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不管怎麽說,我還是想知道。你正在做什麽,要去往何方。

——伊麗莎白·畢肖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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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線裏一片朦胧,蘇南不敢眨眼。

曾有一刻,是真的正兒八經考慮過,要撂下那些她逃避不過的責任,繼續一頭悶在象牙塔裏。

她為那樣的自己感到懊惱,可那些幻想的過程,明明那麽真切地讓她高興過。

——多傻啊。

他富有、英俊,過盡千帆,游刃有餘,他有她甚而連碰及都覺惶恐的故事,他用一句話一個眼神就能把她算計進去。

她為了跟他之間那一丁點兒似是而非的暧昧竊喜,每天晚上入睡之前,要把他做的每件事掰碎了分析好幾十遍,得出個依然似是而非的結論。

如果是她多想了,現在恰好就是終了一切的好時機。

如果不是她多想,那這大半年的寤寐思服輾轉反側——得有多龌龊,多不堪?

兩相比較,她寧願去相信前者。

葉子在手指上濺上些青綠的汁液,讓她恍惚嗅到一股清苦的味道,“……我已經決定了,也跟涵姐商量過,九月就去參加校招了。”

搬出林涵,是為了讓這話顯得分量重點兒,她自己很清楚,天平的指針并非那樣分明地指向“逃離”二字。在某一刻,它曾無限地向着“靠近”靠攏。

煙在嘴裏,沒滋沒味的,而後才覺出有點兒苦。

陳知遇想讓自己平淡點,好對得起自己長了傻學生十年的閱歷,然而懊惱、煩悶,還是一股腦兒地湧上來——他很着急,身後一爛攤子的事,涉及到已逝之人,涉及到程宛,涉及到程宛的前途,還涉及到兩家的父母。

多着急,就有多不舍得讓蘇南受委屈。

他想先把這些前塵往事全都解決,給她一個清白而确定的未來。

所以即便自己在這荒唐又荒蕪的一把年紀裏,萌生出一種半憂半樂的驚喜,也只得暫時緘口不言。

“想去哪兒工作?”

蘇南一愣,沒想到他竟然沒揪着追問原因,“不知道……帝都吧,去南方也好。”

“不考慮崇城?”

“崇城……”

已覺得天地太小,不能讓她躲得更遠,又怎麽會再往他眼皮子底下湊?

她恨的不是自己喜歡上了陳知遇,恨的是自己過于低微,連這喜歡也像是一種不夠格的窺視。

陳知遇口袋裏手機在響,煙尾快被他咬斷,他在斟酌着說什麽話,才能妥帖又明白地傳達出自己想要的——你可以暫時不待在我身邊,但你也別走遠,等着我,過去找你。

“……想做什麽?報紙?雜志?電視臺?還是網站?”被他掐斷的手機又振動起來,他沒覺察出自己語氣太快,甚而有些急促。

“您……”

心裏軟得一塌糊塗,難過得一塌糊塗,要不是那天躲在江鳴謙貼心地為她遮出的一片陰影裏,釜底抽薪般地哭過一回,此刻恐怕又得搖擺不定。

人就是這樣一種劣根性極強的動物,嘗到一丁點甜頭,就能忘了苦,忘了界限。

陳知遇耐心等着她,似是非要她此時此刻給出一個确切的回答:去哪兒,做什麽。

為什麽以前竟然會有自己才是主導一方的錯覺?

“您電話一直在響,先接電話吧。”

她幾乎忍不住淚,受不了他這樣一連串的追問。

從前覺得哪裏都能去,現在也有到不了的地方,和不得不避開的地方。

陳知遇嘆聲氣,把手機掏出來看一眼,別過身去。

蘇南仰頭,看了看頂上天空。兩棵老樹郁郁蔥蔥,把五月湛藍的天色遮蔽得支離斑駁。

片刻,陳知遇打完了電話,一邊拉開車門一邊跟她解釋,“我現在得馬上趕回崇城一趟——上車吧,我先送你回宿舍。”

“不用送了,”蘇南忙說,瞧得出來他神色匆忙,“您直接走吧,這兒離宿舍挺近,走十分鐘就到了。”

