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3)
你能邁步出來看看外頭的天地。外頭有那樣多的好東西,你若沒有見識過,那該多麽可惜。若有一日,你回了揚州霍宅,我希望你能想念你在蘇州城的日子,自由、歡喜。自由歡喜,我希望這是你生命中的一段好日子,亦是你我最好的時光。”信尾寫着,青棠書。
璎珞轉過頭去,抹了眼淚,她家的姑娘,沒有怪她。
史順另外撥了一個丫頭跟着霍青棠,那丫頭叫石榴,形貌并不出衆,還有些怕生,見到霍青棠的時候,小聲喚了一句:“大......大姑娘好,婢子......婢子叫石榴。”
範明瑰見到石榴,笑說:“這丫頭和我家那位差不離,傻呆呆的。”
石榴這點好,聽見了什麽都不往心裏去,範明瑰說她,她也只道:“範家姑娘說的是,石榴以後會改的。”
霍青棠回了書院,依舊和範明瑰坐在一起,範明瑰穿着男裝,霍青棠又瘦了許多,兩人在一處,竟是男才女貌的一對了。夏瓷原本要同青棠說幾句話,伊齡賀冷不防站在她後頭,道:“你離她遠一點。”
夏瓷嘟囔:“我換熏香了,不是茉莉香,你聞聞?”
範明瑰湊過去聞了一下,哼道:“不好聞,你別過來了,熏到別人怎麽辦?”
夏瓷抓住範明瑰就開打,罵道:“好你個範明,占我便宜,還說我臭,我......”
兩人笑笑鬧鬧,伊齡賀站過來,問她:“你好些沒有?”青棠圓潤的臉蛋如今小了一圈,伊齡賀皺着眉,說:“你還沒好,為什麽?”
青棠搖搖頭,為什麽,她也不知道為什麽。因為顧惟玉和陳七,因為璎珞和霍水仙?因為什麽,因為陳七成了現在的霍青棠,她的惟玉哥哥不認得她了,因為璎珞回去不會有好結局,不會。
有些話,終是無法與人言說。
前方戰事順利,進了七月,聖上凱旋了。
大街小巷都在談論聖上凱旋的事情,夏瓷撐着小臉,問伊齡賀:“诶,你沒事吧?”
伊齡賀是蒙古貴族後裔,永樂帝再征北漠,蒙古人敗退,夏瓷擔心伊齡賀的感受,特意做了小玩意兒去關心他。伊齡賀瞧夏瓷帶來的東西一眼,道:“自己一邊玩去,別煩我。”
霍青棠每日瞧着史侍郎忙忙碌碌,嗅出不一樣的味道來,她問史侍郎:“朝中是不是出事了?”史侍郎瞧她一眼,道:“算日子,聖上早該回京了,朝中沒接到消息,太子也不知道發生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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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大人還待罪大理寺,太子朱高熾監國,最後一道傳回宮中的密令是大勝,不日回朝。此刻離這道密令發出又大半個月過去了,朱高熾着人去迎接永樂帝,來人卻報,見不到聖上。
打了勝仗,見不到聖上,再半個月過去,太子朱高熾登基了。
太子的登基,毫無預兆,人們等着永樂皇帝還朝,卻等來了新的皇帝。
宮中發出消息,永樂帝病逝了,薨在了回京的途中。
外頭傳言紛紛攘攘,有傳永樂帝七月就薨了,太子高熾不知情,直到八月才收到風,是以才會先行登基,如今才發布先帝的死訊。
永樂帝薨,國葬。
文武百官皆要守制,百官們一年不許娶妻納妾,百姓們則要為那位偉大的皇帝守制三個月。張氏送來了一個小丫頭,還有一封霍水仙的親筆信。那小丫頭叫江兒,青棠瞧她一眼,便讓石榴帶着她下去休息了。
霍水仙先是問了青棠的身體,再問了她的學業,後頭說起黃莺,說一年後迎黃莺過門。最後,還有一句,問璎珞回去是誰的意思。
新帝登基後,闵肇闵大人從大理寺出來了。新帝有意讓闵肇接任工部尚書一職,闵肇道:“臣年邁,請求告老歸鄉。”帝允。
陳瑄家在國喪之前嫁了女兒,顧家已經迎了陳七進門,八擡大轎、花鼓聲樂響徹了半個洛陽城。有人道:“顧家為了攀附陳大人的家世,連死人都娶,冥婚啊,真真作孽。”有人道:“這是你傻,陳大人是什麽人,當朝三品大員,堂堂漕運總兵官,別說娶他家的嫡小姐,就是塞個母豬給你也得接着,還怕摔壞了。”
顧惟玉迎陳七牌位進門那日,顧家一門都候在顧家正門前,顧惟玉穿大紅新裝,媒人打開轎簾,他進去捧了新娘子的牌位出來。齊尚書一直在旁邊看着,直到看見顧惟玉捧着牌位進了顧家大門,他才嘆一聲:“好啊,好啊,我們家小七有了歸宿,好啊!”
