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景勝揪着那個布袋子,像提着什麽銳器,兇神惡煞,大步流星往客廳走。

路過紙簍,便歘一下把手裏袋子掼進去,力氣大得直接掀翻了垃圾桶。

氣得頭暈,景勝跳回沙發,仰面倒下,作硬邦邦挺屍狀。

盯着吊頂有一會,心緒漸緩,景勝掏出褲兜的手機,打開微信。

和于知樂的對話在終結在她的“OK”手勢上,

他用心準備了一晚上,就為了見她一面,也好讓她看他一眼,畢竟今天的他,不同以往,有種別樣的疲憊而憂郁的帥氣。

結果呢?

狗屁玩意。

景勝翻着聊天框,一開始主顧一家親,聊得多麽親切多麽和睦,為什麽一見面就變得跟尋仇一樣?

一邊在嘴裏嘀嘀咕咕地罵,一面打開于知樂的朋友圈。

從頭翻到尾,不是小蛋糕,就是大蛋糕,一點日常都沒,一張自拍都沒。

自拍……

對啊,自拍。景勝打開手機前置攝像頭。

我的爹诶,這樣躺在這裏,毫無角度可言的自己竟然也沒有折損分毫俊逸,因為姿勢原因稍微擠出來的一點雙下巴還平添可愛氣息。

拒絕點在哪?

Advertisement

哪裏?

他也想知道啊。

景勝坐起來,翻以前的老照片,越看越為自己打抱不平。他想那女人早晚得後悔得想投湖自盡,或者在他毫不留情關上門的這一秒,她就已經追悔莫及。

說不定還在家門口呢?

思及此,景勝起身,趿上拖鞋,慢吞吞接近自家大門。到點後,他單手撐牆,打開門口的監控小屏,打算一睹外面的情形。

走廊裏,空無一人。

她走了。

那種頭暈目眩的挫敗感又湧向大腦,景勝嘎達一下擰開門把手。

豁然拉開,冷氣流撲面而來,可也僅僅只有冷,沒有任何人。

但景勝拖鞋的正前方,端正放着一只蛋糕盒子。景勝蹲下身仔細瞧,禮盒上面被砸過的锉跡,可以證明是剛剛他扔掉的那只。

……她把蛋糕留給他了。

嗤——廉價破蛋糕。

把那只盒子雙手抱起來,景勝端着它回到茶幾。他坐回地毯,拆開蝴蝶結緞帶,随後把裏面的蛋糕,小心翼翼抽了出來。

果然是破蛋糕,兩顆奶油麋鹿角,一只東倒西歪,一只黏到了盒子內壁。

所有的綿軟香甜,已經支零破碎。

景勝拆開盒子,取出刀叉和小碟,想了想,反正就他一個人吃,于是又把叉子和小碟子放回去,用塑料刀挖了一口奶油。

舔了舔,還挺甜。

興致寥寥,景勝丢開蛋糕刀,莫名思考自己扔蛋糕這事,是不是有點過了。

像他這種從事地産生意的,多少接觸過一些開小店的平常人,這些人并不富裕,往往只能往二十平米的門面房裏填裝心意,和他們提點些什麽,立刻駁回來,還說得臉紅脖子粗。這類人啊,通常懷揣着一腔小作坊情懷,就以為自己天下獨一。

他想,于知樂可能就是這撥子人之一。

蛋糕就是她的情懷,她的玻璃心,她的勞動成果。

這麽一扔,她也許會很氣憤很心疼。

要不要道個歉?

景勝雙手扶額,思慮萬千。

可是,道歉太low了。

她還那樣對自己,道幾把道。

還不如早點洗洗睡。

啊……好像真有點對不住她了,咋整?

把雙手交叉到腦後,景勝陷入萬難,他放低了下巴,觑着那只壞蛋糕,良久,他豁然開朗。

他想了個法子,既可以不用道歉,還能不讓他如此愧疚。

景勝去廚房取了只稍微大一點的勺子,一鼓作氣,開始……吃蛋糕。

一大口,一小口,一口接一口,不停歇。

不忘對着蛋糕罵罵咧咧,自問自答,自說自話:

“就你碎了可憐,我今天心也很碎,怎麽沒人來可憐可憐老子?”

