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26)

兒吃了餐飯,隔日他就下了縣衙,那縣裏冬日起火,燒了一個糧倉。燒一個糧倉本不足為奇,可那倉裏擺放的是軍糧,他如今是揚州府守備,守備掌一府軍務、軍饷、軍糧,燒了些許糧食尚可調劑,可燒了一倉軍糧,便不是那麽好交代的了。

“老爺今日回來,我拿了老爺的帖子請我兄長過府一聚。”張氏主動報告,“我兄長受傷了,他那日去蘇州府關家交換咱們大姑娘的庚帖,結果半道上讓人截了,庚帖沒了,他還傷了條腿,老爺可要好生慰問他。”

霍水仙理了理衣袖,“這樁婚事定下來許久,你同青棠通過氣沒有,莫要婚事她不滿意,到時候沒法更改。”

張氏捏着帕子,笑嘻嘻的,“看老爺說的,大姑娘年紀輕,她能對婚事有什麽不滿意,那關家的公子相貌好、人品佳,關家又那樣富貴,她曉得了只有高興的,如何還能不滿意?”

霍水仙一雙水盈盈的眸子瞧過來,“你沒同她說?”

張氏拿帕子捂着嘴,輕輕咳一咳,“老爺錯怪我了,我說了,我那日同大姑娘說了幾句,疊翠也聽見了。”

她望着疊翠,“疊翠,你是不是也聽見我同大姑娘說起這一樁了?”

疊翠低着頭,手指捏在一起,“這個......”

霍水仙已經有些不耐煩,道:“太太到底說沒說?”

疊翠搖頭,“太太只同大姑娘說,‘你遲早都是要出嫁的,得意不了幾天了,我不同你計較!’然後別的就沒了。”

霍水仙一雙眼睛瞟着張氏,張氏原本捏着帕子,她剛剛才給疊翠遞了眼色,讓她順着自己說。張氏本來很有把握,疊翠本就是自己的人,怎麽也不會偏到霍青棠那頭去。

不曾想,疊翠開口就說了這個,張氏紅了臉,撲上去就要打疊翠,“你個小蹄子,誰讓你胡說的,是不是霍青棠讓你這麽誣陷我的,還是璎珞?你們這些小賤人,一個二個都想我死了,然後好爬老爺的床!”

張氏一手掐在疊翠的腰上,聲音尖尖的,“叫你污蔑我,叫你胡說,看我不打死你,浪蹄子,小賤人!”

“夠了!”

霍水仙一把捏住張氏手腕,張氏總算停了手,疊翠捂着臉出去了。張氏大眼睛裏有淚花,“老爺,我也不知疊翠怎麽了,許是中邪了。”

張氏邊哭邊說:“對,定然是中邪了,我大哥出門一趟被人打劫,還傷了筋骨,疊翠這丫頭平日裏都好好的,今日随口就說一些不存在的話,定是中邪了!不如等過年了,我去寺裏請個法師來看看,還有老爺,老爺管的糧倉失了火,肯定是有邪祟,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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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水仙丢開張氏手腕,“我看你才是中邪了。”

張氏愣在原地,眼淚也不抹了,霍水仙道:“青棠出嫁這樣的大事,你是做母親的,我見你平日裏周到細致,才放心将這事情交與你去說。你既無能,我便另尋一個去說,你好生做點善業為你大哥驅邪吧。”

霍水仙掀了簾子出去了,疊翠就在屋子外頭站着,等霍水仙轉頭走了,她吸一口氣,往霍青棠那頭去了。

霍青棠親手撕了婚書,伊齡賀又挑了張士洋一條腳筋,張士洋不說多,起碼小半年不能動筋骨。眼下這一樁算是解決了,青棠在屋裏頭坐着,石榴告訴她:“霍大人從下頭縣衙回來了,姑娘要不要過去請安。”

璎珞在那頭做針線,她在替青棠縫襪子,青棠掃了她一眼,璎珞頭也沒擡,只顧手裏的活計,青棠說:“晚些時候再去,恐怕父親與太太有話要說。”

璎珞縫合了襪子,又用剪刀絞了線頭,她拿開針線筐,站起身來,“大姑娘,璎珞有幾句話要問你。”

石榴将話頭一截,“璎珞姐姐,你的手藝真好,石榴要向你學,你這怎麽弄的......”