後來,顧惟玉又迎出來,“岳母大人,外公,請上座。” 齊氏在一旁淚流滿面,瞧着顧惟玉的大紅新裝,咬着下唇,說一句:“孩子,苦了你了。”
崔氏沒有來,待三日後,顧惟玉回門的時候,崔氏才拖着病體出來,顧惟玉瞧見蒼老的老人,說:“孫兒帶小七來同外祖母問安。”
崔氏顫巍巍的坐下,只道:“好,好,你們乖。”
齊氏端了茶上來,問顧惟玉:“陳瑄同你說什麽了?”
顧惟玉笑一笑,說:“岳父大人什麽也沒說,只說讓我好生待小七。”
齊氏搖頭,道:“陳瑄那人我還不知道?他同意這樁婚事,肯定同你提了條件,他說什麽了?”
顧惟玉笑的溫和,他說:“岳父大人很好,他沒有提要求,說讓我逢年過節莫忘了與小七說說話。”
崔氏道:“他自己是個花樣棍子,倒是會要求女婿。”
此言一出,齊氏眼眶本來有些紅,又笑道:“陳瑄自己就是個不長心的,還來同你說這些,真是要笑死人了。”語罷,齊氏又道:“小七嫁給你只是求個歸宿,日後好有個香火供奉的地方,她已經不在了,你還年輕,切莫耽誤了自己。”
齊尚書在院子裏頭坐着,也不進來,他在藤椅上搖了搖,又起身看看花兒,接着又坐下來看看天空,顧惟玉出來,問他:“外公,你在看什麽?”
“我在看,小七的魂魄飄去了哪裏。”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自己也很心痛,相信作者,相信官配 ...四六君就是喜歡官配的人 ...
☆、冬月
新帝登基已是八月,今年的中秋帶着國喪,追逐着團圓的節日也沾染了愁緒。
璎珞走後,也曾來了一封信,說她如今跟着蝶起,管蝶起的飲食起居,至于其他的,倒也沒甚麽了。
霍青棠收起信,璎珞回揚州城已有三個月了,她跟着蝶起,豈不是成了蝶起身邊的人,那霍水仙如何還能要她。青棠輕輕嘆出一口氣,身邊的丫頭石榴端過來一盞羊羹,道:“姑娘,廚房現熬的”,說着說着,她還跺了跺腳,哈出一口白氣。
如今已是冬月,蘇州城雖未落雪,已經結了厚厚的涼霜。青棠自中了寶珠茉莉的毒以後,便不再吃甜食,甜味的點心不吃,花蜜蜂蜜也不沾,大家都說,哪有小姑娘不吃個零嘴,史順聽了,記在心裏,這羊羹便是史順特意寫信回京問家裏的老師傅要了方子,再讓這邊的廚娘現學的。
青棠瞧了一眼也沒吃,石榴是個老實丫頭,自家的姑娘越發消瘦,她看在眼裏、急在心上,偏又嘴笨說不出甚麽好聽的話來。石榴原本是個灑掃丫頭,按理說近不了霍青棠的身,但史順把她從衆多丫頭中點出來,說明她還是有可取之處的。石榴便常常這樣告誡自己,自家大姑娘是個好脾氣的人,不僅從不打罵下人,甚至連一句重話也不多說,自己一定要争氣,好好伺候大姑娘,不給史管家丢臉。
進了冬月裏,院子裏的花都凋了,外頭傳來輕響,江兒在外間說:“姑娘,外頭有個孩子,給你送了一封信。”
青棠穿茜色滾了毛邊的交領衫坐在窗口看書,聽見江兒說有信來,将手裏的書放下了,石榴連忙去撩簾子,江兒年紀小,也活潑些,她先是哈了哈氣,才伸手從衣衫裏掏出信來,問道:“姑娘,那孩子你是認識的?”