“哎呦卧槽太甜。”

“你是于知樂做的嗎?當然不是,于知樂只是送你過來被我吃掉的。我們都很可憐,都被同一個女人抛棄在這裏。”

“真是四寸蛋糕?好他媽難吃完啊,八寸的吧。”

“啊!最後一口了……”

“再見!我的朋友!”男人奄奄一息,大腹便便揮手,順便去撈一邊的手機:“來日我們在馬桶重逢,那會我就不吃你了……別想多。”

景勝打了個飽嗝,掏出手機,對着只剩下零星渣渣的托盤,拍照。

他欣賞了一會這張——被他解決的幹幹淨淨,超有誠意,任誰看了都感天動地的蛋糕空托盤圖。

打算把它發給于知樂。

發出去之前,他還要先打一句:“雖然它看起來壞了,但還是很好吃。”

那女的絕壁要回心轉意,因為他的仁善之心。

想了想,把“它”又改成“他”。

還是“她”?

删掉,“他”吧,一語雙關,希望那女人也能感悟到另一層代指的含義。

景勝坐在地上,眉心緊蹙,一絲不茍地拟好短信。

一邊在心裏默念步驟,發完這句話,他必須立刻把圖秒過去,給她在一瞬間接受到文字視覺上的雙重沖擊。

——讓她身臨其境,畢竟有一種感受叫共情。

OK。

景勝直起腰。

發送。

……

……

景勝沒有想到,對面出乎意料的秒回,甚至能搶在他前面,就告訴他:“思甜烘焙開啓了好友認證,你還不是他(她)的好友。請先發送好友認證請求,對方驗證通過後,才能聊天。”

不是啊,剛才不是還能看到朋友圈蛋糕圖的嗎?

景勝急颠颠去打開朋友圈——俨然已經,非朋友最多顯示十張照片。

當晚,鐘山廣場一間公寓裏,磅當一聲,震天動地。

樓上樓下都在揣測,那是什麽東西發出來的聲音。

翌日,朝陽初上,鐘點工阿姨照例來這間公寓打掃。

清理了一會,她不是很懂為什麽客廳地毯有四處飛濺的手機零件,更加不懂的是,垃圾桶就擺在旁邊,為什麽她的年輕主雇不把吃完的蛋糕盤子丢進去,而是把裝着幾捆百元大鈔的袋子揣在裏面。

唉,可能富豪的世界,她們平常人終究無法走進。

☆、第十杯

第二天,于知樂起了個大早,回到陳坊。

她來了趟自己家,晨霭未褪,繁花弄裏,家家戶戶已經推開了樓上的窗,蔥香奶味就從那兒散出來,路旁店鋪已門面大敞,載着蔬果的三輪車,不時與于知樂擦身而過,滴滴鳴音放肆叫嚣着,一日之計在于晨。