璎珞将石榴一攔,定聲道:“你不要做聲,我有幾句話同大姑娘說。”

“大姑娘,璎珞知道,你長大了,凡事都有了自己的主意,可有些話,璎珞還是要同你說一說。”

璎珞義正言辭,霍青棠看向石榴,石榴垂着頭,“是婢子錯了,那日大姑娘從外頭穿回來的一件黑色大氅,我給大姑娘收起來了。璎珞姐姐瞧見了,石榴無法解釋,所以......”

璎珞指着那箱子,“大姑娘還未嫁人,怎可收了男人的衣裳,這要傳出去,将來姑娘還要不要名聲了?”

外頭有輕響,霍青棠起身,“誰?”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三更...作者打字是非常慢的,各位不要嫌棄,作者只有這個能力,嗯。

☆、兩不相欠

石榴打起簾子, 看見疊翠站在外頭, 她正要開口說話,疊翠就沖她搖頭, 石榴朝她身後看,竟瞧見張氏的臉。

張氏走了進來,臉上的表情要笑不笑的, 石榴心道, 前些日子人影子都不見,如今霍大人剛回來,這就來做樣子了。

張氏果真是受了霍水仙的啓發, 方才霍水仙不是說她沒有盡到做母親的責任,那此刻她一定要對着家裏的大姑娘好好教導一番。張氏在霍青棠身邊坐下了,石榴出去泡茶,疊翠瞧了屋裏一眼, 也跟着退了出去。

張氏道:“老爺方才回來了,他同我說起大姑娘的婚事,我原先覺得大姑娘年紀還小, 想遲些日子再說,沒想到老爺不贊同, 那我今日就同大姑娘先說幾句。”

張氏鋪下開場白,霍青棠垂着頭, 看不清臉上的表情,張氏接着道:“老爺原先是替大姑娘看好了一門親事的,就是咱們揚州城裏的蘇家, 蘇家是行醫的,他家那位小公子今年得了個解元,老爺覺得這蘇家是不錯的。”

石榴從外頭進來,“太太,喝茶。”張氏揭開茶盞蓋子,低頭吹了吹,石榴則同青棠做了個口型,‘衣裳’。

張氏潤了潤唇,接着道:“老爺拿着這蘇家公子去問史侍郎,但侍郎大人不是很滿意,大概是說蘇家的底子薄了一些,這位蘇解元将來的仕途亦是有限。”

青棠沒有吭聲,張氏瞥一眼青棠,“大姑娘還是好福氣的,蘇家這樣的人家在揚州城裏也算數一數二了,侍郎大人都不滿意,着實是真心疼愛大姑娘。”

“後來蘇家這一樁就不了了之了,前些日子我家兄長去蘇州府做生意,正巧與關家老爺打了一回交道,關家那位老爺家業無數,膝下唯有一獨子,我家兄長見了,便留了心,回來與老爺一說,老爺也覺得合适得很。一則侍郎大人就在蘇州府,可以說對關家是知根知底的,這位關公子人品如何,可以着人查探,比那些山長水遠摸不着頭緒的要強上不少。”

張氏話鋒一轉,“這二則嘛,侍郎大人說在婚事這一樁上,要看大姑娘的意思,若大姑娘同意,他老人家也歡喜。”

張氏又笑,“大姑娘,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我怎麽覺得這不是外祖父的意思,也不是父親大人的意思,而是太太您的意思呢?”青棠眼皮子一擡,“哦,不對,也不完全是太太您的意思,我看應該是張家那位大舅舅的意思吧?”

霍青棠一雙大眼睛望着張氏,張氏反看過來,沉了臉色,“大姑娘如今真是人大了,心也大了,婚事都想自己拿主意了?”