青棠抿着嘴,沒有做聲,江兒還要再問,石榴拉了江兒一下,江兒從揚州來,又是張氏從張家選出來的丫頭,本就與石榴不是一路人,此刻石榴攔在前頭,江兒根本不買賬,她拂開石榴的手,說:“姑娘,雖說那是個孩子,可也是個外人,你們......”
江兒年紀雖小,知道的卻不少,這話一拐,倒是說霍青棠作為一個官家小姐與外人私相授受了。這話難聽極了,石榴道:“胡說甚麽,姑娘要讀書,你出去吧。”
霍青棠也不說話,将信擱在書上,清瘦的手指在小幾上點了點,江兒來得晚,并不了解這位霍家姑娘到底是個什麽性格,她來了不過三月有餘,這三個月裏,青棠溫柔得很,說話都極少,即使說話,也是有氣無力的。時間一久,在江兒看來,這位霍大姑娘就是個出氣多進氣少貌似還病怏怏的嬌小姐。
江兒仗着張氏,一時還來勁兒了,嘴上放炮仗一般說個不停:“姑娘,不是我說你,你也是大姑娘了,這外人的信怎麽能收?不如婢子拿去給你燒了。”她想了一想,道:“不能燒了,裏頭還不知有些什麽東西,不如婢子拿去給史管家,請他定奪好了。”
霍青棠坐在椅子上,一個字也沒說,江兒越發放肆,伸手去拿小幾上的信。石榴見狀,連忙去攔,江兒眼看就要揪到信,一聲脆響,江兒一聲尖叫:“啊!”石榴回頭一看,這丫頭的胳膊折了,江兒面色發青冷汗連連,青棠瞥她一眼,聲音不辨喜怒,“出去。”
大姑娘身邊的丫頭江兒的胳膊折了,有人去問她,她也只是搖頭,說不出什麽話來。江兒受傷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史順告狀,史順說:“你以下犯上,大姑娘打殺了你都不為過,如果你想回揚州,我尋個人牙子将你賣回去。”
這話傳出來,宅子裏舊日的仆人都說史管家變了,性情變得剛硬了,也更不留情面了。大家開始議論史管家到底是什麽時候開始變的,有人說是從大姑娘生病以後,有人說是新帝登基以後,有人啐一口,低聲道:“你們知道個屁,大姑娘是想讓璎珞姑娘和史管家做一對兒的,後來璎珞姑娘不同意,哭着嚷着不嫁,後頭又跟了張大奶奶回揚州,史管家心涼了,這才變成了如今這模樣。”
“你怎麽知道?”
那人道:“張大奶奶來之前,有一日我路過大姑娘的屋子,聽見裏頭有哭聲,我在外頭瞧了一眼,就是璎珞姑娘跪在地上哭,啧啧,那模樣,傷心極了!”
“不對呀,璎珞姑娘哭成這樣,那大姑娘不管她?”
那人又道:“怎麽不管,大姑娘還吩咐燒水給璎珞姑娘換洗,怎麽不管了?”
衆人在這頭聊當日的是非,那頭史順問青棠:“姑娘,江兒的事該如何處置?”
青棠神色恬淡,只道:“送她回去也不妥,你另外給她尋個差事,她話太多,留在裏頭怕要壞事。”
史順點頭,就要退下,走到門口,腳步又停了。他說:“她,她怎麽樣了?”