于知樂把機車架停在家門邊,摘掉頭盔,露在外邊的發尾已被霧水氲得有些濕潤。

于知樂走上臺階,剛準備掏鑰匙,突地想到什麽,垂眸瞥了瞥腳邊的小花圃。

——所有草木照舊,和那天景勝發給她的圖一樣。唯獨一株臘梅抽開了花,第一朵,透亮嫩黃。

哂然一笑,于知樂開鎖,進了屋。

家裏俨然有人來過,桌上有開水瓶,蓋子忘了阖上,歷經一宿已是冰涼。旁邊還擺着一碗吃空的泡面,剩餘的湯結了塊。

包裝袋直接被扔在地上,只有一屋子揮之不去的濃郁氣味證明它曾經存在。

旋即猜到是誰回來了,于知樂開窗通風,往樓上走。

她徑直走到一間門上貼着女星海報的卧房,也沒敲門,直接走了進去。

房間的窗簾很閉實,光只能順着女人一下推開的門板進去,打在不到一米的小床上。

床上躺着一個瘦削的少年,被褥淩亂,被子被他覆頭而蓋,只有一條纖細的小腿伸在外面。

于知樂掃了房間一圈,床腳放着行李箱和背包。背包只打開了一半,一件秋衣半挂在上頭,搖搖欲墜。

于知樂深吸一口氣,走到書桌邊,嘩啦一下來開了半邊窗簾。

強光刺激令床上亂糟糟的腦袋動了動,他痛苦地長哼了一聲,念道:“誰啊……”

于知樂回到床邊,一把掀開他被子。

涼氣洶湧,少年瞬時蜷起了身子,迷迷糊糊睜開眼,瞄到床畔女人,他嫌惡地“噢兮”了一聲,把被子重新撲回頭頂。

“于知安。”于知樂叫他。

“幹嘛……”

“起床。”

“才幾點啊。”少年埋怨道。

“下樓把你吃的收拾掉再睡。”

“滾滾滾……滾出去……”只有不耐煩的聲音從被子裏鑽出來:“煩不煩啊!”

“起來。”于知樂不由分說,再次拿開他被子。

于知安從枕頭一撅而起,怒叱:“于知樂!“

“嗯。”女人望着他,氣定神閑。

“爸媽不在家你就這麽欺負我是吧,那點垃圾你扔一下會斷根手指?”于知安翻了個白眼。

在少年倚回床頭前,于知樂對着他後腦就是一下,“不會斷,還能把你當垃圾一樣扔出去。”

嗷……于知安搓頭:“疼不疼啊。”

“知道疼就趕緊爬起來,收好你的東西,不然別待在家裏。”

“知道了,知道了,”于知安以頭搶被:“我要換衣服!出去!”

半個小時後,于知安坐在桌邊,吸溜吸溜喝着白粥,眼睛不想也不敢擡一下。

因為他姐就坐在對面,粗魯的女人。

“你怎麽回來了。”于知安用筷子搗着碗底。

“我還沒問你呢。”于知樂回。

于知安斂着眼:“考試周,沒課,過幾天元旦假,我就提前回來了。”

說完冷哼一聲:“要知道你回家,我還不如待宿舍,還有空調。”

“那吃完就走。”于知樂随手拿起桌上的小菜罐子,就要把蓋擰上。

“幹嘛啊,”于知安一把奪回來,寶貝一般護在臂彎裏:“還要不要吃早飯了。”

“幾號走?”于知樂問。

“二號下午。”

“這幾天在家好好溫書。”

“喔,”于知安轉轉眼珠子:“那我一日三餐怎麽辦?”

“你沒錢?”

“沒啊,我哪來的錢?”

于知樂挽唇笑了笑,“媽才給你的錢呢。”

于知安警惕地皺鼻:“你怎麽知道?”

“我怎麽不知道?”

“用掉了,”少年眉心舒展,洋洋得意:“媽肯定也告訴你了吧,我談了個背景厲害的女朋友,不多花點怎麽搞定啊。”

“你表哪來的?”于知樂瞥了眼他手腕。

于知安抽抽眼,先是一臉大事不妙,末了又變得不以為意:“都是成年男人了,給自己買個表怎麽了。”

“随你,”把親弟的臉色盡收眼底,于知樂站起身:“但別跟我要錢。”

“切,”于知安不屑一顧,偏開臉:“誰指望從你身上拔毛了。”

“我去店裏了,你把碗洗了。”于知樂回頭就離開長凳,走去角落衣架。

于知安盯着她窈窕的背影,喚道:“姐——”

他揚着眉:“我昨天晚上回來,在老錢那買串,他大姑娘跟我說,說你姐攀上高枝了,說咱們寧城首富的孫子追着你跑?真的假的?”

