道:“三年未見,柳公子也長進不少,都能帶兵打仗了呢。”

柳綿擡頭看懷信一眼,說:“不是打仗,是偷襲。我呀,只能幹些旁門左道的事,不像季将軍有安邦定國之才,将來定是出将入相,位極人臣,到時候還要仰仗将軍照拂呢。”

懷信向來不喜歡打官腔,如今這話帶着幾分酸氣和言不由衷的奉承從柳綿嘴裏說出來更是惱人,他撇撇嘴,轉身去找副将收拾戰場,不想再理柳綿。不料,柳綿卻從後面跟了上來。他瞥了一眼柳綿,問道:“你跟着我幹什麽?”

“跟你敘舊。”

“你快找個安全的地方歇着吧,萬一哪裏飛出來一枚冷箭,你躲都躲不開。”戰場自然是一片混亂,懷信越想越害怕,只好親自把她送到青霜身邊,讓她陪着青霜好生休息。懷信繳獲了叛軍的武器和糧草,率領大軍進了城,一切部署周全之後,着人請了柳綿。柳綿與榮軒帶着一幹人等,押解着宋忠同來。懷信見随行的人都拿着幾件刑具,心裏明白了幾分,把柳綿拉到一邊,問道:“你這是要什麽?”

“這厮傷了青霜,如今落入我手裏,自然是血債血償。我再做一個順水人情,幫你問出些東西來,你盡管去領賞。”懷信剛要說話,柳綿便攔住了他的話,說:“人是海寧幫抓住的,自然要聽候我的發落。人到了你手裏講王法,到了我手裏,我就是王法。”柳綿說完,向榮軒遞了一個眼神,榮軒會意,一腳踢在宋忠膝蓋的後窩上,宋忠順勢跪倒在地。“懷信,有問題的話,趁着他清醒快問。”

懷信向前走了幾步,問道:“逆賊的援兵什麽時候到?有多少人馬?逆賊在朝廷中間安插了多少細作?都是誰?”

宋忠冷哼一聲便不再回應,柳綿在懷信的肩膀上拍了一下,示意他把頭低下來。懷信稍微彎了腰,柳綿的手剛好夠到他頭頂,一下把他的發帶解了下來。“給你換新的。”柳綿把發帶在手臂上纏了兩圈,然後從袖中掏出一個精致的小藥瓶,從裏面倒出一粒藥丸。榮軒撬開宋忠的嘴,柳綿把藥丸扔了進去,擡了一下宋忠的脖子以确保他咽下藥丸。随後,柳綿拿下胳膊上的發帶,讓宋忠咬住,由榮軒在宋忠的後腦處系上。“這是我親自調配的八寒丹,吃了它的人如堕八寒地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若把知道的都告訴我們,我就讓你死得痛快一點。對了,這藥好就好在吃了它的人不會死。”柳綿等候片刻,見宋忠仍然沒有回應,便吩咐道:“綁好了扔到地牢裏,他想通了就告訴我和季将軍。一定要看好,別讓他死了。”

晚間,地牢裏的看守果然來請懷信,懷信過去,将白天的問題又問了一遍,宋忠□□着回答:“兖州有十萬人馬。寧王在朝廷中私交甚廣,其中最有名的就是太傅葉堯。至于別人,我只是一個小小的将領,實在不清楚。”

這時,柳綿悠閑地踱進門,看了看這兩人,說:“還沒問完?”她注意到懷信的臉色不太好看,便拿出一粒藥丸,對宋忠說:“這顆藥丸能解除你的痛苦,你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他,我就把這藥給你。”

“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了。”

“我還是把它收起來吧,你再好好想想。”

此時,宋忠滿臉通紅,又因為綁着無從發作,恨不得一頭撞死,苦苦哀求道:“柳幫主開恩,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了。”

柳綿看了一眼懷信,見懷信點了點頭,方才把藥丸送入宋忠嘴裏。宋忠如獲至寶,趕忙咽了下去,不到一盞茶的功夫抽搐了幾下就斷了氣。懷信“啊”了一聲,驚詫地看着柳綿,問道:“他怎麽死了?”

“因為他吃的是□□呀。”

“這不是解藥嗎?”

“我什麽時候說過這是解藥?我只說了能解除他的痛苦,沒錯啊,死也是一種解脫嘛。”柳綿擺弄着手裏的扇子,說:“反正你也問不出什麽了,留着這厮也沒用,萬一死灰複燃更加棘手。而且,你也同意把藥給他了。”

柳綿理所當然的語氣讓懷信忍無可忍,懷信注視着面前的姑娘,他不知道他的目光是多麽複雜,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最後,他嘆息一聲,說:“柳綿,我從未想到你會如此狠心。”

柳綿臉色一沉,撂下一句“你就早就該想到的”,轉身便走。

在二人擦肩而過的一剎那,懷信抓住柳綿的手腕,問道:“我給你寫的那些信,你收到了嗎?”