青棠瞧過來,史順也變了,一夕之間,似乎當日那個毛毛躁躁的小夥子就長成一個可以獨當一面的男人了。見青棠沒有做聲,史順轉頭要退出去,後頭說:“她很好。”史順腳步頓了頓,又點了點頭,最後邁步出去了。
冬月的寒夜,石榴進來給青棠燃炭盆,青棠不喜歡屋裏燒炭,也不愛用暖手爐,石榴只得将炭盆子擺在外間燒,燒旺了再把被褥架在高頭烤一烤,免得被子裏太冷,待青棠睡着了,石榴會在牆角燃個盆子,只恐青棠凍着了。
石榴披着衣裳,輕手輕腳的,往炭盆裏添了霜炭,再摸黑端到內室的牆角下,結果青棠的帳子垂着,窗子卻開着,一陣風呼過,吹得帳子鼓鼓瑟瑟,石榴走到窗邊,外頭倒勾着一彎銀月,她哈一口氣,原來都到下半夜了。趁着月色,她轉頭看了床上一眼,帳子已經被吹開了一個大口子,石榴跌坐在窗下的椅子上,帳內無人。
青棠穿一件淺碧色繡夾竹桃的大長鬥篷站在珍珠巷口,入了夜的珍珠巷,雞鳴狗吠之聲都暗下來了,只有偶爾傳來夫妻間的夜語之聲。她敲了敲門,裏頭燃了燈,雲娘穿戴得很整齊,顯然也在等她。雲娘聲音很是疲憊,她讓開一點,低聲道:“你來了,進來吧。”
青棠豎起一根手指,示意她安靜,裏頭傳來沉沉的呼吸聲,青棠道:“我們就在外頭說。”雲娘看裏頭一眼,鎖好了門,說:“我們去街角。”
天還暗着,那豆腐腦攤子竟然開始擺放桌椅準備出攤了,雲娘與青棠在小桌上坐下了,那老板娘顯是已經認得了這兩個喜歡半夜出沒的大姑娘,當下也不多問,只道:“甜的鹹的?”
雲娘回:“一碗甜的,一碗鹹的。”
青棠說:“都要甜的。”
那老板娘回一句:“今兒可沒有枇杷止咳了,要咳嗽了,只能喝白水啊。”
青棠笑道:“放心,我今兒不吃您的枇杷。”
豆腐腦端上來,熱氣直往人臉上蹿,雲娘有些怏怏的,那老板娘見了,笑說一句:“平日裏精神好的能打死老虎,今兒是怎麽了?”
青棠裏頭擱的不是白糖,是姜和糖一起熬化了的姜汁水,青棠吞一口下去,姜汁泛着甜腥味湧到喉嚨,她抿着嘴,生吞了進去。那老板娘端了一碗熱茶給她,說:“慢些吃,多吃幾口就慣了,慣了就不咳了。”
見青棠真的吞了下去,雲娘蹙着眉頭,說:“你真的吃了?快別吃了,那高僧不是說你不能吃甜食嗎,快別吃了啊。”青棠喝一口熱水,道:“沒事。”
雲娘的鼻尖和眉頭都皺成了一團,青棠拍拍她的背,“我這裏有銀子,我們去請蘇州最好的大夫來,蘇州如果沒有,我們去南京城,南京城肯定有好大夫,最好的大夫。不如明天就去,對,天亮就去。你別太憂心了,好嗎?”
雲娘調羹攪散了一碗豆腐腦,她手裏捏着調羹,眼裏落下淚來,“沒用的,城裏最好的大夫來看過了,說......說,說他不行了,要治可以,要用人參吊着命。還......還說要以七明芝入藥,我問遍了全城的藥鋪,都說此花珍貴,城內無處可尋。”
一滴晶瑩淚水濺在陳舊的木桌上,水滴敲打桌面,分明又散開來,攀上了晨曦的曙光,月亮隐下去了,天那頭似要迎來光亮。雲娘拍下兩個銅板,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青棠淺碧色的鬥篷在濃墨的暗夜裏沾了水汽,此刻鬥篷上的毛邊都濕成一團,雲娘一手扶上去,只摸到刺骨冰涼。
“七明芝何處可尋?”