“太太急什麽,太太當年給我父親做填房,聽說也是太太自己的意思。”

這話戳到了張氏的心坎上,當年她看中霍水仙的漂亮皮囊,不顧人家喪妻,又帶着一個年幼的女兒,非要家裏請了媒人,一意孤行嫁過來做繼室。

霍青棠話剛一出口,張氏就一手重重拍在小幾上,這一拍将桌上茶盞都震了兩震,差點晃出幾滴水來。

張氏指着那邊的幾口箱子,“大姑娘說說,你箱子裏都有些甚麽?大姑娘莫要以為我是繼母,便甚麽也不管。你一個未嫁的丫頭,壞了自己的名聲不要緊,你要是不知莊重,到時候反而連累老爺壞了官聲,到時又當如何?”

這是張氏自霍青棠大病後的頭一回發怒,過去的霍青棠蠻橫不知禮數,她是能避則避的,後頭霍青棠病後痊愈,似乎人省事不少,她才慢慢與這位大姑娘走動起來。而對于張氏與自己女兒的親近,霍水仙自然是萬分滿意的,為了順着霍水仙的心意,張氏自然又更是與霍青棠往來更為頻繁了。

焉知今日這位霍大姑娘又露出了本來面目,當真是應了那句老話,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張氏指着霍青棠的箱籠,音色極為嚴厲,“你自己打開看看,那裏頭是甚麽?”

璎珞擋着箱子,石榴則望着霍青棠,霍青棠起身,她走到璎珞身邊,璎珞沖她搖頭。青棠彎腰,驀地将箱子蓋子一掀,“我不知我這裏頭到底有甚麽,又怎麽惹得太太這樣生氣,既然太太想看青棠的衣裳,那就請太太移步過來看一眼。”

張氏三步并着兩步走過去,她指着璎珞,“你給我把衣裳都拿出來,難道還要我一件一件翻不成?”

璎珞站在那處,不肯動手,張氏目光往疊翠身上一掃,“你來!”

疊翠在後頭抿着嘴,張氏眼睛掃着她,“好呀,你們一個一個都反了不成,改日我禀了老爺,将你們一個個都發賣出去。”

張氏指着疊翠,“尤其是你,吃裏扒外的東西!”

“太太何必惱怒,青棠的衣裳都在這裏,不知道太太想找的是哪一件。”

霍青棠将箱籠裏的冬衣一件一件拿出來,攤在床上,張氏眼睛一件一件掃過去,直到偌大的箱子掏了個空,并不曾尋到那件男人衣裳,她才一眼狠狠剜在青棠身上。

“好呀,你耍着我玩呢?你當那件男人衣裳找不着了,我就拿你沒辦法了?我告訴你,我怎麽說都是你的母親,如今你年紀到了,婚嫁一事可由不得你,就算史侍郎偏袒你,到時候你要嫁到誰家去,都是繞不過我去的!”

張氏将身後疊翠的手臂一擰,叱道:“還望甚麽,晚間的飯食準備好了嗎,還望?”

“大姐姐,大姐姐,蝶起來看你了!”

稚子軟糯甜膩的呼叫之聲從外頭傳進來,霍蝶起從門簾邊上鑽了進來,後頭是月滿的聲音,“小少爺,慢點兒,別摔了......”

月滿進來的時候,瞧見滿屋子的人。張氏站在前頭,疊翠跟在張氏後頭,霍青棠石榴和璎珞三人站在一邊,還有滿床的衣裳,她頓了頓,便彎眉笑道:“這是怎麽了,是不是今兒晚上吃飯,大姑娘不知道穿什麽,特意請了咱們太太過來選一選?”

璎珞點頭,“是啊,正是太太過來為大姑娘選衣裳。”她指着一件姚黃滾毛邊的小襖,道:“你看,這件如何?”

