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三十九

“雪姐姐,千萬別做傻事!”我近身奪下了雪傾城手中的匕首,她望向正自輕輕喘嗽的朱慈煊不禁淚流滿面,倚靠着我的肩膀失聲痛哭。“我有何顏面再面對你們……我助着六師傅,做了好多壞事,催眠藥草也便罷了,但蝕心蓮來自西域,并無解藥,大師兄這些日不能擅動真氣,只能服用天山雪蓮和青黛飲慢慢消解熱毒……”

“雪姐姐,別再自責了,那些壞事都是六師傅逼你騙你做的,我和朱哥哥都不會怪你。如果你知道湯藥裏加入了會讓真氣紊亂逆行的蝕心蓮,你根本不會給朱哥哥喝的!”我急急地勸慰着雪傾城。

但她依然哀傷滿面,泣不成聲地訴道,“你們別勸我了……我是活不成了……那一日,六師傅制住我父親後,命我給他喝下了□□……是我,是我親手害死了爹爹……”我和朱慈煊一齊勸慰開解雪傾城,但她仍心痛欲絕,難以釋懷。漸漸地,她的淚仿若流盡了,喃喃道,“是啊,你們說的對,即便我死了,他們也不會複生,并無益處。”她哀婉地擡眼望向我們,堅定地說,“你們無須再勸,我心意已決,雖不會再尋死路,但我也不會眷戀塵世了……我會遁入空門,為逝去的家人誦經祈福,祝禱他們早日擺脫輪回之苦,飛渡苦厄……”說完,她決絕地揮刃削斷一绺柔發,茕茕獨行,消失在暗夜之中。

我與朱慈煊二人胸臆中皆充塞着哀傷嘆惋之情,一時間,沉默無語,靜靜凝望着雪傾城消失無蹤的方向。寂靜中,我的肚子不争氣地咕咕作響,哎呀,這個時刻,我應該專心致志地難過惋惜才對啊,怎可如此煞風景?我害羞得一面按住餓得微微絞痛的肚子,一面輕聲發出野鴿的“咕咕”叫聲,希望能蒙混過去。

“這幾聲不像,還是最開始的聲音像你肚餓時的聲音……”朱慈煊評價道。估摸着時間已然合适,朱慈煊便将吳應麒扶上快馬,依照約定,放他前去尋找平西王府車隊。我這邊廂也沒閑着,幹脆利落地升起一堆篝火,将那野兔架在火上,烤得油浸肉香,令人食指大動。“朱哥哥,好香啊,快嘗嘗我的手藝吧!”唉,眼錯不見的功夫,朱哥哥竟然斜倚在火堆邊,暖意融融間,頭一點一點打起盹來。我提着香噴噴的烤兔肉,在他鼻端晃來晃去。但任憑我怎麽呼喚,他卻不則一聲,我不由有些心慌,借着火光仔細辨了辨,驚見他的臉色透着一絲詭秘的紫氣,身子也在微微打着寒戰。“歡妹,我好冷……”他顫聲道。

糟糕,定然是那蝕心蓮和斷腸草的毒霧所致,朱慈煊冰寒侵體,戰栗不已。蝕心蓮雖無解藥,但斷腸草可難不倒我。我一面暗暗祈禱自己這個馬虎鬼不要太馬虎,一面急急忙忙地翻找着身上挂的、懷裏揣的形形□□小香囊小荷包,終于,在一個最不起眼的舊瓷瓶子裏找到了幾丸斷腸草之毒的解藥,連忙用水化開,給他服下,并将他擁在懷中,用體溫幫他抵禦那徹骨的寒意。

過了一炷□□夫,朱哥哥的臉色恢複如常,不過略微蒼白了一些,精神依然委頓疲倦。我稍稍放下心來,便将烤兔一撕兩半,一半打算留給自己大快朵頤,一半遞給了朱慈煊。他微微搖了搖頭,低聲道,“我覺得身上忽冷忽熱,真氣阻滞,胸口悶得很……他,回來了嗎?”

