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完結與開始(四)

愛。

愛是什麽呢?

安岩很小的時候就想過這個問題。

雖然細節和面容都已經忘得差不多了,但他還記得爸爸離開家的那一天。

那一天和平常的每一天都一樣——一樣的早餐,一樣的陽光,一樣出門半個月後帶着一身傷回來的爸爸,在早上吃過飯後再一次提着行李出門。

不同的是,那次他擁抱了他——也許還說了什麽,但安岩不記得了。

在門關上後,媽媽哭了,哭得很傷心,哭得很大聲,跟以往的默默流淚完全不一樣,只有安岩在被抱進懷裏後,才能從那哽咽中恍惚分辨出幾句——他愛你的,不要恨他……安岩,我的孩子,我愛你。

然後在那天的第三個月後,安岩從班主任的特別照顧中明白了,那個人再也不會回來了。

再然後,媽媽嫁了人,他有了繼父——那是個彬彬有禮,總是帶着一副溫和笑意的男人。他會在每天下班的的時候帶回來晚上和明天一天要吃的,也會在媽媽做飯的時候給她打下手,還會幫着媽媽收拾屋子做家務——爸爸不曾做過的他都為媽媽做了。

所以安岩不讨厭繼父,反而感謝他,感謝他讓媽媽不再沉寂于原地,不再在一個人的時候默默流淚,擁有了一個可以一邊吃着飯一邊聊天看電視的普通家庭。

他應該覺得幸福。

他努力讓自己融入這個幸福的家庭。

但是,他做不到。

小孩子的心緒多敏感啊,一句話沒有搭理,一個眼神沒有回應,一個笑臉停在臉上,就足以讓所有的懷疑失望難過的種子爬滿心房的角角落落——更何況是在刻意的忽視推拒之下——哪怕那些忽視推拒是以愛之名。

所以安岩很早之前就明白了,愛只是愛,它并不能證明任何事。就像他們口裏說着愛自己,但那又如何?該走的,還是走了,留下來的,也有了新的所愛。

愛有什麽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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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

我曾經以為你是愛我的,但你用行動告訴了我,那是我自作多情,所以我放手了,放的很坦然,因為我知道這是因為你不愛我,我沒有資格向你要求任何事。

可現在,你竟然說——

“……你愛我?”

你就算愛我又有什麽用?

無非是又一次證明了愛的虛弱,無非是漫漫人生中又多了一個遺憾。

更何況你愛的有那麽多,過去的,現在的,未來的,總有一些你愛他們超過愛我。

愛又有什麽用呢?

你再如何痛苦難過,你還是走了,時間還是過去了,那每一分每一秒都訴說着愛的無能。

現在,我知道你愛我了。

“那……又怎樣?”

“安岩……”

“我寧願你不愛我。”

“完了完了完了——”江小豬揪着自己頭發,狠狠跺了跺冷到有些麻木的雙腳,心裏“藥丸”刷了屏,“安岩也倒了!”

“怎麽回事?”一直聽着電話直播的包妮璐心下一跳,連聲道,“發生什麽事了,說清楚啊!”

“安岩突然昏倒了。”羅平也沒料到這個情況——明明剛才兩個人還靠的挺近,怎麽突然就搞成這個樣子了。不過他還算鎮定,還能一邊安排一邊行動,“看他們現在這個樣子是沒辦法自己回去了,我和江小豬先把他們送回去,你要不要來看看,這藥有沒有什麽副作用?”

“昏倒了?”包妮璐稍稍定了定神,“沒有副作用,頂多睡一天。”

“那行,我先挂了,有事再聯系。”羅平快速說完,腳下加快速度,身影一閃就将江小豬甩在後面,而後對上了神荼那雙還泛着紅血絲的雙眼。

“我說我路過你信嗎?”羅平幹巴巴的笑了笑,說着一如既往不合時宜的玩笑。

回答他的也是一如既往地漠視——神荼收回了視線,重新垂下頭去,看着懷裏的人。

“咳,好吧。”羅平有些心虛,努力擺出一張正經臉,很快就将隊友供了出來,“安岩他沒事,就是吃了包妮璐的藥,心情起伏有點……咳,有些大,睡一覺就好了。”