月滿笑容滿面,“這件好看,不過咱們大姑娘人生的好看,自然穿甚麽都是好看的,”她撚起璎珞指着的那件衣裳,“瞧瞧,姚黃魏紫,咱們這皮膚不夠亮,就是穿了也是個四不像,還是大姑娘穿着好看。那句話怎麽說來着,是不是那個......”

“穿起龍袍不像太子”,張氏冷不防接一句。

這語氣涼飕飕的,她說:“姚黃魏紫,那都是花中極品,有些人心有天大,可不就是把自己看成了牡丹。區區小女子,還真當自己國色天香呢?”

月滿連忙打了自己嘴巴一下,“哎呀,瞧我這嘴,說甚麽呢。甚麽梅花牡丹的,甚麽太子皇帝的,這些與咱們有什麽幹系,咱們只需要操心明日吃甚麽才好。”

她将張氏一扶,“太太,廚房的菜都下鍋了,還有張家舅爺着人送了一包血燕過來,廚房那嫂子方才還說不知怎麽炖,太太不如去瞧上一眼,指導她們幾句,也省得她們不知太太口味,浪費了這等好物。”

張氏有了臺階,轉頭就走,她瞥了霍青棠一眼,“晚間你張家舅舅要過來吃飯,大概會提起你的親事,你要是想聽,也一并過來。”

月滿道:“就是,就是,咱們在隔間替大姑娘再擺上一桌,也好湊個熱鬧,順道聽聽咱們未來姑爺的趣事兒。”

張氏低頭,将蝶起一牽,“來,快告訴娘親,夫子又教了蝶起甚麽?”

蝶起從張氏懷裏鑽出來,又扭頭去看霍青棠,月滿哄他:“小少爺,大姑娘要換衣裳,你是男子漢,是不能在屋裏的,咱們先出去好不好。”

蝶起已經讀書,此刻已經如小大人一般,他嘆了口氣,“那好吧,我先出去,等大姐姐換了衣裳,我再進來。”

衆人都笑了,月滿将蝶起一牽,“這就對了,咱們先走,大姑娘馬上就過來了。”

張氏帶着月滿走了,疊翠卻靠在牆角,一動不動。璎珞拍拍她的手臂,疊翠一把拉住璎珞的手,她說:“璎珞,你能不能借我些銀子,我不想做丫頭了,我想贖身。”

璎珞重重吸了口氣,她睜着眼睛,疊翠忽的向霍青棠跪下了,“大姑娘,我家裏窮,當初我娘将我賣給張家的時候簽的是死契,我七歲進張家,我今年已經十九了,已經在張家做了十二年丫頭。大姑娘,疊翠鬥膽,想請您去跟老爺說個情,我想替自己贖身!”

疊翠字字清晰,她開始給霍青棠磕頭,‘砰、砰、砰’,一下,兩下,三下,疊翠将地板磕得聲聲響,璎珞也一并跪下了,“大姑娘,璎珞也求你,你幫幫疊翠,行嗎?”

石榴去拉疊翠,“疊翠姐姐快別磕了,大姑娘受不得這個,快別磕了。”

疊翠額頭上已經青紫,她跪在地上,“不是我有二心,我在張家十二年,處處為張家着想,後來太太嫁人,我也跟着過來了。太太沒嫁人的時候還好,雖說有點脾氣,但我娘一直同我說,說哪個大戶人家的小姐沒點脾氣呢。我那時年紀小,摔壞了甚麽東西,張家抓着我就要打,太太還攔了幾回。”

疊翠道:“後來太太在街上看見了霍大人一回,便吵着鬧着要嫁給霍大人,張家太爺抵不過太太,終于請了媒人上門。太太嫁過來之後,便不同了,她整日裏往張家跑,有什麽好處先顧着張家,連蝶起小少爺都放在張家養。她......她根本沒當自己是霍家人!”