雲娘側頭,“南京城後軍大都督孟府。”複又嘆一口氣,道:“還有一個地方,錢塘蟾宮香坊。”
青棠用清瘦的指尖攏起鬥篷,美極了的眉眼垂了垂,只道:“走罷。”
作者有話要說: 由此進入下一卷,洪熙皇帝登基後...
☆、琴挑
來年的三月範明瑰就要出嫁了,進了冬月,書院的課程也松散許多,蹴鞠之類的室外課程一律都取消了,如今只得真正好學的學生還來上課,好些都已經縮在家中不願出門了。範明瑰說:“我過完冬月就不來了,臘月裏我得在家裏繡嫁妝。”
明瑰的嫁妝有一半是範夫人在外頭請繡娘繡的,還有一部分是家裏的丫頭們做的,最後剩下個蓋頭,說是一定要明瑰親自動手,并吩咐了,誰也不許幫忙,否則就要攆出去。明瑰嘆口氣,道:“蓋頭我繡了有小半年,過幾天就能從棚架上拿下來了,沒什麽要操心的。”
她話鋒一轉:“青棠,你嫁過人沒有,我怎麽覺得自己有些害怕呢?”這話剛說完,她自己又低頭笑了起來,“看我,你怎麽會懂這些,哎,你不懂。”
霍青棠低頭在案幾上的琴弦上挑了挑,幾指滑過,這是琴挑,夏瓷從前頭望過來,問一聲:“你學會《琴挑》了?”
青棠點點頭,夏瓷道:“那好,改天和你比試比試。”
自闵肇闵大人告老還鄉,闵夢餘閑時便多了一些,時常來指導霍大姑娘彈琴,闵夢餘琴彈得好,學生也教得好,他話也不多,只道:“琴音低訴,日後若有不便宣之于口的話,一指琴音,盡夠了。”
青棠問他:“上回那三株寶珠茉莉分別來自何處?”
闵夢餘笑一笑,說:“救你性命的那株出自你的同窗,另有兩株,則要多謝裴世子,他親自去了一趟南京城,才取回來的。”
“南京城孟府?”
闵夢餘瞧她一眼,笑道:“正是孟府,後軍大都督孟微冬府上。孟府奇珍無數,據傳府中池子裏頭養了幾對天鵝,還有仙鶴。更有甚者,說孟府花園裏頭養着孔雀,雀鳥尾上落的羽毛都被府裏的夫人們拿去制成了雞毛撣子。”
說罷,他又笑一笑,“雖都是些傳言,但孟家富貴是真的,南直隸無人不知,也無人肯出來與他比肩。”
裴墀下蘇州是為上範家下聘,聘禮下完,早已離開了蘇州,此刻拜托傅衣淩去找裴家世子,裴世子再去尋孟大都督,一番輾轉,要尋到七明芝已不知是多久之後的事了。孟府這路不通,那麽只剩下蟾宮香坊,青棠道:“伊齡賀哪裏尋來寶珠茉莉?”
闵夢餘糾正她指法,道:“他是前朝貴胄,家底不薄,尋來什麽稀珍不足為奇。”
青棠搖頭,“蘇州城來回幾個人,能藏多少事?”