說話間,江小豬終于趕了過來,一張口就是一陣急促的喘息。羅平一邊說着要将小豬減肥鍛煉不要學胖爺的風涼話,一邊拍拍他的背讓他放心,說安岩沒事,只要睡一覺就好了。

江小豬心裏記挂着安岩,沒去理會羅平的調侃,緩過氣後就一下子蹲在安岩身旁。視線盯向躺在神荼懷裏的人,鏡片迅速顯示出一連串的數據,見各項數據正常,江小豬終于長舒了一口氣,一屁股坐進雪地裏,然後很快就被冷得直哆嗦,連忙繼續蹲着。

這一折騰,江小豬算是徹底不想再在外面呆着了,連連催促神荼帶安岩回家去。可連着催了幾聲,也不見神荼有什麽動作,仔細一看,才發現對方整個人像個雕像似的,雙手松松的抱着懷裏的人,低垂着頭,從江小豬的視角看來,半長的頭發蓋住了他的大半張臉,也不知是不是也跟着昏了過去。

江小豬剛放下去的心髒又提了起來,只覺得今天恐怕不是個好日子——一個兩個都搞成了這個樣子,回協會了瑞秋肯定要發飙的!

江小豬一急,連忙伸手去抱安岩,并準備開口讓羅平扛上神荼,哪想剛碰上安岩的衣服,還沒有用力将人從神荼的懷裏拉出來,原本以為昏過去了的人就一把抱緊了懷裏的人。力道之大,簡直讓江小豬懷疑他要這樣勒死安岩,然後将其揉進身體裏去。

江小豬一時驚呆了,還是在一旁觀察的羅平最先反應過來,忙上前一手捏緊了神荼的肩膀,在其耳邊連聲說了幾句什麽,然後迅速一指點在了神荼的脖頸後。接着江小豬就看見神荼的身體軟了下來,被羅平一把接住,而後扛在了肩上。

一切發生的太快,江小豬張了張嘴,發出幾個沒有意義的音節,不過還是很盡責的将躺在雪地裏的安岩一把抱了起來。

“唉……”羅平少有的嘆了口氣——以他這樣天不怕地不怕,俗稱沒心沒肺的家夥都感到了心煩,“跟中了毒似的……都不知道誰中的毒比較深了……”

“這,這怎麽回事啊?”江小豬終于回過了神,看了看羅平肩上的神荼,又看了看懷裏的安岩,“神荼剛才……他怎麽啦?”

“不知道他們剛才說了些什麽……”羅平回道,“神荼剛剛有失控的征兆,我随口念了幾句清心咒也不知管用不管用,所以幹脆把人打昏了。”

江小豬一聽連道怎麽這麽嚴重,神荼醒過來了會不會好啊,并建議要不送去給包姐看看,她神通廣大估計會有辦法。

羅平點點頭,說道他們兩個現在的确不适合見面,讓江小豬送安岩回家,就說阿塞爾人生地不熟睡不着覺,讓神荼去陪他了。

江小豬連連點頭,抱着安岩哼哧哼哧往家跑,還好路不遠,不多時就看了小區的大門。

等到走進了,江小豬才發現有兩大一小三個身影站在大門後,一見到江小豬跑進,三人都怔了一怔,然後立刻讓門衛開了門,迎了過來。

江小豬還未反應過來,懷裏的人就被一個四十幾歲的男人接了過去,一旁的同樣年齡的女人一邊抹眼淚一邊摩挲安岩冰涼的手,腿邊的小女孩一邊哆哆嗦嗦,一邊哥哥哥哥的叫。

江小豬像是透明的一樣,半晌才被發現。

“你是安岩的朋友吧……”江小豬已經明白過來,眼前三人是安岩的家人——安岩媽媽抹了抹眼淚,向江小豬笑了笑,“謝謝你送他回來……這麽晚了,麻煩你了……你也住在附近嗎?”