他看着她,“等我回旦城,好好聊一聊——還欠你一個故事。”

蘇南立在原地,看着他的車拐一個彎,消失在重重疊疊的樹影之中。

在心裏對他說了句再見。

***

老太太是突然倒下的,早起出去晨練一圈,回來進廚房預備煲點兒湯,拿起砂鍋的時候,突然眼前一黑。

送到醫院,搶救回來,然而她以後恐怕再也不能跟着小年輕們一塊兒跑馬拉松了。

陳知遇到時,病房裏就剩下程宛,她解釋說人都來過了,陳母顧佩瑜嫌吵,又都給轟走了。

“叔——”程宛瞥一眼顧佩瑜,“爸回去拿換洗衣服了。”

“怎麽不讓保姆收拾?”

“不放心呢。”

陳知遇到床邊坐下,攥住顧佩瑜的手,“媽,感覺怎麽樣?——您別說話,說話費力,動動手指就行。”

顧佩瑜手指貼着着他手心,安慰似的輕輕碰了一下。

“你好好休息,我在這兒陪着您。”

進門的時候,程宛告訴他,情況其實很危急,腦溢血很多救不回來,去留是一瞬間的事。

他用力地握了握顧佩瑜的手指,一陣脫力。

沒過多久,陳震拿着東西回來了,嚴厲訓斥了兩句,然而話裏也藏着“差點見不上你媽最後一面”的心有餘悸。

顧佩瑜說話困難,還是替陳知遇辯駁兩句,孩子忙工作是正常的事。

崇大的三門課,旦大的一門課,陳知遇暫時都全推了,一心一意照顧病人。

窗外幾株高大槐樹,綠意森森,夏天轉眼就到。

***

接林涵消息,陳知遇最後兩堂課都不能來上了,期末考核布置在群裏,7月31號前交給課代表。

原以為,還能正式地道個別。

這一場暗戀,夜雨一樣,來去都無聲無息。

蘇南是在一種刻意地折磨自己的心境裏,結束了她的研究生二年級,六月末直接奔赴帝都實習,預計待上三個月的時間。

江鳴謙的學長——上回面試她的人,叫賀銳,是個挺有意思的人。

公司初創,剛剛得了a輪融資。如今互聯網産品風起雲湧,一年孵化上千個項目,泡沫越吹越大,能做出頭的寥寥無幾。是以,他每日來公司前,都先長籲短嘆一聲,“今天很有可能就是最後一天了。”他自己本科和研究生都學的計算機,不善言辭,每次開例會做思想建設,頂多憋兩句“少說話多幹事”,就全權交給公司的其他人負責了。

公司組織結構簡單,層級少,大家關系也融洽,除了有點累,再沒別的缺點。蘇南科班出生,上手很快,學習一周,已能把撰寫軟文硬廣、聯絡koi、管理新媒體平臺……掌握得八九不離十。

賀銳有時候過來巡視工作,看她在做h5,撓頭說了句“模板有點樸素。”沒過半天,丢給她一個新的,動畫效果酷炫流暢。

自己的事兒,讓技術控老板搶着幹了,蘇南只能在內容這塊多花些心思。她一日一日關注着軟文通稿的閱讀量,看着那數字蹭蹭上漲,極有成就感,心裏在一種不知道為了什麽的追逐之中漸漸平靜下來。

也不是沒想過陳知遇。

他的朋友圈、微博停更了很久,雖說以前頻率就不高,但現在幾乎已是完全沒有動靜。

免不了擔心,他那天匆匆離開,是為了什麽事?

好幾次詢問的話已經敲在了輸入框裏,又被自己一個字一個字删除。

——還欠她一個故事,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兌現?