闵夢餘輕敲她額頭,說一聲:“專心。破船三千釘,莫要看輕了人家。”
範明瑰說了一會兒待嫁的煩惱,此刻又開始盤算以後做侯府夫人的做派,真是少女情懷總是詩,煩惱與憂愁,都是過眼即忘的。夏瓷與範明瑰一道讨論天香樓新出的點心去了,青棠拿帕子拭去琴上的灰,忽然猛的一咳,她用手輕輕一擦,指尖上攤着一抹細如牛毛的血絲來。這短暫的變故無人瞧見,只有伊齡賀,回頭望過來,眼底全是深深的憂慮。
冬日的天黑的早,剛過了未時,書院就散學了,石榴提着雜物,跟在霍大姑娘後頭。那一日,石榴半夜進來,發現霍青棠不在,她當即穿好衣裳,閉合了門窗,在青棠屋裏等了她小半夜。青棠回來,瞧見屋裏的石榴,什麽也沒解釋,只道:“天氣冷,你再去睡會兒。”
石榴已經做好準備,以為自家姑娘會給她一個解釋,就算是騙人的解釋,例如“我去如廁了”這種解釋,可惜沒有。大姑娘什麽也沒說,甚至連個騙人的話都懶得說。石榴有些無措,又有些許灰心,至少現在,大姑娘沒有當她是自己人。她想,若換做是璎珞姐姐,也許一切都不一樣了。
石榴只能想想,想象着大姑娘對待璎珞和對待自己的區別,她并不知道此刻的霍青棠,一個徹底換了芯子的霍青棠,是如何對待身邊人的。她瞧見了江兒,江兒放肆,不出一日,江兒就去洗衣裳了,從早忙到晚,再也不能同其他人嬉笑閑話踢毽子了。江兒一走,石榴只看出來了一件事,大姑娘讨厭話多的人,不管什麽話,都不要問不要說。就如此刻,大姑娘和這個稀奇古怪的同窗已經說了很久的話了,自己不能多一句嘴,否則,江兒的下場就是前景,一個丫頭被主人厭棄的前景。
伊齡賀有些焦躁,他問她是不是吐血了,為什麽這麽久了仍未痊愈,霍青棠一個字也不回答。伊齡賀道:“你看看你的樣子,枯瘦憔悴,你到底怎麽了?”
霍青棠撇開頭,半個字都不說。
伊齡賀道:“你到底作什麽鬼,你不說話,好,我去問雲娘,你不說,她肯定要說。”
霍青棠瘦白的臉藏在緋紅的夾襖裏,伊齡賀轉頭就走,青棠沉靜的眉目梭他一眼,道:“你騙我。”
你騙我。
天上灰蒙蒙的,街上人來人往,伊齡賀覺得有一記重錘狠狠砸在了心坎上,自己心愛的姑娘說他騙她,這風一吹,怎麽那麽冷。
涼風一卷,卷到人臉上,怎麽那麽生生的疼。伊齡賀回頭看過去,霍青棠就穿着緋紅的襖裙站在離自己三步遠的地方,為甚麽這麽一看,恍若天涯。
他們之間隔着風,大風刮過。他們之間隔着雪,不知幾時,雪粒子砸下來了。他們之間隔着人,茫茫人海,他們一步之遙,又隔着誰呢?
“誰騙了你?”
伊齡賀這句話就在嘴邊,想起一個淡青色的人影,又生生的吞了進去。
顧惟玉,對,就是那個姓顧的娘娘腔,除了那一次,還有幾時騙過她。冷風呼嘯,穿街而過,伊齡賀瞧了後頭的石榴一眼,道:“帶傘了嗎?”
石榴忙不停去取傘,青棠手一揚,“不用。”
伊齡賀軟了下來,靠近青棠兩步,嘴裏道:“是我騙了你,寶珠茉莉是那姓顧的拿來的,他交給我後就走了。不是我要騙你,是他要我別說的。”
伊齡賀又嘀咕:“你又是咳嗽又是吐血的,就是為了騙我說出那株寶珠茉莉的來處?你好啊,我騙你一次,你就下這樣的狠心來騙我?你以前也不這樣啊,怎麽變得這麽狠心了......”
霍青棠沒事,伊齡賀自然是高興的,此刻青棠不期又說出一句:“雲娘的爹病了,要七明芝看病。”七明芝是什麽,長于臨水石崖間的東西,少之又少,市面上幾乎沒有賣處。伊齡賀濃眉一揚,道:“哪裏有?”