江小豬連道應該的,說自己在附近有住處。

兩人說了幾句,安岩媽媽便道時間不早了,就不請江小豬上去喝茶了,等明天讓安岩去請他來做客。

江小豬知道安岩媽媽是着急安岩,連連告辭,轉身走了。

等到走出好幾步,江小豬才猛然意識到,剛才安岩的媽媽根本就沒有問起過安岩為什麽這麽晚回來,神荼去了哪裏,更沒有問為安岩發生了什麽事,為什麽會是現在這個樣子——剛才想了一路的說辭,竟是半點也沒用上。

江小豬回頭看着那三個身影越來越小,忍不住笑着松了松口氣——有着這麽相信和關心他的家人,安岩一定會沒事的。

不過——神荼那邊……

“他怎麽樣?”

“沒事——”包妮璐收好東西,“就是慧眼使用過度,靈能暫時枯竭,心魔橫生而已。”

“這麽嚴重?”羅平一聽就知道包妮璐的意思,連忙撇清關系,“這可不關我的事啊,我去的時候他就這樣了。”

“不會向瑞秋告狀的。”包妮璐随口回了一句,回頭看了看整張臉陷再被褥裏,顯得更加憔悴的人,不由得嘆了好幾聲氣。

“那現在怎麽辦?”羅平一屁股坐進沙發裏,煩躁的捏他那塊硬幣,“打架我在行,可這感情就要了命了,想我追小秋秋的時候就老是搞不懂她在生氣什麽。”

包妮璐沒回話,房間裏沉默了好一會,才被推門進來的江小豬給打破。

“神荼還好吧?”江小豬說完這話就察覺到氣氛不對,視線一掃,就看見了神荼的臉——當時黑黢黢一片什麽也看不清,現在在燈光下一看,才驚覺神荼雙目紅腫,眼底發黑,本來就白的臉皮,現在更是一點血色也看不見,讓人乍看之下以為躺了一具屍體在那兒——這樣神荼恐怕誰也沒有見過。

江小豬頓時噤了聲。

包妮璐最後嘆了一口氣,将兩人趕出了房間,輕輕帶了上鎖。

“先別告訴阿塞爾……”包妮璐看着兩人都不好看的臉色,輕聲道,“等明天神荼醒了,再做打算……對了,安岩那邊怎麽樣?”

江小豬聞言連連搖頭,說沒事沒事,安岩已經被接回去了,他的家人一句話也沒多問,看得出來他們非常關心他。

包妮璐心裏的石頭終于放下了一點——怎麽說兩個人變成這個樣子,直接原因都與她脫不了幹系,要是兩人真出了什麽事……

“回去睡吧。”包妮璐揉了揉因為驟然放松才感受到酸痛的肌肉,“這事到這地步了,我們恐怕幫不上什麽忙了……解鈴還須系鈴人啊……”

江小豬和羅平對視一眼,也實在是想不出別的辦法,只得點點頭,各自回房間去了。

屋子裏沒開燈,門開合帶入的光緩緩擴大又迅速在身後縮小為一線,隐隐約約映照出坐在床邊的安岩媽媽和趴在床邊的小音的身影——繼父就着空調指示燈的紅光輕聲走到兩人身邊,半蹲下身體,将已經熟睡的小音動作輕柔的抱進懷裏,引得懷裏的人無意識的哼唧兩聲,打破了房間裏的沉寂。

安岩媽媽猶如從夢中驚醒,握着安岩已經暖和了的手的雙手下意識一顫,随即雙手上覆上了另一個人的體溫——多年的默契讓他們不需要言語,一個動作就能表達所有——安岩媽媽輕輕搖頭,示意自己沒事。

繼父點點頭,拍拍妻子的手,抱着小音站起身,轉身輕手輕腳的出去了。

來自大廳的燈光又一次閃逝,安岩的臉清晰又暗下去,只剩下五官的輪廓安靜的陷在被褥裏——安岩媽媽怔怔的看着,雙手順着手腕一寸一寸摩挲而上,半晌,毫無預兆的砸下的眼淚比她提前一步意識到了自己摸到了什麽。

安岩迷蒙着雙眼躺在床上,很久才翻身起床。

穿好衣服,洗漱完畢,關掉空調,拔下充電的手機,一切都如往常一樣,直到準備去拿眼鏡的手摸了個空,安岩的心髒才緩慢又用力的收縮了一下,讓他從一種奇異的冷靜或者說是空茫中探出頭來,呼吸到了一點讓他胸口發悶的苦楚。