許是見霍青棠無動于衷,疊翠咬着嘴唇,“當初大姑娘去鳴柳閣鬧黃莺,也是太太慫恿的,是她放出消息,說老爺被黃莺迷昏了,黃莺要攆了大姑娘去別處,老爺也答應了。大姑娘當時便着急了,才傻乎乎的往鳴柳閣裏頭闖。”

她頓了頓,“其實這些消息,都是太太造出來的。”

霍青棠眼珠子一直垂着,沒有做聲。

疊翠捏着手指,似下了狠心一般,她重重磕了一個頭,“大姑娘病時,張家舅爺送了藥過來,那藥是有毒的。”

屋裏安靜極了,唯能聽見疊翠的聲音:“大姑娘病的時候,張家舅爺送了藥給太太,交代她給大姑娘抹了。當時太太膽子小,不敢給大姑娘用,說是怕弄出人命來,便交代我偷偷扔了。”

疊翠摸摸袖子,“這藥疊翠還留着,就是怕哪一天還能用得上。”

“藥呢?”青棠看過去。

疊翠從袖中取了一個小瓷瓶出來,“藥在我這裏,我也可以給大姑娘,但大姑娘要先把疊翠的賣身契取回來。”

青棠望着疊翠笑,“倒是兩不相欠?”

疊翠擲地有聲,“望大姑娘成全。”

作者有話要說: 我感覺讀者們并沒有回來,我來了,你們在哪?一天神游四方,不在狀态,章節順序差點搞錯了,越看越不對勁,內容都接不上,呃...

☆、來日方長

張士洋腿腳不便, 轎子擡他進霍府, 幾乎要将他擡到花廳裏面去。張氏見哥哥來了,立即迎上去, “大哥受苦了。”說罷,眼睛裏還要滴下淚來。

張氏扶着張士洋在暖房裏坐了,又招呼小丫頭上茶, 說:“哥哥這腿, 大夫有沒有說甚麽時候能養好?”

張士洋拍拍自己的腿,“倒也沒說,只說讓我養着, 過十天半個月再看看。”

張氏捏着帕子,“這是哪個殺千刀的要害哥哥,若被我知道了,定要将他千刀萬剮!”

張士洋拍拍張氏的手, “霍大人呢,不是說他已經回來,怎麽沒見到他?”

說到這裏, 張氏就來了氣,“老爺自下頭回來就不對勁, 一丁點兒小事就發好大的脾氣,午間的時候他鬧了一通, 想必此刻還不是看去黃莺那賤蹄子了。”

張士洋瞧自己妹妹,“你非要計較這麽多也無用,只會氣壞自己。你也知道, 黃莺此刻懷着孩子,你只能大度,不能吵鬧。”

張氏見到自己娘家人,便開始訴苦撒嬌:“那依哥哥的意思,我只能忍氣吞聲咯?那又要忍到甚麽時候去,等她生了孩子,這家裏豈不是更沒有我站的地方了?”

丫頭端了茶過來,張士洋眼皮子半掀,說了句意味深長的話:“來日方長。”

晚些時候,霍水仙與張士洋在花廳裏吃飯,霍水仙兩手邊一邊坐着張氏,一邊坐着黃莺,黃莺臉色紅潤,這抹喜色又為她平添了幾分嬌媚。

霍青棠帶着石榴過來的時候,月滿在外頭迎她,這暖房裏果真擺了兩桌,霍青棠帶着霍蝶起坐一桌,兩桌子中間隔着一道月下美人屏風。

霍蝶起見了青棠,脆生生叫了一聲:“大姐姐。”

這聲音洪亮,內間的人都朝外頭看了一眼,張士洋亦是一眼掃過去,霍青棠剛邁進門檻,微垂着臉,半張臉都在明亮的燈火之下,張士洋腦子訇然,這丫頭......