問完他自己都揉着鼻子,不敢相信地嗤笑出聲。

正在穿外套的女人一頓,回過頭,莞爾道:“真的。”

于知安倒吸一口涼氣,大聲:“真的?不是吧?當真?!”

“真的你也輪不到一分錢。”女人笑意更深,只是這笑略顯譏嘲。

“你,走吧,”于知安把頭埋回碗裏,一手對着空氣揮揮,眼不見心不煩:“走吧走吧。”

昨晚忙到夜裏三點,剛好今天店裏也閑。吃完午飯,于知樂就回閣樓休息。

留着張思甜一個人在一樓看店。

晌午時分,日光從櫥窗後透進來,像無形的暖羽,撩得人昏昏欲睡。

張思甜撐在吧臺上打盹,不多時,一陣脆亮的鈴聲把她驚醒。

舉目望去,張思甜不由眯起了眼。

太陽刺人,進來的男人剛好逆着光,令他整個人仿佛鍍上了一圈金屬的色澤。

他不假思索往店裏走,淌過明亮,逐漸蔽進了暗處,可他過白的皮膚和英俊的眉眼,讓他并沒有因此黯淡幾分。

人生而顏控。

張思甜不禁發愣,回過神來的同時,也明白了蓬荜生輝的本義。

她從吧臺後局促起身,招呼道:“先生,你好。”

“嗯。”進來的男人淡淡應了聲,便開始在狹小的店裏四處打量起來,漫無目的。

轉了兩圈,一無所獲,他回頭問張思甜:“店裏就你一個人?”

“嗯……”張思甜答。

“就你一個?”他像是不确信,瞪着眼,又問了一遍。

張思甜回:“這會就我一個,還有個在樓上休息。”

見男人朝天花板望了眼,她停頓一秒:“您需要些什麽嗎?”

男人努努嘴,慢悠悠走回吧臺前,撐着玻璃臺面,挑起一側唇角:“我呢。”

“嗯。”近距離看,更帥了……張思甜只覺得心跳加劇。

他眼底閃着笑:“昨天在你們這訂了個蛋糕。”

“嗯嗯,”張思甜點頭,快速在腦子裏回憶翻閱着昨天所做的蛋糕款式:“請問是哪種呢?”

男人擡眉毛:“有鹿角那個。”

張思甜旋即回:“聖誕麋鹿?”

“對,就是那個。”他陡地叩了下玻璃,表以确認。

“姑娘啊……”他聲線不高不低,拖出一股子懶散的磁質:“看你們店的大衆點評了嗎?”

“嗯?”大衆點評?張思甜匆忙從圍裙兜裏掏出手機。

“今早那條,是我評的。”

“噢……”張思甜持續不斷地颔首,一面點開看。

果然,今天的日期,一個三星評論。

附圖一張。

文字內容是:蛋糕不錯,我吃光了,本來可以給五星。不過派送人員态度很差,送過來的蛋糕都破了,只能扣兩星。

好像是……第一次遇到顧客譴責派送這種事?

但相交數年,她還是清楚于知樂的脾性的。張思甜靜默幾秒,哈腰點頭,表達抱歉之意:“對不起,可能她自己也不知道!真的對不起!”

“沒事。”年輕男人輕咳一聲,皺起了眉,鄭重其事吩咐:“這條點評一定要給那個派送的人看,知道嗎?”

“讓她深刻意識到錯誤。”

“尤其這張圖。”

反複強調:“這張圖,一定要給她看。”

張思甜呵了口氣,認真臉建議:“不如我把她叫下來,當面跟你賠禮道個歉吧?反正她正好在店裏,有錯我們就改。”

“不!不用,”男人匆忙否決:“我還有事,我走了。”

說完就撐高上身,走到店外。

張思甜目送他離開,此刻她才留意到外面還有個身材高瘦西裝革履的男人一直在等他。方一出門,那人就為他披上外套,才唯唯諾諾跟着遠去。

張思甜坐回藤椅,周身激靈了一下,心裏猜測萬千:

一身貴氣,根本不像這兒的人,到底誰啊。

一直沒舍得叫于知樂。

直到爸爸來了電話,張思甜不得不上樓,把好友喚醒。

好久沒睡個昏天暗地了,于知樂翻身下床,四處找什麽。

一個動作便知心達意,張思甜從床尾箱子裏,開了一瓶礦泉水,遞給她:“知樂,你跟我一塊回去一趟吧。”

女人仰頭喝完水:“怎麽了?”