站在原地幾秒,等到再一次沉落下去,安岩才打開房門走了出去,跟窩在沙發上的小音打了聲招呼,然後徑直去飲水機倒了杯冷水,一股腦的灌進了喉嚨——冷水一路暢通無阻,描摹出食道與胃部的位置,帶着一股奇妙的熨帖感。

連灌了兩杯冷水,胃部稍稍有了飽腹感,安岩才放下了水杯,走到小音身旁坐下,照例開始刷手機。

手機一開機,信息就跳了好幾條出來。

安岩一一打開看了,發現大多都是江小豬發過來的,問他怎麽樣了,好點了沒,而剩下就是些黑貸款的垃圾短信。安岩将垃圾短信依次拉入了黑名單并删除,然後給江小豬回了句沒事,謝謝他的關心。

等處理完信息,安岩不經意一擡眼,發現小音正躲在手機後面偷瞄他,被安岩發現後立刻收回了眼神,手指将戳得屏幕咚咚響。

安岩見狀一怔,放下手機問小音怎麽了。

小音嘴巴抿得緊緊的,頭搖的跟撥浪鼓似的,直到安岩問到第七遍,她才猶猶豫豫的帶着哭腔問安岩昨天他那麽晚被人抱回來,是不是在外面被人欺負了,被人打昏了。

安岩聞言心中一緊,張了張口,還沒想好該說什麽,小音就越說越傷心,直到掉下眼淚來,鼻涕糊了一臉。

安岩從未見過小音哭,一時慌了手腳,連忙摟過小音,一手給她擦眼淚,一手去扯抽紙給她擦鼻涕,嘴裏不住的安慰着,再三解釋自己昨天絕對沒有被人打,只是突然碰見了朋友,被他給灌醉了,所以才會被送回來。

小音被擦了兩下鼻子,剛剛被洶湧而來的難過所壓抑的羞恥感立刻占了上風。她一把搶過安岩手裏的紙捂在臉上,将頭埋得低低的,狠狠的擤了兩下鼻涕,然後也不擡頭,甕聲甕氣的問安岩是真的嗎。

安岩連忙回答當然是真的,可話音還未落,小音就又道,說可是她昨天晚上爸爸媽媽給安岩泡熱水的時候,她看見了安岩身上的疤,整個胳膊上都是,就像電視劇裏被黑社會打了之後的樣子,媽媽看見了還哭了好久。

如同被打了一悶棍——安岩聞言整個人都僵在了原地,再多的借口都說不出口了,無數情緒好似再次充滿了活力開始耀武揚威,将沉寂下去痛楚頂出了冰面,攤開跳動着的鮮紅色肌理。

安岩忘了自己是怎麽跟小音說的了,等到見到了從外面買菜回來的安岩媽媽和繼父,食不知味的吃完了午飯,看着安岩媽媽和繼父像往常一樣收拾好碗筷廚房,然後回到房間關上門,呆坐在床上,看着地板上模糊不清的花紋的時候,安岩才怔怔的掉下幾顆滾燙的眼淚,然後閉上了灼熱的眼眶,蜷縮着身體裹着被子仿佛睡着了。

阿賽爾見到神荼的時候,一貫的調侃怎麽也說不出口,甚至連安慰的話也不知從何說起。

他低着頭看着地板,第一次不敢直視他哥哥的臉——那張臉上布滿了這段感情帶來的傷害,這些傷害裏有着細碎深遠的過往,也有重擊強烈的現在,而無解的是,這些傷害是別人無法分擔也無法有所幫助的,更不要說受傷害者自身本就甘之如饴。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阿賽爾仿佛能感受到空氣越來越壓抑,仿佛要壓塌兩人的脖頸——他知道他必須要說些什麽了,不然他哥哥可能要這樣靜坐到地老天荒。

抿了抿嘴唇,阿賽爾試探性的話語剛發出一個音節,突如其來的電話鈴聲就打斷了它——阿賽爾半慶幸半惱火的拿出手機一看,一半的惱火立刻轉為了十足的忐忑。

阿賽爾瞄了瞄坐在床上一動不動好像入了定的神荼,在鈴聲響到第五秒的時候接通了電話,并打開了免提。

“阿賽爾你哥哥在裏旁邊吧——”神荼媽媽的聲音在房間裏響起,不等阿賽爾回答就接上了下一句,“我要問他——神荼你究竟是怎麽想的,你還想和安岩在一起嗎?”

