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本已戰死沙場的沈鴛為什麽會重新出現在這裏?她為什麽要刺殺楚東籬,又為什麽會忘記一切?這裏頭太多謎團,衆人一番了商讨之後決定弄昏沈鴛,讓翠煙好好兒地幫她檢查一下身體——若能找出她失憶的原因,或許一切疑惑就會有答案了。

阿濃不放心沈鴛,跟進了屋子給翠煙做助手,可誰想剛脫下沈鴛身上的衣裳,少女便渾身一震呆住了。

自從文氏病逝之後,阿濃就不怎麽哭了,因為她知道眼淚是最無能的東西,它不能阻止任何事情的發生,只會讓人陷進更深的悲傷裏,叫人變得軟弱頹喪,無法重新振作。她答應過母親會堅強勇敢地活下去,所以便養成了無論遇到什麽情況都努力保持冷靜的習慣。

可這個習慣在看到沈鴛身上密密麻麻,新舊交替的傷口之後,瞬間崩成了碎片。

“三姐姐……”心頭像是叫人用什麽東西狠狠紮了一下,阿濃疼得一個哆嗦,滾燙的眼淚如同洶湧的浪潮一般奪眶而出,視線一下變得模糊。

就連救過各種病人,見慣各種傷痕的翠煙也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床上那個差不多只有一張臉能看了的女子——她身上這些傷口雖大多都已經愈合,可它們猙獰醜陋的形狀無一不顯示出她受傷時的處境有多麽危險,那樣的情況下……她是怎麽活下來的?

“翠煙姑娘,你能看出我三姐姐到底……到底是怎麽回事嗎?”

沈鴛是阿濃最親近的友人,她們小時一起長大,長大之後雖隔得遠了,感情卻從未變淡過,沒有人知道她有多麽高興她還活着,也沒有人知道看到她這一身的傷痕,她心裏有多疼。悲喜交加的情緒讓少女幾乎喘不上氣,也讓她無力再去思考其他,只能任由眼淚本能地往下掉。

翠煙沒有說話,只在細細檢查了沈鴛一番之後,有些凝重地抿了一下唇。

阿濃心中微跳,連眼淚都忘了擦,帶着濃濃的鼻音,小心翼翼地叫了她一聲:“翠煙姑娘?”

翠煙猶豫片刻,擡手指了指沈鴛右肩上那個紫黑色呈月牙狀的印記:“如果我沒有猜錯,沈姑娘會失憶應該和這個東西有關。”

阿濃一愣,深吸口氣壓下了心頭翻滾的情緒:“這是什麽?”

“是一種毒。”翠煙難得地正了色,“此毒名喚輪回,據聞能讓瀕死之人起死回生,但它只是一個傳說,我也只是在一本古籍上見過關于它的只言片語,并未親眼見過。”

“既能起死回生,又怎麽會被稱之為毒?”說到正事兒,阿濃的眼淚倏地停住了,她捏緊手中的帕子,強迫自己保持鎮定,“它……它有副作用,是不是?”

“是。”翠煙點點頭,嘆了口氣道,“人的壽命自有天定,起死回生相當于和閻王爺搶人,乃屬逆天之舉,哪裏是這般容易成功的呢?這輪回之毒雖可使瀕死之人重新活過來,但它說到底還是一種毒,這種毒能保人性命,但同時也會讓人生不如死——據說中此毒者每十天便會遭受一次千刀萬剮之痛,且每痛一次,他都會因之前的記憶太過痛苦而本能地選擇遺忘……”

會讓人潛意識裏選擇遺忘一切的痛……不必翠煙多說,阿濃已覺得渾身發涼,如置冰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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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無藥可解,中此毒者只能不斷地重複這十天一次的痛苦,至死方休,所以此毒才有了輪回之名。不過因為發作的時候太過痛苦,一般人通常熬不過去,基本上第一次毒發的時候就會選擇自我了結,如沈姑娘這般已經中毒好幾個月卻仍堅強活了下來的人……”翠煙搖搖頭,妩媚的桃花眼中露出敬佩之色,“前所未有。”

阿濃呆呆地看着她,許久方才從發顫的牙關中擠出一句話:“你有沒有辦法救救她?”