“收到了。”

“你看了嗎?”

“沒看,直接燒了。”

兩人在說這幾句話時都沒有看對方一眼,柳綿沒有看到懷信期待的神情,懷信也沒有看到柳綿眼神中的猶豫。懷信慢慢松開手,終于扭頭看了柳綿一眼,可是此時柳綿又恢複了平時冷冰冰的樣子,這副樣子徹底讓他失望了。柳綿合上扇子,背着手走了。懷信叫人過來,擡走了宋忠的屍體,交代他們好生安葬。

地牢分別之後,二人再也沒有見過面。懷信獨自守着青州城,直到寧王事敗被囚,他也沒有踏入柳宅一步。叛亂平息之後,青州恢複了往日的平靜與安穩,懷信班師回朝。他策馬出城,在城門停留了許久,總覺得心裏有些空落落的。他回頭看一眼城門,那日攻城的情景還歷歷在目,可是那一抹青色卻不在了。他要來了一把弓,抽出了三年前在柳宅拿走的那支箭搭在弓弦上,一下射中了路邊的柳樹。

寧王之亂徹底結束,皇帝念在父子情分,沒有處死寧王,只是削了爵,将寧王終生囚禁在宗人府中。葉家沒有被發落,畢竟當年的聯姻是皇帝本人指婚,但是皇帝也不會再信任葉堯,葉堯借此告老還鄉,再不過問政事。在這場平叛中,懷信因為青州城一戰被封為四品明威将軍,官拜京衛指揮使司指揮佥事,頓時成為名震朝野的人物。

不久,懷信收到了好幾份姑娘的名帖和生辰八字。他握着這些名字,在安瀾的靈位前坐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他連生辰八字都沒看,挑出了“沈如意”這個名字,因為這個名字最簡單。在他準備進沈府提親的那一刻,他清晰地意識到,從此時開始的下半生,他只能活在利益與鬥争之中了。

一個月後,懷信與沈如意的婚禮如期舉行。這次,他穿着大紅團紋錦袍,腰纏玉帶,盡享風光,卻再沒了十年前的溫存。他像一個木偶,任由衆人擺弄着拜堂、合卺這些禮節,一路鬧到晚上。待賓客盡散,懷信帶着些許醉意,獨自坐在大廳發呆。

這時,小厮捧着一個錦盒和一把寶劍走了進來,說:“爺,剛才有位先生過來,說這是柳公子給您的賀禮。”

懷信聽見“柳公子”三字,酒醒了大半。他支開了小厮,起身拿過錦盒,打開來看竟是他在邊關寫給柳綿所有的書信。他将書信逐一取出,一封沒少,盡數都在其中。最後,多出一封信來,信封上是柳綿清隽的字體,上書“仁兄懷信親啓”六個字。懷信顫抖着手取出信,信紙在躍動的燭火下展開,信上的一字一句如夜空的星鬥一般閃耀在懷信記憶裏。他将柳綿的信讀了好幾遍,雖然只有寥寥數語:“昔日仁兄贈書,餘因病未回,今聽聞仁兄好事将近,特以書信拜賀,另送上魚腸劍以贊仁兄勇決之美德。青州一別,或此生相見無期,願仁兄與嫂夫人琴瑟和諧,盡享天倫之樂。柳綿謹上。”懷信握緊拳頭,柳綿的信漸漸皺成一團。他拔劍出鞘,含着淚在大廳裏亂砍一通,懸挂的紅綢被砍得七零八碎,紅燭被打翻,點燃了灑在地上的酒和碎裂的紅綢,頓時火焰把懷信包圍起來。

“來人啊!走水了!快把爺救出來!”府內亂做一團,下人們趕忙提了水去救火,幾個小厮趁着火勢被控制的時候把懷信扶了出來。

經過這一番忙亂,懷信徹底清醒了。懷信看看自己的雙手,突然想起來那幾封信還在大廳裏,立即沖向火場。小厮們見狀,馬上拉住了他,勸道:“爺放心吧,寶劍拿出來了。”

“你們放開我!”

“爺,您別進去了!危險啊!”

懷信怎麽也掙脫不開,只能遠遠地看着火光漸漸吞噬桌上的錦盒。他跪在地上,像個孩子一樣無助地哭喊:“你為什麽這麽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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