八月下旬,公司要跟一個當紅作家合作,兩方進行資源置換。作家自己餐館即将開業,要依靠公司的平臺造勢;公司則需要借作家的名氣進一步增加新注冊用戶。

是個大項目,也是蘇南從頭開始參與的第一個項目。活動正式開始前有好幾輪線上線下宣傳投放,不同平臺內容要求各有不同,再涉及到活動當日的食客篩選、流程監控、線上直播……各種可預測不可預測的細節需要一一确認到位,作為半個新手的蘇南忙得焦頭爛額。

仲夏時分,科技園裏寥寥幾棵樹木,像是要被太陽烤焦了一樣。

這時候,江鳴謙跑過來慰問了。

他一下飛機直接拎着行李趕過來,把碩大箱子往賀銳辦公室裏一放,從箱子裏掏出好些旦城特産、水果零食,一一在公司分發。

蘇南座位靠窗,此刻正攥着手機,呆望着外面的天空。

江鳴謙輕手輕腳走過去,蘇南沒發現他,在他手搭上她肩膀時,吓了一跳,手機差點從手裏蹦出去。

“學姐,”他露出個笑,把拎在手裏的半袋新鮮荔枝擱在她桌上,“上班摸魚,小心我告訴學長。”

蘇南笑一笑,讓出座位給他坐。

“我站着就行……”

“你太高了,站着我有壓迫感。”

江鳴謙哈哈一笑,順從地在她位上坐下,“怎麽樣?聽學長說你們最近可忙了。”

“還行。”

“習慣嗎?”

“……還行。”

江鳴謙擡頭看着她,一個多月沒見,她臉色有點兒不好,但似乎又比期末那段時間更有精神。

“看什麽呢?是不是我黑眼圈挺重的?”

“沒……”江鳴謙摸摸鼻子,轉過目光,“……吃荔枝嗎?挺新鮮的。”

解開袋子,兩人分食荔枝。

“你是過來旅游嗎?”

江鳴謙笑說:“不是,我媽在帝都,我一般暑假過來去她那兒住兩個月,順便過來給學長幫幫忙——你住哪兒?”

“就在附近。”

“條件怎麽樣?帝都夏天熱,有些老房子空調失修,住着挺憋屈的。”

“跟人合租,還好。”

江鳴謙似是這才放心,起身把座位讓回給蘇南,“你先忙,學姐。帝都我熟,一會兒下班了我帶你去吃好吃的——荔枝趕緊吃,放久了容易壞。”

蘇南笑着道了聲謝。

以前就發現了,這人天生一副熱心腸,碰到任何力所能及的事,都恨不能上去幫兩把。有時候覺得他過于自來熟,但有些時候,又覺得這性格真的不壞。

江鳴謙來帝都短短一周,已跟公司的人打成一片。賀銳也沒給他個什麽職位,他就當自己是塊磚,地推的、後勤的、客服的、行政的,只要用得上的,随叫随到。

賀銳有輛車,買了兩年了,專放在車庫裏吃灰。江鳴謙把它借了過來,下班以後就載着蘇南,随機叫上幾個公司裏同事,走街串巷。江鳴謙說他小時候就住在老城區,後來父母離婚了,才跟父親搬去南方,也算是半個胡同串子。

有江鳴謙在跟前鬧着,日子好像一下變得很短——白天上班,晚上深巷胡同裏喝點兒淡酒,吃點美食,等到家已是晚上十點,洗個澡倒頭就能睡着。

***

顧佩瑜出院了,在家修養,定期去醫院做康複治療。

原來住的那房子在六樓,進出不便,全家從市區搬到了陳震此前相中的一套別墅裏。

半山綠蔭蔽日,夏天也不覺炎熱。

顧佩瑜每日清晨推着電動輪椅,獨自沿着林道“散步”半小時,有時候能看見松鼠,從這一棵樹,竄到那一棵樹上。

陳知遇一周至少三次,會來別墅陪着顧佩瑜——她突發腦溢血以致偏癱這件事,陳震和陳知遇是最為耿耿于懷的。陳震工作忙,越逼近退休之年,越得緊趕着把所有事務都梳理清楚;陳知遇兩地奔波,在家待的日子屈指可數。

平日裏陪她的時間太少,終歸心懷愧疚。

夜裏,陳知遇處理完學校的一些事,從市區趕回別墅。将車泊在停車坪裏,靜悄悄進屋,聞到一股酒釀的香味。

顧佩瑜推着輪椅從廚房出來,笑說:“聽見你鎖車的聲音了——冰鎮的酒釀湯圓,王阿姨剛取出來的,你喝點兒,祛祛暑氣。”

“一路上在車裏吹空調,熱不着。”雖這樣說,還是接過白瓷湯碗,喝了兩勺。

“吃飯了嗎?”