“那古籍上所說此毒無解,不過萬物都有自己的天敵,說是無解,倒不如說是還沒有人能找到克它之法。”

阿濃一愣,許久方才擡頭道:“你說的是,事在人為,前人沒有做到的,後人不一定就做不到。至少她還活着……活着就有希望。”

她語氣雖輕,可那雙剛剛被眼淚洗過的眼睛卻是明亮至極也堅毅至極,顯然已經知道該怎麽做了。

“可不是,只要活着就有希望。”翠煙見此也笑了起來,笑容妩媚如常,端得是風情萬種,“你放心吧,沈姑娘巾帼不讓須眉,铮铮鐵骨令人敬佩,我別的本事沒有,于醫術上還是有一些研究的,這事兒交給我便是,翠煙願傾畢生之力為沈姑娘去尋一尋這輪回之毒的解藥。”

阿濃也笑了起來,然後屈身與她行了個大禮:“大恩不言謝,此情我記下了。”

翠煙吓了一跳,趕忙側身避開:“使不得使不得,叫你家那口子看到該記恨我了!他身手那麽好,我可打不過他!”

阿濃:“……”瞬間不知該哭該笑了。

翠煙這才嘻嘻笑了起來:“說來你和沈姑娘感情真好,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們是親姐妹呢。”

阿濃回神看着床上神色蒼白的沈鴛,心疼又動容地笑了一下:“小時候頑皮,不小心掉進了湖裏,是三姐姐不管自身安危救了我性命的,自那以後……她就是我的親姐姐了。”

“原來如此。”翠煙看着她,唇邊笑容越發地深了。這也是個心中赤誠招人疼的,莫怪秦時視她如珠如寶。

***

聽翠煙說完沈鴛的情況之後,衆人臉上都露出了敬佩之色,就連方才嚷嚷着要一刀戳死她給二哥報仇的阿寒也閉上嘴巴不吭聲了。

這樣一個勇敢忠誠,堅毅頑強,鐵骨铮铮不輸男兒的巾帼英雄,應該得到這世上所有人的敬重。

“就不知是哪個混蛋給她下的輪回之毒,若能找出下毒者,取來毒.藥研究一番,興許對研制解藥能有幫助。”翠煙方才将沈鴛身上老的新的傷口都挨個處理了一遍,眼下累壞了,軟軟地往椅子裏一窩便不動了。

“當日樊林叛軍攻入天霞關,三姐姐代父守城,最後一把火和敵方大将同歸于盡,這麽看來,最有可能帶走她并給她下毒的,應該是樊林的人。”

阿濃也已經冷靜下來,只是眼睛還有些發紅,看得秦時心疼極了,可惜眼下人多,他只能輕輕捏着她的手心作為安撫。

“大老遠地派人來截殺你,你在樊老頭面前臉兒不小啊。”這話是沖楚東籬說的,秦爺快煩死這個始作俑者了。

楚東籬苦笑:“秦兄就莫要再埋汰我了,我可不想要這個臉。”

翠煙托着腮轉着眼珠子嘆道:“養兵要錢,打仗更要錢,樊林志在天下,天下第一富的楚家可不成了他眼裏的大肥肉麽,所謂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楚家主也是可憐人呀。不過你前些時候不是已經做了淮東王的小舅子了麽,他怎麽沒派人護着你?”

楚東籬滿臉無奈地長嘆了一聲:“說來話長,一言難盡啊。”

他顯然不想多說,衆人便也沒有再問,只是在場哪個不是人精呢,見此心下都有了數——只怕楚家內部和孟懷身邊也出了什麽問題,所以才沒有顧得上楚東籬這邊。當日,秦時知道得更多一些——姓楚的怎麽說都是楚家家主,身邊怎麽可能除了阿寒之外一個保護的人都沒有,這死狐貍擺明了是想借此事賴上他,把他逼進孟懷的陣營。

想到這,青年忍不住翻了個大白眼,轉頭對阿濃道:“這人太麻煩了,下次再有刺客追來,咱們直接把他綁了交出去吧?”

楚東籬頓時笑嘆一聲看向阿濃:“季姑娘才不是這般狠心的人,對吧?”

秦時不爽地瞪他一眼:“什麽季姑娘,叫秦夫人!”

楚東籬不想跟這個無時無刻不想把自己賣了人客氣了,笑中藏刀地說道:“沒辦婚禮就還不是,季姑娘若是哪日反悔不想嫁給他了,記得來找我,我一定幫你。”

秦時眯眼,片刻後突然扭頭看阿濃,溫柔地說道:“我永遠都不會讓你生出後悔嫁給我的念頭。”

阿濃的臉猝不及防地紅了。

而一旁衆人包括楚東籬:“……”秀恩愛什麽的遭雷劈啊!