朱哥哥中了蝕心蓮之毒,要趕快回到皇宮,用天山雪蓮和青黛飲消解毒性,以免真氣日益紊亂逆行。天山雪蓮乃是世間奇珍,除了大內皇宮,還真想不出哪裏能尋到呢。哎呀,這個小皇帝,真真靠不住,不知要等他等到什麽時候。看着朱哥哥如此難受的模樣,我的眼淚奪眶而出,但手裏的烤兔肉又實在香氣撲鼻,誘人得緊,我天人交戰了一番,決定兩不耽誤,便一邊流着淚為朱哥哥着急難過,一邊美滋滋地啃着兔子肉,吃得啧啧有聲。

“你們可真會享受啊,朕來回奔波,忙得連口水都顧不上喝,你們倒好,在這兒悠然自得地大吃大喝!還不快給朕來個兔子腿兒賠罪?”康熙馭馬奔馳而來,身後跟随着上千名護駕親兵。

他看見朱慈煊斜倚在我身邊,不由一怔,濃眉緊蹙着嘆息道,“真是氣死朕了,朕怎就沒有這樣的好妹妹呢?”

我不由一驚,差點兒把手裏的兔子腿兒扔到了地上,連忙埋怨道,“哼,如果指望你的話,我哥哥早就沒命了!怎生這麽晚才來?我哥哥為了退卻強敵,身中蝕心蓮之毒,真氣紊亂,寒熱陣陣,我實在沒辦法,這才讓他靠着我歇息……”聽了我的一番話,康熙急得跳下馬來,跑到朱慈煊身邊查探情況。

“咦?朕是不是忙昏了頭,連冷熱都不分了,劍卿到底是發冷還是發熱啊,怎麽一會兒冷,一會兒熱的?”康熙納罕地摸來摸去。

“住手……我就是中了毒,時而發冷,時而發熱……”朱慈煊無可奈何地低聲道。

康熙聞言,連忙把朱慈煊抱到了馬背上,依照之前共乘一騎的經驗,輕車熟路地環抱着他,穩穩當當地坐在馬上,然後,便忙不疊地得意道,“如何?武功再高有什麽用?還不是該中毒就中毒,該受傷就受傷,這就是命!巧者勞而智者憂,劍卿,朕寧願你不會這勞什子武功,只要有朕罩着,保你能安享太平歲月呢!”

朱慈煊疲憊已極,又被康熙在耳邊聒噪得心煩意亂,不禁氣息一滞,身子一歪,差點栽下馬去。康熙趕緊伸手一撈,将他護住,愈發得意洋洋,喜笑顏開。

朱慈煊不想看見他那般得意的模樣,越性閉起眼睛,若有所思地說,“我不相信自己的命這般差……思來想去,我算想明白了,就是和你結拜壞的事。自打與你結拜之後,真真流年不利,諸事不順,不是中毒,便是受傷,幾無寧日。罷了,罷了,你我不要逆天行事,還是見好便收,割袍斷義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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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待朱慈煊說完,康熙猛地扳過他的身子,怒不可遏地吼道,“朕與你結拜為兄弟,便是手足之情,別說割袍斷不了,哪怕砍了朕一條手臂,也斷不了!”朱慈煊一時聽得怔住了,不由內息大亂,咳得喘不過氣來。

“皇上,你這麽一把年紀了,還這麽孩氣!我哥哥不過說一句玩笑,你便如此當真,看把我哥哥氣得……”我惱怒地怨道。康熙聽了我的話,一面為朱慈煊輕拍着後背,一面趁機轉圜道,“朕沒生氣,不過是表明一下心意……唉,光顧着瞎吵吵,好像忘了些事情似的,不大不小……”康熙皺眉深思了片刻,猛然一拍額頭,頓悟道,“想起來了,怎麽不見麗妃啊?”

我心中陡然一沉,但面上卻絲毫不露,心念急轉間,便想好了一套說辭,不管不顧地抛将出來,“哼,怪不得常言說得好,人世間最無情的人就是帝王了!皇上,你都來了多久了呀,才想起麗妃姐姐?”康熙不由臉皮微微漲紅,吶吶無言。

趁他氣餒之機,我的話語連珠而發,“你走了沒多久,便有好多不明身份的強敵來犯,看武功好似是滇南那邊的練家子,功夫甚是了得,我哥哥寡不敵衆,中了暗算,真真沒有想到,那些黑衣蒙面人中竟然有麗妃娘娘的貼身嬷嬷,也就是雪嬷嬷。真看不出來啊,慈眉善目的一個人,竟然這麽壞,是平西王府豢養多年的死士,兇狠歹毒,因為山西總兵舒建一直受命牽制平西王,她為了報複,此行山西,便偷偷給舒建下了毒。更為喪盡天良的是,為了不引起舒建的懷疑,她竟然欺瞞麗妃娘娘,把□□暗暗摻在參湯裏,讓麗妃娘娘親手将□□喂給了自己的父親。适才,惡鬥之餘,雪嬷嬷遭了天譴,身受重傷,在彌留之際也不思悔改,反而辱罵麗妃娘娘,說她是個毒死自己父親的惡毒女子……唉,麗妃娘娘驟然經歷此等慘絕人寰的人倫之變,心如槁木,已立下誓言,從此隐居山林,出家為尼,以此餘生為家人的在天之靈祈福!”