“學校吃過了。”

“你爸說要回來的,也不知道今天又要忙到幾時。”

“他們今天開會,說不準。您到點兒了就先去休息,別等他。”

“我今天在研究插花呢,你瞧瞧。”顧佩瑜伸手向着桌上一指。

“看見了,剛想問您呢。”陳知遇起身,走到花瓶前,撥了撥一支橙色的花,“這是什麽?”

“天堂鳥,又叫鶴望蘭。好看吧?”

“好看。”

“以前靜不下來,好些事說要做,一直拖到現在……我生這病,也不是沒好處,”她見陳知遇面有愧色,笑一笑說,“生老病死,誰能決定呢?你跟你爸一樣——我早就說了,心重。凡事看不開,活該天生勞碌命。我已經到年紀啦,真一頭栽下去醒不來……”

“您別亂說。”

顧佩瑜笑看着他,“要真有這一天,看開點,知遇,答應媽。我再不願看你跟年輕時候一樣了。”

陳知遇沉默下去,嗓子癢,有點想抽煙,然而在顧佩瑜面前,他從來不抽——她煩他沾煙酒,總說當老師的,這方面也得做表率。

“你推着我,咱們出去轉一圈吧。”

陳知遇應下,讓保姆拿了塊披肩,給顧佩瑜蓋在肩上。

到夜裏,四周越發寂靜,只偶爾從樹林深處,傳來三兩聲鳥叫,間雜着蛉蟲的聲音。

“這兒空氣好,陽光好,就有一點,真是太安靜了。”

“我常來陪您。”

輪椅摩擦路面,發出輕微的聲響。

“我時常想,為什麽人一到了年紀,就希望兒孫滿堂,承歡膝下——可能就是太安靜了。覺睡得少了,清醒的時間長,有時候就想,要能有個小孩兒,在跟前鬧騰……”

“程宛可能暫時……”

顧佩瑜笑一聲,“你當媽傻呢?”

陳知遇一怔。

“她從小到大,三天兩頭往我們家跑,她對你是什麽态度,是不是女孩對男孩那種喜歡,媽看不出來?周家小滢結婚那陣,你天天陪她出去,領回來就是爛醉如泥——媽不是沒年輕過。”

“那我跟她結婚……”

“我說不準,不知道程宛是不是你們說的那什麽……雙……”

“雙性戀。”

顧佩瑜笑說:“你們這些年輕人,花樣百出,愁死我們這些大人了……我天天去翻什麽薩福,什麽伊麗莎白·畢肖普……”

陳知遇也跟着笑了一聲。

“我不知道,萬一你是跟她發生了點兒,什麽所以才打算結婚……”

“沒有。她不是雙,從小到大只喜歡姑娘。”

顧佩瑜嘆了聲氣,“難為程宛了。她家不比我家……”

“您開明。”

“別給我戴高帽——知遇,我擔心你。這些話,也不知當問不當問。你倆結了這個有名無實的婚,是打算一輩子這樣嗎?”

陳知遇沉默。

“你……”顧佩瑜頓一頓,“還念着楊洛嗎?打算就這麽,念着她一輩子?”

“沒……”陳知遇目光越過樹梢,看向頭頂,枝葉的縫隙間,隐隐露出一輪月亮的輪廓。

想到蘇南,想到那晚在長江大橋上,她随口講的一個故事,結論卻是那樣的誅心。

——那感覺,像是陷在過去,永遠走不到未來。

多年,他守着遺跡,習慣了朝潮夕汐,習慣了到哪兒都是滿目瘡痍,也習慣了紀念變成了一種習慣。

“……已經沒念着她了。”

顧佩瑜沉默片刻,“你還年輕,不要活得比我還要暮氣沉沉。早些年不敢提,怕你傷心,也怕你跟我鬧脾氣。”

“我跟您鬧過脾氣嗎?”