霍青棠消瘦的身影走在雪影裏,風一吹,快要吹散了她。伊齡賀站在她旁邊,嗤道:“蟾宮不過區區一個香坊,他要做生意,既然是生意,就沒有做不成的。”
青棠笑:“是啊,蟾宮區區一個香坊,如何尋來這許多奇珍,已經夠奇怪的了。”
蟾宮香坊研制的香料有價無市,千金難求,宮裏的娘娘都在托人打聽這錢塘蟾宮的妙處,總不會比宮中匠人的手藝還好吧。去錢塘打聽的人一波又一波,還有人想斥資将蟾宮買下來,人家擡着成箱的金子去,據說連蟾宮香坊真正的東家都沒見着,着實讓人遺憾得很。
伊齡賀濃眉一擡,堅韌的鼻鋒劃過風雪,“一座香坊而已,七明芝買不到還搶不到嗎?”
霍青棠側目看了伊齡賀一眼,這人流着蒙古一族好戰的血液,他驕傲而勇敢,是啊,蟾宮又不是堡壘城池,誰說它堅不可摧。既然買不到,那就搶!
作者有話要說: 青棠武力值是多少,有待檢驗......
☆、深夜
入了夜,石榴照舊進來給霍青棠烘烤衣物與被子,青棠從屏風後轉出來,說一聲:“我要出門,你去歇着吧。”石榴擡起頭,瞧見青棠穿着束身的衣裳,她心下一驚,竟問了一句:“姑娘要去哪裏,奴婢也......奴婢也去。”
青棠腰上纏着一根鞭子,那鞭子石榴是早早就見過的,璎珞姑娘過去把鞭子挂在牆上,自從她走後,這鞭子也就摘了下來收進了箱子裏。如今大姑娘腰上纏一根鞭子,夜裏出門,若是有個三長兩短誰擔當得起。當下,石榴将衣物拿開,起身道:“姑娘,石榴不會給你添麻煩的,你就帶石榴一起吧。”
寒風刮一刮,窗外枯樹枝桠逆着風聲響一響,青棠伸手去拿屏風上的鬥篷,石榴忙道:“外頭冷,我給姑娘拿一件厚些的。”
石榴捧一件滾了毛邊的淡青色鬥篷出來,這裏頭填了棉,确是比先前那件厚實不少,青棠将鬥篷往下一抖,穿在了身上。石榴跟着她,青棠不期回頭說一句:“我盡快回來,若我一時沒回來,你就去書院幫我吿個假。”
虎丘上冬日的寒梅開始迎風展枝,伊齡賀騎着驚寒無聲等在史家的宅子外頭,青棠從側門出來,驚寒瞧見她,張着嘴要打個噴嚏,伊齡賀拍它一下,馬兒立馬安靜了。青棠瞧伊齡賀一眼,見他身後無人,道:“雲娘呢?”
“我讓林媚春與雲娘先過去了,來,上馬!”
烏黑的駿馬在冬日的暗夜揚蹄遠去,伊齡賀擋在霍青棠身前,寒風一陣連起輕飄飄的濕意,又落雪了。
洛陽顧宅裏燈火通明,顧家的老太爺坐在上位,下頭跪着的是二房的獨子,也是二房的命根子,顧珩。顧珩年輕,相貌又生得好,此刻他穿錦衣跪在地上,堂中燈火一照,竟讓人無端生出一些憐惜之情來。顧老太爺坐在上頭,眼睛半眯着,外頭傳來聲響,“老太爺,我們娘倆活不了了,他這是要讓我們娘倆都去死啊,老太爺!”
外頭進來一個年輕婦人,那婦人懷身六月,挺着一個大肚子,見到顧老太爺就開始抹眼淚。顧珩跪在地上,瞧見妻子葉氏,斥一聲:“嚎甚麽喪,你活不下去就去死,沒人攔着你。”
那婦人呆了呆,一時竟是不知作何反應,她挺着肚子,瞧見一直站在一旁的顧惟玉,直挺挺的就跪下了,“大伯,你救救我們吧,救救我們吧!”