這一問說起來輕飄飄,不過卻把阿賽爾吓了一跳,讓他來不及思考父母是怎麽知道這裏發生的事以及知道多少這個問題,連忙去看神荼的表情,生怕他哥再受刺激。

神荼頓了一會兒終于擡起了頭,眼神看起來沒什麽焦距,過了好一會兒,才啞着嗓子輕聲道,“他不想……”

這麽一句話差點讓阿賽爾酸了鼻子——自從他哥做下離開安岩的決定起,那個永不退縮的神荼似乎褪去了固執這項能力,一次又一次的為他人所妥協,不管自己是否心甘情願,是否遍體鱗傷。

“神荼……”電話那邊空白了好久,才又響起了神荼媽媽的聲音,“我問的是你……你還想和安岩在一起嗎?”

想嗎?

想嗎……

想——

這不是想不想的問題——

神荼抽痛的心又一次回憶起了昨天安岩的話——直到那時,他才明白橫亘在兩人之間的不是對不起,也不是遲來的我愛你,而是一條走錯就再也無法跨過的名為信任的河流。

他相信自己愛他,可他不相信他們會永遠在一起——無用的愛情帶給他的只是負累,只有痛苦。

自己應該尊重一次他的意願,不能再像那次一樣擅自作出決定。

這次,讓他先選吧……

神荼一次又一次的說服着自己,好像每說一次,心髒就能緩緩下沉一分——等到完全被污泥附着的那一天,也許就能……

不,我無法……我不能忘了他……

“神荼,你想和安岩在一起嗎?”

是的……

“神荼你想和安岩在一起嗎?”

是的——

“神荼……”

“我想和——安岩在一起。”

沉默。

“那麽神荼——”那邊的聲音輕聲問道,“你覺得什麽是在一起呢?”

下午五點半,安岩睜開了眼睛。一天之內兩次入睡讓他的頭有些悶痛,撲過些冷水在臉上後,才打起些精神,推門出去吃飯。

飯廳裏小音和繼父兩人正端上最後一盤菜,見安岩出來後,繼父連忙招呼安岩過來吃。小音則偷偷從盤裏扒拉出一塊肉,可還沒來得及塞進嘴裏就被端着飯出來的安岩媽媽一巴掌拍在手上,痛的大呼小叫,直到安岩把安岩媽媽遞給他的飯給了她,小音才嘻嘻一笑,說了聲還是哥哥好。

一頓飯吃的似乎和平常沒什麽區別——如果不是小音說開了那些辛密,安岩恐怕永遠也無法從安岩媽媽和繼父的神情或者言語中得知他們用了多大的毅力才抑制住了內心的震驚忐忑,粉飾住了這脆弱的太平。

可自己今天就要打破這個假象了。

安岩用生平最慢的速度咀嚼完碗裏的最後一口飯,放下筷子,平靜的擡起頭,看着已然放碗的三人,說出了自己的決定。

“我要走了,明天就走。”

你覺得什麽是在一起呢?

神荼沉默着,許多回答在口中徘徊,但是卻被一一否定。

電話那頭聽見這長久的沉默,終是長嘆了口氣,洩露了其并不平靜的內心。

“神荼,你要明白,不是所有的傷害說聲對不起就可以揭過去的……”

“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神荼媽媽迅速打斷了神荼的消沉,言語中是前所未有的嚴肅,“你不明白神荼,有的傷害不是一遍一遍的說對不起就可以得到原諒,因為有時候被傷害的人需要的并不是對不起,或者說他完全不覺得那是誰的錯——他想要的是對于以後生活的希望,是別人的陪伴,而不是一遍又一遍的對不起帶來的傷口一次又一次被揭開的痛苦!”

