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6)若離
遠遠的,海洋鳴響并且發出回聲。這是一個港口,我在這裏愛你。
——聶魯達《二十首情詩與絕望的歌》
周末,陳知遇幫程宛搬家——她之前在單位附近找的那套房子,如今時不時便有一幹小妖精登門騷擾,為了不給自己找事兒,另外找了一處地方。
“何必非得往家裏帶?”陳知遇把瓦楞盒裏的東西一件件翻出來,遞給程宛。
程宛笑一聲,“不知道——可能給自己營造點兒這是因為愛情的錯覺?”
“你還需要這玩意兒?”
“女人嘛,總是不可理喻的。”程宛接過陳知遇遞來的一個相框,頓了一下,“這是你的碩士畢業照吧,怎麽在我這兒?”
“……”陳知遇無奈,“站我身後的,那個金發碧眼的女生,你說你看上她了,非要拿去收藏。”
程宛屈指往照片裏笑意淡漠的陳知遇的臉上彈了一下,“……你那時候還真年輕。轉眼林涵都要結婚了。”
“現在也不老。”
“還是客氣點,老當益壯?”程宛看他一眼,笑了笑,“能聊聊那時候的事嗎?”
陳知遇翻了翻口袋,摸出煙盒,抽出一支,見程宛伸出手,便把煙遞給她,自己再拿了一支。
兩人坐在瓦楞盒上,一時間煙霧緩緩蕩起。
陳知遇有時候覺得很神奇,——別人出生入死的兄弟是男人,唯獨他的是個女人。
去美國念書那幾年,一向厭惡學英語的程宛,為了他死命咬牙考了托福,跟去他學校看着他。他不記得有多少次,是程宛把爛醉如泥的自己從不同的酒吧拖回公寓,像上回他把她按在面盆裏給她洗臉一樣對付他——她更狠一些,寒冬臘月,一桶冷水直接澆在他身上,看他哆哆嗦嗦睜開眼,劈頭蓋臉一頓臭罵。
其實那時候她自己也難受——喜歡的姑娘分手了,跟一個不知道打哪兒跑出來的男人戀愛,甚至到了談婚論嫁的階段。
“那時候真怕你死了,”程宛緩緩吐了口煙,“總覺得你要是死了,我也撐不下去,所以拼命看着你,其實就是看着我自己。”
陳知遇看她,“現在是不是該我看着你了?”
程宛笑了笑。
“烈酒後勁也沒這麽足,周滢女兒都有了,你是不是該放下了?”
“說不準她又離婚了呢?”
陳知遇丢去鄙視的一眼。
程宛哈哈一笑,轉頭看他,一貫肆行無忌的眼裏,生出些餘燼般的悵惘,“……挺難的。”
“覺得難,是因為你正在嘗試。”
“不說我了,說說你吧——”程宛不以為然,把剩下的半支煙丢進旁邊的筆筒裏,擡頭看着他,跟那些七嘴八舌的學生如出一轍的興奮八卦,“陳教授,我覺得你最近好像變了?”
***
周三,陳知遇下了高鐵直接趕去教室,比平常遲了十分鐘。
設備已給他開好了,講臺上一次性杯子裝着的熱水飄着淡淡的霧氣,第三排的位置上擱着蘇南的包,然而人不在教室。
他莫名覺得有點兒怪異,像是習慣的東西突然被破壞了一樣。
快上課時,蘇南才從門外走進來,目光在講臺上掃了一眼,卻沒落在他身上,低着頭,到第三排位置坐下。
他頓了一會兒,開始上課。
兩堂課加課間休息,九十分鐘,蘇南全程沒往他這兒看一眼,到不得已要看ppt的時候,才把視線稍微往他背後斜一點。
“布置的書目大家要回去看,下堂課讨論。下課。”
蘇南站起身,把本子和筆胡亂往包裏一塞,拉鏈卡在布上了,她使勁扯了兩下,還是沒拉上,立時有點氣急敗壞。
“跟誰較什麽勁呢?”
一句話從講臺上飄下來,她頓了一下,仍舊去扯拉鏈。
總算拉上了,她把包随意往背上一挂,看也沒看,匆匆一句“老師再見”,跟着其他學生離開了教室。
陳知遇立在講臺上,把設備關好,摸了摸手表,百無聊賴地站立片刻。
教室人都走光了,外面嘈雜的人聲也漸漸遠了。
他走到窗邊,視線去捕捉那一道背影,看着她遠離院辦大樓,穿過樓前樹木的陰影,再也看不見了。
心裏一點難以排遣的焦慮,煩躁地伸手去摸煙盒。
周六,陳知遇早早到了辦公室,把一束還帶着露水的姜花,擱在小茶幾上。
那股清淡悠長的香味,有點兒幹擾他的思緒,他打開了電腦,卻沒什麽查閱郵件的心思,只是一次一次地看着表,或者盯着電腦屏幕右上角跳動的時間。
九點,蘇南沒到。
手機響了一聲,一條微信。
“陳老師,抱歉我今天有事,不能過來幫您了。”
他反複看了兩遍,總算确信,傻學生是在躲着他。
她拿什麽理由躲着他?