我說得又急又快,真話假話交纏在一起,一口氣兒沒喘勻,抖心搜肺地大咳起來。康熙聽得暈頭轉向,見我也咳得喘不過氣來,連忙分出一只手來給我拍背。他一手拍着我的後背,一手拍着朱慈煊的後背,苦笑着說,“你們兄妹倆啊,真不讓朕省心,說人家的事,如此拼了命,為哪般啊?唉,麗妃這件事啊,朕早有預感,別的女人進宮,都以争寵啦,讨朕的歡心啦,為頭等大事,但這麗妃,一起頭兒就和旁人不同,甫一進宮,便自請侍奉太皇太後,日夜陪皇祖母念經誦佛的,這不,潛移默化間,不知不覺便移了性情,索性出家當姑子去了。朕早就料到她有這般收梢,怎樣,朕很英明吧?”

我趕緊拱手萬福道,“豈止英明!皇上太過自謙,吾皇英武睿智,天下無雙,乃古往今來的第一人,可謂千古一帝!”康熙斜瞟了我一眼,挑眉道,“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一場天大禍事,便在說說笑笑間化為烏有,但我的心中并不安然,因為,我又要回到那永不想再回去的皇宮了。遠遠望着紫禁城在暮霭中的淺淡輪廓,我垂着頭,拼命琢磨不進宮的理由,但想來想去,皆是必須進宮的理由。朱哥哥身中蝕心蓮之毒,必要宮內才有的天山雪蓮來解毒。師傅們早就下了指令,因與吳三桂結盟,需要我與朱哥哥長伴康熙身邊,刺探軍情,而晉王和師傅們已經來到京城,以為呼應……唉,我不由長嘆一聲,認命地回到了紫禁城。

剛一走近端門,只見燈火輝煌,殿門外那雙龍盤鈕銅鐘也轟然鳴響,聲甚悠揚,見狀康熙滿意地颔首道,“劍卿,此番山西之行,你整頓吏治,赈濟旱災,多次護駕有功,太皇太後對你的印象極好,不僅下懿旨赦免你之前的君前失儀之罪,還囑咐朕一定要給你晉爵封賞,加賜黃馬褂。”說話間,他們已至端門那巍巍正門之下,朱慈煊剛待下馬,去走側門,康熙一把拽住他,依舊同騎一馬,悠悠然自正門入得乾清宮內。

“我的官所呢?”朱慈煊環顧着問道。康熙遲疑了一下,吞吞吐吐道,“朕不當監工還真是不成,自打咱們巡幸山西之後,這官所便沒人管了,現在也是沒法住人……如今只能效仿山西之行了,我們三個都住在乾清宮裏……哎呀,臉紅什麽,又不是沒一起住過?”見朱慈煊的臉又氣白了,康熙忙悄聲道,“剛剛回到宮裏,皇祖母的心意向來難測,萬事還是小心些為上。朕……實在不放心你們倆離了眼前……”

聽了他這番懇切的話語,我和朱慈煊對視了一眼,實在想不出什麽駁回的好理由,于是,便只好悉聽尊便了。到得康熙的卧房之後,朱慈煊不由大吃一驚,怔然地站在門口,喃喃道,“你的卧房,怎生如此逼仄狹小!”