***

沈鴛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

睜眼的一瞬間,她有些茫然,過了一小會兒腦子裏方才模模糊糊地浮現一點兒關于自己的信息:孤兒樊十七,幼年時被江北王樊林所救,悉心培養成人,前些日子奉命刺殺洛州楚家的家主楚東籬時因傷失憶,如今……如今……

想起來了,昨晚她再次對楚東籬發動攻擊的時候,不慎被抓了——難怪眼下她全身無力動彈不得,看來是姓楚的那小白臉給她下藥了。

真愁人,這可怎麽辦呢?義父還在等着她回去複命呢。

正想着,房門吱呀一聲開了,沈鴛轉頭,看見了一個膚白貌美,氣質高雅的少女,她端着什麽東西走了進來,清清冷冷的模樣讓她心中一頓,莫名地生出了幾許眼熟之感。

“喲,這是哪家的小美人,長得竟這樣好看!”這話乃是脫口而出,沈鴛自己都愣了一下。可阿濃卻猛地擡起頭,眼睛微紅地笑了起來。

沈鴛家中除了兩個比她大一輪的堂姐妹,再無其他姑娘,因此她自小跟着幾位哥哥一起長大,養成了一副男孩一般灑脫不羁的性子。除此之外,她還是個看見美人就走不動路的——每每見到漂亮姑娘都會忍不住上前調笑什麽的,簡直比家裏的哥哥弟弟還要風流不羁!

偏她雖是個姑娘家,可生得濃眉大眼,英氣俊秀,又因時常與家中兄弟混在一處,身上少了幾分女兒家的嬌羞扭捏,多了幾分男兒的潇灑利落,調戲起人來不叫人厭惡,反倒多情得緊,總能逗得被調戲的小姑娘們小臉緋紅,芳心亂跳,甚至還有那因她穿了男裝而将她當成男子,哭着喊着要嫁的。

這句“這是哪家的小美人,長得竟這樣好看”,阿濃已經聽過無數遍,本以為此生再也聽不到了,誰想……少女心中滋味萬千,鼻尖酸澀得厲害,但她沒有哭,只是将手中端着的早飯放到一邊的桌子上,然後學着小時候的樣子對沈鴛行了個禮:“三姐姐家的小美人見過三姐姐。”

“三姐姐”這個稱呼讓沈鴛一下子想起了昨晚的事情——她記得昨天剛被抓的時候,似乎就有個姑娘一直哭着沖她喊三姐姐。

就是她?

當時天黑,她的注意力又一直在楚東籬身上,因此根本沒有看清阿濃的模樣,眼下見這少女生得這般好看,頓時有點後悔了——她昨晚對她态度很不好,不知有沒有吓到她。

阿濃見沈鴛不說話,只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眼神似有懊惱,頓時便明白她在想什麽了——她這三姐姐自來比男人更憐香惜玉,可惜生錯了女兒身,不然定是個風流浪子。

想着她雖失了憶,可性子卻還與從前一樣,少女心中生出了無限歡喜,她走上前在床邊坐下,關心地問道:“大夫說三姐姐生病失憶,不記得我了,這事兒可是真的?”

沈鴛這才回過神來:“我是失憶了,你認識我?”

她的眼裏有對美人的欣賞,但更多的是警惕,顯然腦中叫人灌了與他們敵對的記憶,這種情況下,不管她說什麽,只怕她都不會信。阿濃睫毛微顫,生生将到口的那些過去盡數咽了下去,只點點頭道:“嗯,你小時候救過我。”

“小時候?”沈鴛愣了一下,她只有最近七八天的記憶,并不記得在這之前的事情,更別說小時候了。或許是因為失憶的感覺讓人不安,也或許是出于好奇,她頓了一下,到底還是忍不住問道,“那你與我說說,你認識我多久了。”

“我們兩家住得近,所以我剛出生的時候就認識你了,你說我長得可愛,比家裏小猴子一般醜醜的弟弟好看多了,所以一直将我當成親生妹妹照顧……”

呃,嫌棄弟弟長得醜,所以去寵愛別家美貌小姑娘什麽的,這小美人好像真的挺了解她的……不過她是楚東籬的朋友,也不排除是在說慌的可能。

想到這,沈鴛眯了一下眼睛。

那只姓楚的死狐貍太狡猾了,若不是她反應機靈身手好,早就被那看着弱不禁風,實則滿身都是心眼的家夥坑得死無葬身之地了。能與他做朋友的,想來也不會是什麽心思簡單之人,還是小心為上的好。

這麽想着,沈鴛便打斷了阿濃的話,只笑眯眯問道:“小美人,既然咱們關系這麽好,你幫個忙把我放了好不好?”

阿濃難過又覺得想笑,她擰了一旁的帕子,溫柔地給她擦了擦臉:“不好,我怕你一走我又找不着你了。”

沈鴛:“……”要不是确定自己是個娘們,她都要懷疑她從前是不是做過什麽吃幹抹淨就走人的王八事兒了!