“好像徐鎮家裏來了貴客,喊我爸過去燒菜,他叫我過去幫忙,說你要是沒事……”張思甜繞着身後的圍裙帶子:“也把你帶着。”

“行啊。”于知樂毫不猶豫同意。

張思甜差點要蹦起來親她一口:“知樂,你真好啊。”

“行了,收拾下,我們早點出發。”

“嗯!”

載着張思甜的機車,一路飛馳。

後座女人脖頸上的長長圍巾,卷在風裏,任其飛舞。

剎停在徐鎮長家門前,張思甜先下了車,于知樂低頭去踩腳撐,随後才下去。

張思甜停在她身邊,解着自己的頭盔。突地,她記起一件事,說:“于知樂,今天店裏來了個很帥的……”

不遠處的巷口,一些男性的零碎談笑之聲,逐步清晰。

摘着頭盔,于知樂聽到,還在絮絮叨叨的張思甜,陡然驚呼了兩聲:“啊!”

“是他!”

誰啊?

把頭盔随意挂到車把手,于知樂也擡起頭,就着身畔友人的視線,望過去。

黃昏已至,天邊夕照,将弄堂之上浪濤般的青磚素瓦都潑成了暗紅。

走在首位,剛上門階的男人,似乎也看見了什麽,停下腳步。

一行人貌似都很忌憚他,也跟着站定。

四目相對。

俱是一愣。

只是,訝異的神色只在男人臉上停留片刻。

緊接着,他就挑起唇角,耀武揚威地笑,笑得春風得意,甚至,得意出一種惡劣感。

“他是不是在跟我們笑啊?”張思甜猛拽于知樂袖子,激動之情溢于言表。

她小聲而急促道:“好巧啊,今天下午來店裏的就是他啊。”

于知樂收回目光,雙手插兜,回身便打算走小門。

張思甜跟上她,歡呼的樣子像個追星少女:“是不是很帥?!那麽多男的,我第一眼就看見他了!”

于知樂唇角微抽,第一眼就看見,難道不是因為,好好一個男人,下趟鄉而已,居然還穿着貂?

作者有話要說: 景三歲:老子穿貂怎麽了?扒你的皮做的?

☆、第十一杯

徐鎮長家的晚宴,擺在大堂裏,足足有三桌人。

張思甜的父親——張忠,作為當地頗有名氣的退休廚子,特意被請過來準備這場宴席。

人手不足的關系,就叫來了自己的女兒和于知樂,幫忙打下手。

廚房裏人來人往,煎炒烹炸,熱氣熏天。

于知樂蹲在地上,捋高了袖子,專注地擇着菜。

張思甜則在一邊削蓮藕,她終究對下午在店裏見到、傍晚又偶遇的男人念念不忘,記着他交代的所有事,便跟于知樂說:“剛剛那帥哥,讓我給你看個東西呢。”

“沒興趣。”于知樂回道。

神經兮兮的,能給人看什麽好東西。

“他說你昨天送去的蛋糕都破了耶。”張思甜擰開水龍頭,在嘩嘩水流下面沖洗着剛剔掉一層外殼的雪白藕段:“所以有點生氣。”

“……”還在背後反咬她一口,慫犬作風。于知樂沒回話。

“不過他誇我做的很好吃,他都吃光了。”張思甜的口氣,聽起來分外輕快。

“……”

張思甜路過于知樂,把藕交到砧板前負責切菜的大媽手中:“說是景勝華的獨孫,有錢人都長這麽好?”