顧佩瑜憋不住笑了,“你不跟我鬧,你跟你自個兒鬧,跟你自個兒過不去——我巴不得你能跟我鬧呢,好歹我能安慰你兩句。”

楊洛去世的那一年,他過得人不人鬼不鬼。她請了長假,專在家裏陪着他。他悶聲不吭,半個月不跟人說一句話。這樣過了大半年,他說,媽,我沒事,我準備出去讀書。然後就悶頭開始準備,等所有手續都辦妥當,二話不說就飛美國了。那時候好在有程宛,不放心他,也跟了過去。她每每問程宛,知遇怎麽樣,知遇好些了嗎,程宛都是報喜不報憂。她心裏清楚,自己兒子不是能輕易放下的人。小時候淘氣不懂事,把一只松鼠給養死了,他為此難受了一個多月。現在走的是個人,是他十六歲開始,就跟在後面,從追逐到深愛的女人。等他從美國回來,就是現在這幅溫和平靜的模樣,這些年也沒見變化——還活着,可也僅僅只是活着。

“媽,”陳知遇蹲下身,安撫似的把她手攥進自己手裏,“不騙您,真沒念着她了。最近遇到個姑娘,合适的時候,帶她回來見您。”

在美國那陣,顧佩瑜給他發了很多郵件,頻率不高,一周一封,零零碎碎無甚主題,有時候是讀書心得,有時候是生活雜感,有時候是一兩張照片,拍的不知名的那個角落的花花草草……那時候看過就罷,甚而懶得回複。前幾年整理郵件再翻出來,才漸漸品出顧佩瑜溢于言表的苦心。有時候常常感嘆自己不董事,年輕氣盛的時候,不知道多讓顧佩瑜擔驚受怕——她就他這樣一個兒子,卻像個照看時刻瀕危的孩子的孤母一樣,拿捏着分寸,不敢靠得太近,更不敢走得太遠。

顧佩瑜一愣,頓時激動起來,嘴裏蹦出連串的疑問,從哪兒認識的姑娘,多大歲數,哪裏人,做什麽工作的……

陳知遇無奈一笑,“您別着急,八字沒一撇呢。我怎麽着,也得先跟程宛把婚離了,只是……”

難。

一則輕易開不了這個口,二則離婚對程宛的事業影響巨大,況且她是同性戀的事情,一直零零星星有所傳言。

顧佩瑜早顧不上這個了,“有照片嗎,給我瞅瞅?”

“還真有,我跟您找找。”他從衣服口袋裏摸出手機,翻出張照片。

照片裏,蘇南斜靠着辦公室的沙發,正閉眼打瞌睡。

那是調研回來後的一個周六,陽光透過綠葉從窗子裏照進來,灑在她攥着書的手上,書将落未落。

仿佛一幅油畫,他不舍得錯目,不舍得叫醒她。

“喲,偷拍。”

“您兒子沒出息。”

顧佩瑜手指輕輕往照片裏熟睡的臉上點了點,“長得真秀氣,年紀挺小吧。”

“二十四。”

“老牛吃嫩草,還挺有本事。你學生?”

“什麽也沒做呢,我有分寸。”陳知遇合上手機。

顧佩瑜舒心一笑,又不由感慨:“哎……我真是……”

陳知遇推着她,繼續慢慢往前。

“這些年我什麽都不擔心,就擔心你……就想呢,不管老的少的,男的女的……”

“沒男的什麽事。”

“哈哈,”顧佩瑜樂了,“真的,男的也不打緊,有程宛在前……”

“我說了,沒男的什麽事。”

“抓點兒緊吧,你也老大不小了,我等着抱上孫子。”

“您得寸進尺還挺快。”

顧佩瑜笑了,“怎麽跟你媽說話呢?”