“我……”

“神荼,我的孩子……我知道那種感覺,我盡我全部的力氣想要當那些我們缺失的時光是美好的,所有痛苦都不存在。我盡力的不去怨恨,不去憤怒,不訴說我在哪些日子裏對于你們的思念和沒有給你們美好童年的悔恨,因為我想我們一家人能夠擁有充滿笑聲的未來,而不是終日活在痛苦裏……”

“媽……”

“神荼……這件事是我做的最錯的一件事,我被失去你們的恐懼折磨瘋了,明明知道你心有所屬,還逼着你放棄,我不是個好媽媽……”

“不是的,我也有錯……是我選擇放棄了他……這是我應受的……”

“神荼,我希望你能夠擁有你自己的人生,每天都能發自內心的微笑,那樣我就很開心了,你明白嗎?”

“我明白,媽……”

“那麽,你明白什麽什麽是在一起了嗎?”

“是的,媽,我明白了……”

安岩的話一出,一桌子安靜了一瞬,然後小音首先就不高興了,手機往兜裏一揣,抱着安岩的胳膊一通搖,怎麽說都不放手,嘴裏喊着哥哥是大騙子,說好要一起過十五,去看花燈放煙花的,現在竟然要丢下她,她絕對不幹。

安岩被搖得一陣頭暈,企圖以簽訂一系列不平等條約的代價換得原諒也未得逞,最後還是安岩媽媽開了口,才讓小音臭着一張臉坐回了原位。

安岩媽媽一開口,安岩努力平靜了許久的心就一下子沉了下去,讓他不敢去看對方的臉。

安靜了兩三秒鐘,安岩媽媽終于又開了口,讓安岩跟她去房間裏去,她找他有事要說,接着就站起身,進了安岩的房間。

安岩跟着站起,踟蹰幾秒,然後在繼父安撫的笑容中走進了房間。

房間裏沒有開燈,也沒有開空調,還未關閉的門漏出的光照出安岩媽媽坐在床腳的身影——安岩下意識想要開燈,卻被安岩媽媽提前一步叫住了,并讓安岩把門關上,坐到床頭,兩人說說心裏話。

安岩依言坐下,絕對的黑暗蒙蔽了他外在的感官,意外的給了他些許的放松。

兩人在黑暗中沉默了好一會兒,突然安岩媽媽開口叫了一聲安岩,明顯的鼻音顯示出她剛剛在哭的事實。

安岩一聽立馬慌了,但還未起身就被安岩媽媽勒令坐下,聽她說完。

安岩按捺着內心,沒有開口也沒有動。

“安岩……”安岩媽媽又叫了一聲,然後沉默了好久才輕聲道,“你是怎麽想的……你和——神荼……”

安岩在心裏預演過很多這個問題的回答,真的被問到了卻不知從何說起,只得在沉默幾秒後,說出了他和神荼最真實的關系——我和他是好朋友……不過,以後恐怕不會再見面了……

“為什麽?”

“因為,我說了很重的話……”安岩無比慶幸黑暗掩蓋了一切,“沒法再做朋友了……”

沉默。

“他愛你是嗎?”安岩媽媽輕聲道,絲毫不覺自己的話在一般家庭是多麽驚世駭俗,“我看得出來,那孩子非常非常愛你……那你呢,安岩?”

“媽,我們不可能……”

“回答我的問題——”

沉默……

“媽——我和他不可能了……”

“為什麽?”

“媽,不要再說這個問題了好嗎……”安岩抑制住想要起身逃跑的沖動,祈求着,“我和他不可能了,一切都完了——”

“你也愛他。”安岩媽媽斬釘截鐵的回答帶着不近人情的“冷酷”,“但你們卻不能在一起,甚至連朋友都不打算做。為什麽?是你變了心,還是他變了心?”