“好什麽好,”大媽嘟囔一聲:“一群吸血蟲,準沒好事情。”

“怕又是為了拆遷的事吧,”張父從她手裏接過一盤剛切好的草菇,悠悠道:“真以為徐鎮把他們當貴人——不就想伺候這群財主吃頓好的,趕緊走,別再來了。”

“拆遷?”張思甜瞪大眼:“不是好多年不來了麽。”

那會她尚在年幼,遠達快把家家戶戶門檻踏破的情形,迄今仍記憶猶新。

“現在景元想拿了呗,陳坊只要在一天,他們這幫商人都虎視眈眈。”

張父感慨着,将手裏一碗肉絲下鍋,滾油炸開,噼啪吵鬧。

張思甜跑回于知樂身邊,與她一道擇菜,不一會問:“知樂,我記得你那房子,你奶奶給你了,是嗎?”

“嗯。”于知樂輕輕應了聲。

六年前,老太太的遺囑之一,就是把這間從小到大的房子過戶給她。

她在病床上握住了她的手,輕聲交托:你啊,不油嘴滑舌,不會讨巧賣乖,但我知道你行得穩,守得住。

張思甜幽幽嘆氣:“要真拆,我的蛋糕店是不是也要被拆啊。”

“哪有那麽容易拆。”于知樂擱下最後一根菜,端起瀝水籃,走向了水池。

正堂裏,景勝一行人已經上座。

他們所在的那桌,已經擺好一圈冷盤,徐鎮長随後抱出了貯藏後屋幾十年的佳釀,殷切地給他們倒酒。

“景總,嘗嘗看。”

景勝一手搭額,一手接過他遞來的小瓷杯,心不在焉抿了口,點點頭:“還不錯。”

聞言,徐鎮長也坐下,笑言:“喜歡就好,回頭我讓家裏那位準備幾瓶酒,一些土特産給景總帶回去。”

“好哦。”景勝漫不經心應道。

轉眼就過頭,和左邊的宋助理耳語:“你看見了沒?”

“什麽?”

“咳。”他別有意味地清了下喉嚨。

“哦——”宋助恍然大悟,他指的是,剛剛門口的于知樂。

景勝勾唇一笑:“我和她是不是很有緣分?”

“……是!是的!”宋助無奈點頭,一邊斜瞄自家祖宗:此刻的他,俨然是個課間路上偶遇女神的中學少男,那些心花怒放的慶幸一點都蓋不住。

徐鎮見兩人一直交頭接耳,也湊過去:“景總這次來小鎮有什麽打算?”

景勝斂笑正色,撐腮回道:“徐鎮長,”

他懶懶地掃了一圈,隔壁兩桌都慢慢來了人:“我讓你叫的,鎮上有些威望的前輩,都叫上了?”

“當然都叫過來了。”

“那我的打算嘛,吃完飯再說。”景勝撇了撇唇,他怕他提前說了這群老頭子都得食難下咽。

“好。”

廚房裏,分工明确,有條不紊,所以走菜很快。

不一會,酒宴上已是一派杯觥交錯,開懷暢飲之态。

好幾次,景勝都眼睜睜看着于知樂端盤子過來,再目送她出門。

她目不斜視,連一個餘光的旮旯都沒給過他。

其實他也不太想看她呢,可就是忍不住,天啊,這女人明明素面朝天不施粉黛,還他媽穿着灰撲撲的圍裙,為什麽身上有種“瞳心引力”,比地心引力更厲害的不可抗力。

“早知道坐走菜口了。”握着筷子,景勝嘀咕惋惜,說不定還能不經意碰一下她胳膊呢。

“景總說什麽?”喝高的徐鎮紅光滿面問。

宋助慌忙給他擦屁股,解釋道:“沒什麽,我們景總啊,一喝酒就喜歡胡言亂語呢!”

心裏在嚎叫:您這身份誰敢讓您坐上菜口??