張士洋受襲擊的那一日,就只記得一個滿頭鞭子的男人,還有一個女人的側臉,那女人當日也是這樣側對着她,露出半面輪廓來。那日還迎着光,她在光裏就昏晃得很,自己竟一時沒發現,這女人也不是旁人,就是他張士洋的好外甥女,霍青棠。

青棠在外間坐了,與霍蝶起一道低聲說了幾句,霍蝶起如今也大了一些,竟陪着大姐姐一道竊竊私語。霍水仙望向外頭的一雙兒女,眉眼裏全是笑意。

黃莺最是伶俐,她端了杯酒,“這大姑娘一來,看把老爺樂的,趁着今天張家舅爺也在,正好把大姑娘的婚事好好說說。”

張士洋笑道:“青棠這樣的人才,又去書院讀了書,正是真正的窈窕淑女,哪家公子不是趨之若鹜。”

他語氣一頓,“不過......”

黃莺向來是最捧場的,“張家舅爺,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不過甚麽,你還能說出來咱們大姑娘哪點不好不成?”

“這倒不是,不過青棠和關家公子的庚帖這回沒換成,也不知道關家那邊......”

張士洋欲言又止,青棠一只耳朵豎着,連霍蝶起同她說甚麽也沒留意,霍蝶起将她推了推,“大姐姐,你聽見蝶起的話了嗎?”

青棠伸手給霍蝶起舀了一碗西湖牛肉羹,“大姐姐聽見了,蝶起先吃完這個,大姐姐再同蝶起說話。”

那頭黃莺說:“怎的庚帖沒換成,難道是關家反悔了?”

說完,她自己也覺得不妥,“瞧我說的,關家怎麽會悔婚,定是張家舅爺出了什麽漏子,是不是?”

黃莺本只是想說句俏皮話,聽在張氏耳中,便換了滋味,她輕輕一哼:“婚書換不成與我哥哥有甚麽關系,或許他們是八字不合,成不了事罷了。哼,難為我哥哥還傷了腿,黃莺姑娘張口就來,也不怕閃了舌頭。”

張氏揪着黃莺的話頭,黃莺又豈是省油的燈,“大姑娘怎麽會和關家公子八字不合,這都是請人算過的,太太這麽胡謅一氣,就不怕輕言毀了大姑娘的婚事?”

張氏一雙大眼睛掃過來,她嘴巴一動,道:“他們八字究竟合不合大家都看得見,這婚書送不成不說,還連累我哥哥這位保媒的人,這豈是相和的樣子?再說了,婚姻大事,這時辰八字不是你說合就合的,我看那算命的也是昏着眼睛沒看清楚,改日要請個人再算一遍才行。”

黃莺去拉霍水仙的袖子,“老爺,你快瞧瞧,瞧瞧太太這說得什麽話,什麽叫大姑娘與關家公子八字不合,這話要是傳了出去,咱們大姑娘不知要被說成什麽樣呢!”

張氏嘴角一勾,“我說什麽了,八字不合又怎麽了,這個不合,那就另尋一個相和的。黃莺姑娘倒是好笑,好像說我毀了大姑娘的名聲一樣?”

黃莺索性也放開了,起身道:“太太甚麽意思自己心裏清楚,太太先說大姑娘和關家公子的八字不對,又說張家舅爺的腿也是被大姑娘的八字給沖的,我看太太再說下去,下一句就要說大姑娘克夫了。”

“啪!”霍水仙一雙筷子落在桌上。黃莺忙道:“老爺,這都是太太先挑起來的,與我無幹吶。”

張氏亦是起了身,“黃莺姑娘一張巧嘴,白的也能說成黃的,這比那指鹿為馬的趙高還要勝上一籌,我這等無知婦人,不是黃莺姑娘的對手。”

張士洋看了張氏一眼,張氏攙起他,張士洋道:“妹夫剛從縣衙回來,這幾日勞累,還是早些歇息,快要過年,無謂累壞了身體。青棠這一樁也不妨事,等過了年,我再去關家走一趟也是使得的。”

說罷,拍了拍張氏的手,“轎子在外頭,你送我出去。”

裏頭一出大戲,青棠在外間聽得清清楚楚,正巧蝶起吃完那碗牛肉羹,他扯青棠,青棠垂下頭與他說話。

張士洋一出來,朝這邊瞟了一眼,瞧見的就是霍青棠的側臉,燭火之下,半面側影。

張氏扶着張士洋出了門,青棠才擡起頭,裏頭是黃莺的聲音,“大姑娘在嗎,老爺叫你呢。”

張士洋已經走了,青棠走到內間,月滿與疊翠一道撤了屏風,霍水仙擡眸看自己的女兒,他問:“爹爹同你說了一門親事,蘇州城關家獨子,你滿意嗎?”