安岩無力的搖搖頭,忘了誰也看不見。

又是一陣沉默。

“安岩,你說人這一輩子是算長呢,還是算短呢?”安岩媽媽突然嘆息,沒等安岩回答就自顧自的繼續說了下去,“你出生的時候,我覺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了,就連你爸爸也排到了老遠去了。當時我看着襁褓裏的你,我就暗暗發誓,我會不惜一切代價保護這個孩子,哪怕是用我自己的命……”

安岩小心控制着哽咽了的呼吸,眼淚止不住的往下掉。

“後來我發現保護你不需要我的命,只需要我的愛情……”安岩媽媽吸了吸鼻子,笑了兩聲,“你爸爸當然也愛你,只是家族的使命已經占據了他前三十年的人生,割舍不掉了,他能做到最大的讓步就是讓我帶着你離開,将你從家族的使命中抽離出去……由他去面對你今後将會面對的人生……”

“媽……”

“你看,我這二十幾年一晃就這麽過去了,當初多撕心裂肺,現在回想起來也像是隔了一層紙……回去不去了。但是我不後悔,如果要我再做一次選擇,我肯定還是會走上同一條路……這條路我走的有些辛苦,但是每一天只要想起你還安安全全的活着,我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媽——”安岩終于忍不住了,幾步向前抱住了懷裏這個瘦弱的女人。

“我的孩子……不要因為我說的感到內疚,我是心甘情願的,每一天我都是幸福的……因為我愛你啊,安岩,我的孩子……這漫長的二十幾年,如果不是愛着你,我該怎麽辦,我連一天都堅持不下去……”

“媽媽……”

“我的二十幾年有你和你繼父和小音陪着我,可你的二十幾年怎麽辦?”

“我知道你這孩子,不會随便找人湊合過了,可是找到一個相愛的人是多麽不容易啊,你要找幾年呢?你還能找幾年呢?”

“你工作還那麽危險……安岩,我不阻止你去追求自己想要的工作,但是你至少要有一個可以在你受傷時能夠為你上藥的人——你不能一直一個人。”

“媽……我知道了……”安岩好半晌才輕聲開口了,“我會再考慮考慮的……”

正月十二,這天是個大晴天,安岩早早就起了床領着小音出門溜達。

兩人在外面逛了一圈,吃了一頓烤肉後,抹幹淨嘴若無其事的回了家,在安岩媽媽放你們一馬的眼神中灰溜溜的跑去廚房幫忙洗菜,然後被一頓轟了出來,趕去看電視。

安岩和小音相視一笑,默契盡在不言中。

吃過午飯,兩人又偷偷跑出去玩,等到快吃晚飯的時候,兩人緊趕慢趕趕回樓下,卻見到了一個不速之客。

神荼平靜的看着安岩,輕輕一笑,好像沒有過去的龃龉。

“我們可以說說話嗎?”

安岩也平靜的回望,點點頭,讓小音先回去。

小音看看安岩又看看神荼,神色凝重的點點頭,然後朝樓道跑去,跑到一半還回頭瞪了神荼一眼。

安岩看得啞然失笑,笑完回頭下意識看向神荼,發現對方也帶着淡淡的笑意。

沉默了一下,安岩開口問神荼的身體怎麽樣了——他還記得,神荼那時慧眼使用過度的樣子。

神荼輕輕搖頭,回道沒事,然後又問安岩怎麽樣。

安岩也搖頭回句沒事。

氣氛又一下子沉默下來,但奇異的卻沒有了過去的那種讓人想要逃離的焦灼,兩人像是久未見面的友人,看似客套的詢問着對方的近況,心裏是前所未有的寧靜。

“我下個星期二要回巴黎一趟,去處理一下那邊的房子,我們家準備在國內長住了。”

“哦……”

“我——我要回協會了……”

“啊……”安岩輕輕一愣,“哦,那挺好的,小豬老張他們都很想你……”

“嗯……”

“……”

“沒辦法和伯母說聲再見,我很抱歉。”

“我媽不在意的,以後也有機會……”

“嗯……”

沉默,突然神荼像是明白了什麽,“你是說——”

“很晚了,我再不上去我媽要拿着擀面這個下來了——”安岩飛快地說完這幾個字,人就往樓道走去,心跳都加快了幾分。

“安岩!”

安岩停住了了腳步。

“我——我可以十五的過來放煙花嗎?我們那兒沒地方放……”

“随便了……”

“安岩——明年也可以一起放煙花嗎?”

“可以啊——”安岩快步走進樓道,聲音一圈一圈的回蕩出來,“把煙花錢都補上——”

“好啊……”

神荼輕輕的笑了。

——完——

作者有話要說: 原本準備寫個番外的,結果拖延症爆發,遙遙無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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