酒足飯飽,大家還在談笑。

為了保持鎮定清醒,景勝今天沒喝多少酒。

宴席末尾處,還譴宋助理給他換了杯茶,一口接一口地呷。

院子裏黛色正濃,徐鎮起身,一擊掌,主持局面:“大家先不聊了啊,今天景元集團幾位高管特地來我們小鎮考察,來到我老徐家中,當真是蓬荜生輝。吃飯前,景總就跟我說,吃完了要和大家夥兒聊幾句,我看時間也不早了,景總他們還要回城,我們就快點說了罷。”

鎮長一放話,衆人都安靜下來,鴉雀無聲。

“人都來齊了?”景勝倚在椅子上問。

徐鎮答:“來了。”

“廚房的也叫來,”他吩咐道:“一塊聽了。”

徐鎮長夫人離席,把張廚師一行人請來了大堂。

景勝瞄了眼于知樂,她領着下午蛋糕店那姑娘找空座,姑娘倒是眼彎彎,一臉新奇。

就她,老繃着個嘴角,一臉老娘就是不笑。

他怎麽就是喜歡她這樣呢。

可愛,與衆不同,可愛壞了。

收回視線,景勝又喝了口茶,站起身。

吃飯前,宋助就替他脫掉了貂毛大衣,露出裏面的煙灰色西服三件套。他撐桌而立,顯得極其體面氣派。

景勝擡頭拍了拍徐鎮長肩膀,開場:“先謝謝徐鎮長今天的熱情招待,也謝謝大家不辭辛苦過來一趟,陪我吃這頓飯。”

“今天我們景元過來的目的呢,不為其他,想來你們應該猜到了,”他挑眉:“拆遷,就是為了拆遷。”

此話一出,四周八方,竊竊私語。

但這般沸騰也不過持續了幾十秒,就逐漸平息下去。

頭頂的日光燈打下來,所有人都變得臉色森白,神情肅穆。

一頓飯,一群長者,看似慈眉善目,其實都心知肚明。

“那你們可以回去了,這事沒得商量。”

鄰桌一個寸頭老人率先開了口,嚴詞厲色,不容置喙。

景勝癱回椅子,歪頭望過去,調皮地“哦?”了聲,問:“剛才是你在說話?”

老人吹胡子瞪眼,言辭铿锵:“是我!”

“好好……是你,”景勝随意點了兩下頭,環視一圈,眼前這一圈,滄桑而衰老的面孔,再次啓齒:“我知道是你,我也知道是你們。”

他開始細數這裏的名字:“陳坊鎮,繁花弄,青梅巷,西銘街,夕草湖……名字這麽好聽,就住着你們這樣一群人?”

“就你們,死守這塊地方?”

他懶散地扯出一個笑:“為什麽守着?因為環境好?人好?還是吃的喝的好?”

有人欲開口,景勝卻隔空對他搖了搖手:“噓,別說話,等我說完。”

景勝挑起桌上筷子,捏在手裏,随意輕晃:“我知道你們能說出一百個理由證明這裏多好,但是,在座各位,我能問幾句麽,這麽好的地方,你們的孩子還願意留在這裏嗎?”

“你們的後代還願意建設和維護這裏嗎?即便這裏的房子早就搖搖晃晃風燭殘年,他們也不過逢年過節才回來炸幾朵煙花就能表明我愛我家?”

他偏頭對着徐鎮長率真一笑:“徐鎮長您,五十七歲高齡,大兒子已經移民加拿大,女兒留在了首都北京。”

繼而又望向隔壁桌那位頭一個發脾氣的老人:“別瞪我嘛——易權才易叔叔,你兒子早就在城裏安了家,據說龍鳳胎孫子孫女都在我們景元旗下的熙樂小學念書。”

無視一群老者逐漸僵硬和發青的臉,景勝擰眉,可憐巴巴:“我說啊,你們一群糟老頭傻老太,還有幾個沒長進只能留在這片破土地毫無前途的年輕遺民,就只能靠這種守護自以為文化遺産的破爛巷子的行為挽回自己卑微的自尊心?”