顧惟玉一直站在窗邊,顧老爺子不表态,他也不說話。直到此刻弟媳葉氏進來,他就知道,老爺子是要讓他做決定,二房救是不救,全憑他顧惟玉的一句話。
顧惟玉伸手去扶葉氏,葉氏跪在地上,不依不饒,“求大伯給我們一條生路吧,往後的日子裏,逢年過節,不,一年到頭,我每日都去給大嫂燒香叩拜,我每日都去!大伯,你救救我們吧,相公知錯了,他以後會懂事的,大伯,你就去求求陳總兵,幫我們一次,啊?”
顧珩花十萬兩在工部設在漕河上的收稅站捐了個小官,也不知他吃了什麽豹子膽,竟然私自扣下了幾艘過往的商船,人家手裏拿着通行許可證,船扣下幾天,待人家拿着許可證過來要求放行的時候,船裏的東西卻丢了一半。過往的三艘船裏裝的是絲織品和高級瓷器,另有一艘裏頭裝的是舶來品,胡椒和蘇方。
上頭來問,顧珩曰:“這幾日風大浪大,河裏漲了潮,打翻進了河裏也未可知。”
這是一番騙人的鬼話,上頭知道顧家與陳總兵的關系,自然想息事寧人。收稅站約了船主出來談,船主說做不了主,須得東家發話才作數。等見了東家才知道,這船裏的東西是當朝戶部侍郎史家二公子的商貨。這下更不得了,收稅站立馬将問題抛還給了顧家,讓顧家去與史二公子直接打交道,省得雙方都是惹不起的大佛,偏幫了誰都是大麻煩。
顧家備下銀子,欲要以市價買下船中之物,卻依舊只見船主不見東家,若問東家去了何處,那人又說:“東家下了江南,東家有交代,船不可動,就停泊此處,我在此看守,一切都等東家回來再做定奪。”
史家的二公子史東星常年在濟寧到通州一帶做生意,這次的商貨,價值雖不菲,卻也不是甚麽尋不到的珍稀物件。唯有胡椒和蘇方,這兩樣是舶來品,販售數目多少受朝廷管制,若要尋來整整一船賠償人家,又是有些棘手的。
冬日的夜,地上結着寒霜,顧珩挪了挪膝蓋,葉氏撲在他身上捶打他,“說呀,說呀你,你把人家船上的東西弄哪兒去了?”顧珩清秀的眉眼擰在一處,許是跪累了,說話的聲音也不如先前大,幾句話說得有氣無力的:“說了多少次,河上風大浪大,翻船了。”
“冬日河裏都結了冰,哪來的大風大浪,顧珩,我雖是婦道人家,你莫要當我是傻子。你說,你是不是偷了人家的商貨轉手賣了?”葉氏愈發激動,連着又捶了顧珩幾下。顧珩本就清瘦,被葉氏捶這麽幾下子,竟面色發白,似要厥過去。
顧老太爺眼睛一直半眯着,顧珩本就跪了許久,此刻又被葉氏重重捶打幾下,呼吸都變得沉重凝滞,顧老太爺指着外頭的丫頭,“二奶奶是有身孕的人,快送回去。”
外頭那個丫頭連忙來攙扶葉氏,葉氏伏在顧珩身上不肯起來,裏頭的顧惟玉看了同樣守在外頭的寶卷一眼,寶卷趕緊同那丫頭一道去扯葉氏,費了好半天功夫,寶卷才同那丫頭一左一右将葉氏架着回房了。
見葉氏走了,外頭又有人端了滾燙的新茶進來,顧老太爺似剛睡了一覺般醒過來。他枯瘦的手指端起茶盞,拂開茶葉,他說:“有條件的喝茶,沒條件的喝水,甚麽條件做甚麽事。我顧家不曾短了你的吃喝,你拿人家的東西,丢人吶!”
顧老爺子向外頭招招手,“拿個墊子進來,別凍壞一雙腿,為着一點不值錢的東西,不值當。”這話甚麽意思,是個人都聽得明白,顧老爺子說,一點東西丢了就丢了,顧家不缺這點錢,讓人跪了這麽久也該算了,跪壞了人更是無謂。
茶葉碧綠,翻騰的熱氣彌漫在這冰冷的深夜裏,顧惟玉就站在窗邊,從始至終沒說過半句話。都聽得老爺子發了話,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