康熙大模大樣往那鋪了明黃錦緞的窄床上一倒,洋洋自得地說,“整個天下都是朕的,這萬裏江山皆是朕的卧榻,朕才不在乎那些虛排場呢!卧房如此狹窄逼仄,才能讓朕日日警醒,不致戀棧,不致怠惰。”朱慈煊無言以對,悶聲不響地自床上撿了兩條錦被,尋了個順眼的角落,便鋪陳起來。

“劍卿,你在做什麽,把被子丢到地上幹嘛,嫌熱嗎?”康熙奇怪地問道。朱慈煊用手帕擦拭着額上的冷汗,困倦地答道,“我好累,好冷,自然是先歇息一下……”說着,他便蜷曲着裹緊被子,身子微微顫抖,昏沉委頓。

“哎呀,光顧着扯閑話,快點讓太醫送來一些天山雪蓮和青黛,我要給哥哥熬藥!”我着急得直跺腳。康熙一面吩咐首領太監去太醫院拿藥,一面不由分說地把卷成一個被子卷兒的朱慈煊抱到了床上。不一刻,太監取來了所需藥材,我急急熬制好湯藥後,給朱慈煊服下。服用了湯藥後,他的臉色雖依然蒼白,但神色安穩了許多,胸口的悶塞之感也減輕了幾分,轉瞬便再度沉沉睡去。這一夜,康熙便依然如同在山西時那般,睡在床邊地板的鋪蓋上,時時醒來,端茶遞水地照料朱慈煊。這個小皇帝,如果真能抛開世仇恩怨,還是可以認真做做朋友啊。

第二天天光初萌,我還在惬意地賴床時,康熙便精神抖擻地起來了,看了看,發現朱慈煊還在酣眠,他便輕手輕腳地跑到床上,靜靜躺在了床側,假裝睡覺,我估摸着,他是打算看看朱哥哥吃驚生氣時的模樣。

正在胡思亂想間,忽然,門口響起了大內總管李德福的聲音。“萬歲爺還沒起啊,奴才本不敢打擾,但太皇太後賜了牛乳茯苓粥,特特囑咐,定要李大人趁熱服用,最是滋補……”李德福偷瞥了一眼康熙的禦床,不動聲色地躬身退下。

朱慈煊被李德福的聲音驚醒,猛然看見康熙竟然大模大樣地躺在卧榻之側,不由大驚失色,勉力撐持起身子,低聲道,“我何時睡到這裏的?”

康熙頑皮一笑道,“可能你是夜裏嫌冷吧,自己跑過來的,朕怎麽趕也趕不走,還一個勁兒地抱着朕取暖,害得朕一夜都沒法安眠……”朱慈煊不禁大窘,飛紅滿面,賭氣地轉身背對着康熙,不肯說話。

“茯苓粥要涼了,快起來喝吧,別置氣了……”朱慈煊把自己裹得像個粽子,閉目裝睡,毫不理睬。

康熙沒奈何,只好指着床下的鋪蓋,實話實說,聞言,朱慈煊睜開了眼睛,望向康熙,神情間頗為動容,半晌,輕聲道,“別對我這般好,如此,我怎能忍心與你割袍斷義……”

“還敢提割袍斷義這件事,非要賞你幾個鑿栗,讓你知道朕的厲害……”這一回,朱慈煊倒是沒有避開,康熙一怔,反而微笑着縮回了手。

連着三四日,我們三人皆相安無事,我每日給朱哥哥煎制解毒湯藥,眼見他的臉色愈發好轉,亦不經常發寒熱了,不禁心情舒暢。這一日,候到傍晚,仍不見太醫院送來天山雪蓮和青黛等藥材,我便命一個小太監前去催促,半晌,那小太監空着手回來,說是太皇太後命太醫院将剩下的全部天山雪蓮都制成了玉蓮雪膚膏,賜給後宮妃嫔們作為迎春之禮。聞言,我和康熙都大驚失色,面面相觑。

“這些女人,真真胡鬧!天山雪蓮一年才得幾朵,這餘下的十幾朵雪蓮給劍卿入藥都不夠呢,她們竟然拿去做成什麽狗皮膏,越擦越醜怪!朕要去太醫院再好好搜搜……”康熙氣得滿臉通紅,跺着腳飛奔而去。

“哎呀,怎麽這麽趕巧,偏偏把如此珍貴的天山雪蓮都給糟蹋了,這可怎麽辦是好啊……”我急得都快要哭出來了。

朱慈煊倒是面色如常,略一思忖,便平靜地對我說,“歡妹,趁此良機,你可以去京城各大藥房采買雪蓮為借口,速速出宮,去找晉王和師傅們想辦法,若能拿到天山雪蓮,則可返回宮中,若尋不到雪蓮的話……”他擡眼凝望着我,柔聲道,“歡妹,你便不要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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