見她無言,阿濃笑了起來,然後問道:“三姐姐失憶幾天了?”

沈鴛有點不想理她,但看着少女美麗的笑容,嘴巴卻很誠實地出賣了她:“七八天吧。”

翠煙說輪回之毒十日一發作,那麽說再有兩三日,三姐姐便會再次毒發,熬過這次毒發之後再醒來,她又會忘記之前十天的事情,記憶重歸空白。

阿濃在默默地算了一下,心裏有些沉重,但面上卻不顯異樣,只端起一旁的白粥,溫聲說道:“那先吃飯吧,吃飽了興許就能想起來了。”

沈鴛确實有點餓了,想了想也沒拒絕——反正人家要殺她早就殺了,沒必要多此一舉往食物裏下毒,遂她很寬心地接受了阿濃的投喂,等吃飽之後,還滿足地喟嘆了一聲:“暢快!”

這樣鮮活的她看得阿濃又忍不住笑了起來,她叫來玉竹一起幫她穿好衣裳,這才又道:“等會兒咱們就要出發了,三姐姐就與我坐一輛車好不好?”

沈鴛還沒如何,一旁的玉竹先愣住了,她想起方才秦時對她威逼利誘,讓她以“身體不适”為由滾去坐翠煙馬車時的樣子,忍了忍,還是忍不住低頭悶笑了起來。

可憐的姑爺。

***

“我要跟楚東籬那龜孫子坐一輛馬車。”——好在沈鴛不肯答應,秦時的心思方才沒有白費。

他一上馬車就摟住小媳婦挨挨蹭蹭了一番,絲毫不知道就在方才自己差點就又要苦哈哈地滾出去騎馬了。

不過……

“怎麽一直不說話?在想什麽?”

“嗯?”呆愣中的少女回過神,“只是在想三姐姐為什麽非要跟楚公子坐一輛馬車。”

秦時:“……” 難怪親了她半天也沒反應,原來心思根本不在這裏。

青年不是滋味地看着她,心中突然生出了一種濃濃的危機感,好半晌方才答道:“她是不死心,想尋機殺了楚東籬。”

阿濃一愣,終于擡頭看了他一眼:“可是三姐姐眼下渾身無力,怎麽……”

“殺人的法子多了去了,沒準她是打着咬死楚東籬的主意呢。”秦時這話當然是随口一說,然而話音剛落,後頭馬車裏便傳來了一聲慘叫。

是楚東籬的聲音,聽着挺疼的樣子。

“姓沈的,你是狗嗎?竟然咬我二哥的臉!”

“哦,本來是想咬脖子的,沒力氣所以咬偏了,不好意思啊。”

阿濃:“……”

秦時:“……”

兩人沉默片刻,齊齊大笑出聲。

阿濃頓時什麽愁緒都沒了,半晌揉着小臉笑嘆道:“三姐姐眼下腦中只有殺楚公子的命令,不肯相信我說的話,這幾日楚公子只怕要……咳,辛苦一下了。”

秦時對此十分喜聞樂見:“他活該。”

阿濃嗔了他一眼:“哪有這樣說朋友的。”

“要不是那家夥非要賴上咱們,我還能帶着你四處看看玩玩,慢慢兒地趕路,哪至于這般匆忙。”何況經此一遭,他們在諸反王眼裏只怕也已經是楚東籬的同夥,淮東王的麾下了——一想到這秦時便牙根癢癢。

姓楚的太狡猾,直接給他來了一招釜底抽薪,眼下他就是不上賊船都不行了,可恨!

不過這些秦時沒打算和阿濃細說,一是這些事情太複雜,他不願叫她跟着操心;二也是因為她的身份——大晉王朝的國母是她親如母親的姨母,大晉那位太子是她自幼一起長大的表哥,而淮東王孟懷,再師出有名,再得人心,他也是大晉皇室眼裏的反賊。雖說大晉氣數已盡,太子也不是死在淮東王手裏,可反賊就是反賊,和大晉皇室的立場終究是對立的。就算她理智上能接受他投靠淮東王之事,但情感上呢?

秦時舍不得勉強她,更不願看到她傷心難過,遂他思索許久,還是決定暫時将此事瞞下來,等日後時機合适了再與她細說。

阿濃不知他在想什麽,聞言只搖頭道:“早些回去也好,不然阿臨和大娘該等……”

話還未完,外頭突然想起一陣兵刃交接聲,秦時撩開馬車簾子一看,眯了眯眼說道:“果然等不及卷土重來了。”

阿濃也探頭看了一眼:“是昨晚逃走的那些人?”

秦時點頭,飛快地親了她一口:“乖乖待着,我很快就回來。”

說着便身輕如燕地飛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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