霍水仙自己開口問了,他問得坦坦蕩蕩毫無遮掩,這屋裏兩個女人,一個張氏一個黃莺,都是理不清正事的,指望她們,還不如自己問。他說:“爹爹原本想讓你母親問問你的意思,但爹爹想過了,還是決定自己問你一回。這樁婚事你喜歡不喜歡,都同爹爹說一聲,可好?”

黃莺捂着嘴,“看老爺說的,大姑娘一個未嫁的姑娘,這婚事還自己能說出個一二三不成,我看大姑娘她......”

霍水仙只管盯着霍青棠,青棠擡起眼睛,與霍水仙四目相對,他們父女生了一樣的一雙眼睛,眼如桃花,水光盈盈,他們幾乎可以從彼此臉上看見自己的模樣。

霍青棠說:“有勞父親費心了,關家恐怕不成。”

“這是為何,關家是蘇州城數得上的富貴人家,關家的公子相貌極好,這......”黃莺已經開始絮叨。

霍水仙攔住她,“讓囡囡說。”

“父親有所不知,青棠在寒山書院求學的時候,曾經中過一次毒,那毒性奇特,來得猛烈,青棠差點把命交代在那裏。”

霍青棠語氣緩緩的,“那種毒是寶珠茉莉和佛香混出來的香味,聞了能讓人吐血,青棠那一病,幾乎病了半年有餘。”

“那這一樁與關家那位又有甚麽關系?”黃莺呱噪道。

霍水仙面色沉沉,黃莺瞧身邊男人一眼,便住了嘴,又往旁邊挪了挪,與男人隔出一點距離來。

“那時蘇州城裏的各家書院舉辦蹴鞠聯賽,勝出者可博得好的聲譽,吸引更多學生就讀,就在我們書院與大正書院蹴鞠之時,我中了毒。”

青棠瞥了一眼黃莺,“毒就下在茶水裏,茶水則是酒樓春意鬧提供的,而春意鬧正是那位關大老爺的産業。黃莺姑娘說,這一樁與關家那位有沒有關系?”

黃莺強自争辯,“那關家人多手多,焉知與關大老爺有關系,與關家公子就更說不着了......”興許她自己都覺得這争辯軟弱無力,越說聲音越小,最後住了嘴。

青棠道:“父親若是不信的話,可以寫信去問青棠的老師,傅學士就在書院裏,青棠中毒他也是知道的。”

霍青棠說得漠漠然,臉上一絲多餘的神情也沒有,霍水仙看自己的女兒,她說‘父親若是不相信,可以寫信去問老師’,霍探花一時心如刀絞,他不知自己在女兒心中是怎樣的不值得信任,她中毒這樣的大事,都不曾同自己說一聲。

明明過去很多個日子裏,女兒要買甚麽,或是喜歡了甚麽,一定會纏着自己說上幾天,最後騙自己給她買下來。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女兒就長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出去念書是自己的主意,在外頭受了罪也一聲不吭,就是回家來了,也不同自己多說一句在外頭的生活。

霍水仙覺得挫敗極了,他如此看重愛護的女兒,悄悄的想過另一種人生,與他所以為的、所安排的,截然不同的人生。

☆、将生白發

“父親若是沒有旁的事, 那青棠就先回去了。”

霍青棠提了裙子要走, 石榴抱着大氅過來了。

“囡囡,爹爹對不起你。”

後頭悠悠然飄來這麽一句話, 霍青棠轉過身子,霍水仙站在風燈下,他向來白淨體面的臉上染了青色陰影, 勾人的桃花眼下也有了歲月的痕跡。

“父親是為青棠好, 青棠省得的。”

青棠的眼眶有些濕,她微微轉過臉,“女兒先回去了。”

霍青棠出了花廳, 撞上送了張士洋轉頭回來的張氏,張氏道:“喲,這就走了,你可都聽清楚了, 不要到時候又連累你張家舅舅白走一趟。”

青棠本要走,又轉回腳步,她說:“太太與其操心我的婚事, 不如先操心自己怎麽同父親交代吧。”

張氏揚眉,“說甚麽呢?”