等顧佩瑜入睡,陳知遇離開別墅,站在門口,抽完一支煙,而後下山。

迎着月色。

沒過兩天,得谷信鴻消息,因為谷老板娘懷孕,婚禮提前,八月二十日,帝都xx酒店,靜候諸位莅臨指導工作。

陳知遇整理崇城大學的郵件,翻到熱騰騰剛出爐的請柬,看完給谷信鴻發條信息,揶揄他非法使用槍支彈藥。

多日沒顧得上郵箱,挂號信、邀請函、學術期刊,滿滿當當塞了一整箱。

他點了一支煙,挑着緊要的先查看。

谷信鴻回來消息:冤枉,那真是擦槍走火。再說了,咱是合法持證上崗。

陳知遇樂了:谷老板老當益壯。

翻到個白色信封,上面幹幹淨淨一行地址姓名,寄件人信息什麽也沒寫。

谷信鴻:不像某些人,羨人有恨人無,非法捏造事實,破壞組織關系。

陳知遇拆開信封,一抖,有什麽從信封裏飛了出來。

三片暗紅的楓樹葉子,躺在白紙上。

他愣着,手機屏幕亮了暗,暗了亮,忘了回複。

煙灰落了下來,他才回過神,拂開了煙灰,繼續翻信封。裏面一張明信片,如燃犀燭火,灼灼烈烈,是槭城十一月的晚楓。

明信片後面一行字:陳老師,謝謝您兩個學期的照顧。

靠。

陳知遇心裏罵了一句,趕緊摸過手機,給傻學生打電話。

***

作家餐廳開業近在咫尺,蘇南上午要去餐廳拍攝場地照片。她把要推送文章又檢查一遍,放進存稿箱,設定了定時發送,跟賀銳打了聲招呼,然後跟江鳴謙一道離開公司。

進電梯的時候,包裏電話響了。

蘇南忙把手裏拿着的kt板遞給江鳴謙,伸手去摸手機。包裏東西太多,帶出一堆七零八碎的,她趕緊一邊俯身撿起東西,一邊往屏幕上瞥一眼,也沒來得及反應,直接接起了電話。

“喂……”

剛拾起的東西,嘩啦啦全部掉了。

她愣了一下,又趕緊去撿,顫着聲說:“陳老師……”

抱着一堆物料的江鳴謙一頓,目光在她手上掃過一眼,落在她臉上。

“在學校?”

蘇南把撿起的東西随意往包裏一塞,背靠着廂轎,垂眼,輕聲說:“在實習。”

“哪兒?”

“……帝都。”

“跑得挺遠。”

當面的時候,她就常常聽不出他話裏情緒,現在隔着十萬八千裏的距離,更是無措。

“……期末作業已經全部收齊,發到您郵箱了。”

“我看到了。”

“那您……”

“我收到一封明信片,你寄的?”

“嗯。”

那邊笑了一聲,低沉,像是就貼着她耳朵一樣,“做得挺好,保存得不錯。”

他打一通電話,就是為了跟她讨論楓葉标本的做法?

“叮”的一聲。

“學姐,”江鳴謙目光沒看她,“……到一樓了。”

蘇南也快撐不住了,“陳老師……我現在在工作呢,您要是沒有別的事的話……”

電話先一聲挂斷了。

她聽着忙音,有點發怔。

江鳴謙把kt板塞到她手裏,有點粗暴地把她往外一拽,“走吧,要遲到了。”

等在餐廳裏布置好物料,開始拍照的時候,蘇南要是沒把自己的心看牢,一個不小心,思緒仍會飄出去。

拍完照,江鳴謙拉着她在一旁坐下。

餐廳走小清新文藝路線,進門的地方立了個郵筒;桌子全是木質,椅背設計成了公交站牌;角落裏,零星擺放着一些花花花草草。

江鳴謙問人要了兩杯水,往蘇南面前一推,聲音平平淡淡的,不大像平時的他,“學姐,有沒有人跟你說過,你挺藏不住心事的?”