“仰仗着所謂的情懷與回憶,自以為是地待在一片光輝的土地上,實際呢?”景勝點着桌子,冷笑、輕嘲:“呵呵,你們只是守着自己的墓地吧,等再過二十年,年輕有志的後輩們都走光了,還有人替你們收屍嗎?與其讓你們陷在這方土地裏腐爛,還不如讓我們的推土機把它們提前摧毀。”

轉而又擡頭,張狂且毫不躲避地,與早已震怒的全場對視:“麻煩你們了,拜托你們這群空巢老人和無用青年了,都搬到城裏去吧,你們的肩膀已經撐不住這裏了,十年前你們還能扛着鋤頭和釘耙趕人,現在撿根針都能要了你們的老命吧。”

景勝舔了舔牙根,拿腔是不可一世的狂妄:“所以啊,何必和金錢作鬥争。城裏的房子有電梯,不用駝着背拖着老寒腿上下樓,城裏的公園一樣空氣清新有河有草,可以遛鳥撞樹。拿上本該屬于你們的鈔票,放棄你們虛無缥缈的尊嚴,躺在空調房的席夢思上安享晚年吧。如果你們喜歡,我可以給你們挨家挨戶頒個精神獎,可以嗎——”

有人已經拍桌而起,目眦欲裂:“你說什麽混賬話!”

“滾出去!滾出我們鎮子!”另外的人附和,怒不可遏。

與此同時,景勝桌上,幾位身高幾近兩米的黑西裝男人也齊刷刷站起身。

顯然,從一開始就知道他會有這樣一番發言與演講,這些人根本不是什麽景元高管,而是這位太子爺的随身保镖。

景勝再一次,悠悠然從椅子起身,側頭遙遙看過去:“我說的話難聽吧,是不是很憤怒,很想打人,怎麽辦,因為都是實話啊,實話都不好聽。”

“我知道,遠達之前在你們這吃了不少閉門羹,別指望我會像以前的地産商一樣,對你們使用那種毫無效果的懷柔政策。我只把事實攤給你們看,別再自欺欺人了,你們現在,守着的,不過就是這樣一個可悲可憐快要死去的東西,只有我,能救活他,能幫你們重新改造他,實現他的價值,賦予他生命力,你們懂不懂啊!”

話音剛落,哐當一聲,筷子被他狠狠砸在了碗碟上!

驚得在場所有人一身雞皮與冷汗。

大堂裏,饒是多數人怒火中燒,都安靜得,只餘一些急促而年邁的呼吸。

因為他所說的一切,大家根本無法反駁。

徐鎮長坐在原位,一動不動,眼圈已然泛紅。

安靜須臾。

角落裏,一個沉靜的女聲陡然響起:“我們懷着什麽心情對待這裏,不是你三言兩語可以評判的。”

景勝循聲看過去,啊,是她。

是她又怎麽樣。

他現在很上頭,相當上頭,誰都別想反駁他。

景勝當即指過去:“你閉嘴!”

“一年住家不到十趟在外面租房的女人,你也有資格說這句話?”

他咬牙切齒,兇狠的态度讓身畔的宋助都驚出一抖。

于知樂沒了聲音,不争不辯。

因為他說的的确都是事實,不折不扣的事實。

哼,景勝冷哼,坐了回去。

他一口喝空面前的那杯水,平心靜氣,吐出一句:“這兒,我拆定了。”

于知樂看着他,沉默地看着這個不同以往的男人。

是此刻,她明白了,眼前的瘋子,遠比她之前所能看到的可怕和強大。

也是此刻,她通曉了,奶奶過去和她說過的一句話,所有的商人,其實都是傷人啊。

作者有話要說: 景總:老子不發飙你們是不是都忘了我是總裁了!

☆、第十二杯

來到鎮子口,一坐上車,景勝就打開一支水猛喝。

裝完逼就跑,真刺激。

公司幾輛車都上了路,窗外的田野與松樹在緩慢倒退。

鄉間黯淡的小燈,将萬物都抹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