青棠看一眼石榴, 石榴勾着頭在荷包裏找東西,張氏道:“大姑娘有甚麽話直說, 用不着神神鬼鬼弄這麽些東西。”

青棠笑道:“想來太太也不願意看,那你就先別找了。”她頭一轉,“太太, 青棠這裏有一瓶藥,聽說是青棠病重時張家舅舅送來的,青棠原先想把這藥直接拿給父親,現在一想,還是拿給太太好一些。”

張氏一雙大眼睛往霍青棠身上猛地一掃,“你如今好生生在這裏站着,揪着過去的事情又有什麽意思,還不如将來你好我好大家好,你說是不是?”

青棠輕輕一笑,“是的呀,井水不犯河水多好,可如今是太太不放過青棠呀。太太又想有個賢德的名聲,又想做壞事,天下間哪有這麽便宜的事情呢?”

張氏嘆口氣,“你想如何?”

青棠望了頭頂夜空一眼,她說:“張家的事情我可以先不計較,但請太太回去傳個話,若張家舅舅還敢打青棠婚事的主意,青棠就不客氣了。青棠同太太保證,張家若是再生是非,這藥明日就擺在父親的桌案之上。”

張氏轉身要走,青棠道:“煩請太太将璎珞的身契給我送過來,哦,還有疊翠的。”

“疊翠?”張氏挑着大眼。

青棠笑,“太太沒聽錯,就是疊翠。我喜歡這丫頭,我想她以後也跟着我,不知太太舍不舍得?”

張氏的動作很快,才入了夜,她就帶着疊翠和璎珞的身契過來了,她手裏捧着一個小匣子,“這兩個丫頭的身契在這裏,不過大姑娘既然想以後彼此都相安無事,那不妨把那瓶藥還給我,省的日後說不清楚。”張氏回房之後,在房裏左思右想,她覺得還是應該把那瓶子藥要回來,否則等于長久被霍青棠這丫頭抓着一個把柄,到時候自己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青棠發笑,“還是太太想得周到。”

桌上就是兩個丫頭的身契,青棠從袖中摸了一個小盒子出來,“太太看看,是不是這個?”

張氏冷笑,“大姑娘這是耍弄我呢,我家兄長給我的分明是一個瓷瓶,如今你拿了個裝胭脂的小盒子,開口就說是那瓶藥,當真是拿人當猴耍!”

“哦,是嗎?”青棠發笑,“可在青棠眼裏,這一盒子與那一瓶子都是一樣的呢。只不過太太見到的這一盒子是張家舅舅通過黃莺的手送來的,太太說的那一瓶子則是張家舅舅直接交給太太的,這裏頭的藥一樣是摻了鐵鏽,總之抹在傷口都是要死人的。”

霍青棠盯着張氏,“太太,你說是也不是?”

張氏咬着嘴唇,“哼,這盒子裏的藥既然是黃莺送過來的,那與我又有甚麽幹系,大姑娘還是快些把那瓶子還給我,咱們也好兩不相幹!”

外頭有寒風刮進來,張氏覺得脖頸處冷飕飕的,她一把轉過頭去,喝道:“哪個不長眼的,門都阖不上嗎?”

簾子一掀開,霍水仙穿着他藏青的錦袍站在門口,黃莺和疊翠跟在他後頭。黃莺一見到霍青棠手裏那盒子傷藥,就‘噗通’就跪下了。

“老爺,那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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