調研回來到現在一個月時間,他嚴格遵循“師”與“生”這兩者的界限,把所有私心藏匿于嚴格的規訓之下,從沒說過任何一句越界的話,做過任何一件被人指摘的事。
陳知遇面無表情地拿起手機,回複:到最後一刻才請假,是哪個老師教給你的規矩?
“正在輸入”閃了又閃,她只回過來一句”對不起”。
蘇南等了片刻,手機再沒反應,她擡起頭來,向着對面面試她的學長歉意地笑了笑:“抱歉,是學校的老師找我有點事。”
書架另一側,江鳴謙全程關注這邊的動向,盤子裏的三明治被他攪合得七零八落。
半小時,蘇南和面試的學長同時站起身,江鳴謙立即丢了叉子走過去,“學長,我請你吃中飯吧。”
“下回吧,我現在趕着回去有事。”面試的學長拍一拍江鳴謙肩膀,“你暑假去帝都,我請你吃飯。”
把人送走了,江鳴謙在蘇南對面坐下,“怎麽樣?”
“還行。”
“你肯定沒問題,上回他們招的那新媒體運營,問她會h5嗎,她特好奇地問,h5是什麽?”
蘇南笑了一聲,“我也好不到哪兒去。”
“反正你是要找實習,我學長這兒雖然是初創公司,但能學到不少東西。”
“謝謝。”
江鳴謙瞅着她,小心翼翼地問:“我一直好奇呢,你那天……為什麽哭了?”
蘇南神色淡淡:“……想到以前的事了。”
江鳴謙一笑,“還以為你被欺負了。照你的性格,肯定被人欺負了也不敢吭聲。”
“我有這麽慫嗎?”
“有吧?有一點……”江鳴謙摸了摸鼻子,“看着挺好欺負的。”
蘇南想笑一笑,卻沒能笑得出來,心裏只是發堵,又格外的唾棄自己。
“你餓了嗎?要不坐一會兒,就能接着吃中飯了。”
蘇南看了看時間,“我回宿舍,還有作業要寫。”
“你作業怎麽這麽多啊?”
“我是學碩。”
“還好我報了專碩,”江鳴謙一笑,年輕的臉格外神采飛揚,“能跟你一起畢業。”
——心思也簡單,對她的那點好感,直接就寫在臉上了。
兩人一道走出咖啡館。周六,學校文化街上熙熙攘攘。
江鳴謙走在她身邊,亦步亦趨,一米八五的個頭,像條忠心耿耿的大狗似的,幫她隔開來往的車輛。
走到校門口,江鳴謙停下腳步,“你回宿舍吧,我還得往院辦跑一趟。”
蘇南點頭,剛要轉身,忽然瞧見馬路對面,穩穩當當停着陳知遇的車。
江鳴謙一溜小跑,穿過馬路,消失在樹影裏。
蘇南立在原地,看着車窗落下來,陳知遇探出頭,對她招了下手。
躊躇片刻,到底還是走了過去。
車駛出一陣,調頭,往校外家屬區的公寓開去。
蘇南坐立不安,眼睛望着窗外四下游移,生怕瞥見熟人。
她能覺察陳知遇這會兒正壓着怒氣,不敢開口問,但多半是為了她今天上午沒去他辦公室幫忙,只得有些笨拙地解釋:“……真的有事,上午有個面試,臨時通知的我時間。”
“什麽面試?”
“……暑假實習的。”
以為陳知遇要出言嘲諷,卻并沒有聽見他出聲,眼角餘光往前面鏡子裏瞥一眼,他正看着她,那目光……她說不出來,燙着似的立即別開了。
車往前又開了一段,陳知遇一踩剎車,“下車。”
蘇南忙拿上東西拉開車門。
陳知遇鎖了車,目光涼涼地從她臉上略過,“我上去拿個東西,你在這兒等着。”
路窄,遠離了主幹道,格外清靜。
路邊高高砌起的石臺上栽着迎春花,墨綠的枝葉垂下來。
蘇南背靠着石臺,惴惴難安地等了十來分鐘,看見陳知遇的從小區門口走了出來。
他打開車門,把一份文件丢進車裏,“嘭”一下摔上門。摸出煙盒,抽了支煙咬在嘴裏,小砂輪摩擦着發出一聲輕響,一縷青煙騰起。
迎春花的葉子,一下被掐斷了。
那煙飄過來,燎着眼睛。
視線裏陳知遇的身影一片模糊,好像他從來也沒有清晰過一樣。
陳知遇擡眼凝視,單刀直入:“說吧,考慮得怎麽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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