蘇南微抿着唇。

她要藏的心事,連篇累牍,藏住了這一件,那一件又伺機逃逸。

他嘆了口氣,像是束手無策,把面前的杯子端起來,咕嚕咕嚕一口氣喝完,把她留在這兒,抄起單反又去繼續拍照了。

蘇南坐了好一會兒,把當下這一件心事馬馬虎虎地藏住了,起身去幫江鳴謙的忙。

她擺弄着kt板的位置,在江鳴謙目光掃過來時,別過臉。

二十二號,餐廳開業。

蘇南大早起來,把活動前的最後幾篇稿子推送出去,然後帶上了電腦、相機、随身wifi,跟着媒體組、市場組和技術組的同事,一道趕往餐廳現場。

午餐十一點半開始,拿到入場券的食客進餐廳品嘗美食,并與作家親密接觸;下午兩點午餐結束,作家開始持續三小時的講座和簽售;六點半,貴賓和媒體朋友派對開始。

行程安排緊湊,絲毫沒有喘息的時間。

蘇南負責線上直播,視頻、文字、圖文同步推送,一直到簽售結束,緊繃的神經才稍稍松弛下來。

酒會開始前,江鳴謙悄悄跑過來,往她手裏塞了張房卡,“賀學長在對面給大家開了個套房,你過去休息一會兒吧,派對吃吃喝喝,沒什麽內容,只用拍點兒花絮,我幫你盯着。”

蘇南道了聲謝,從餐桌上順走兩片面包,灌了半杯橙汁潤潤喉嚨,背上自己的包,往對面酒店去了。

房間裏還待着幾個同事,大家都累得動彈不得。蘇南躺在沙發上休息了一個小時,給江鳴謙去了電話,詢問現場情況。

“這邊不用過來了,沒什麽問題——哎,這作家忒猥瑣,兩杯黃湯下肚,嘴裏就開始不幹不淨,還好你沒過來。”

“你怎麽樣了?”

“我被抓壯丁了,陪作家拼酒呢——先不說了。”

蘇南坐了一會兒,到底還是有些不放心,拿上東西去餐廳找人。

裏面光線昏暗,人頭攢動,鬧鬧哄哄,全然不像是白天看見的那個餐廳。蘇南繞了一圈,在一個角落裏發現了江鳴謙。

音樂轟鳴,她扯着嗓子,“你怎麽樣了?!”

江鳴謙睜眼,沖她笑了一下,胃裏陡然一陣翻騰,趕緊推開她往外跑。

蘇南抄了兩瓶水跟上前去,他扶着垃圾桶,幹嘔了幾下,沒吐出來。

蘇南擰開水瓶給他遞過去,“還好吧?”

江鳴謙蹲下,“學長不厚道,這樣的苦差事也讓我來。”一米八五的大個頭,擡眼看着她,委委屈屈的,跟骨頭被搶了的大狗一樣。

蘇南沒忍住笑出聲,“作家呢?”

“喝醉拖走了。我別的不行,酒量還是一,一流的……”

“別逞強,你嘴都瓢了……”

江鳴謙看着她笑,分明醉着,眼裏卻亮晶晶的,“還行吧,你還沒變成兩個呢。”

“我扶你去酒店休息吧……”蘇南攙着他胳膊,把他從地上扶起來,沒料到他那麽重,腳下一個趔趄,差點沒站穩。

“你自己也使點兒力啊,這麽重……”

“學姐……”江鳴謙忽伸出手,按住她後背。

蘇南一愣。

帶着酒氣的呼吸,拂在她耳旁,“蘇南……”

蘇南心慌,怕他說出什麽不該說的,趕緊伸手去推他,“……你站穩好不好。”

他身材高大,像是整個的把她罩在懷裏,密不透風,“你說……我是不是太年輕了?”聲音低沉,夾着嘆息。

心裏咯噔一下,忙伸手去推,沒想到一下就給推開了。

他踉跄一下站定,一手插進口袋裏,隔了幾步的距離,看着她。

“江鳴謙……”

江鳴謙笑了笑,又恢複他平常的樣子,神采飛揚,帶點兒肆無忌憚的孩子氣。

他站了片刻,沒說什麽,轉身走了。

“你去哪兒?我送你去酒……”

江鳴謙一揮手,“撒尿!你別跟來!”

蘇南愣着,看着他腳步虛浮地走回了餐廳。

立在原地,一時不知道是去餐廳還是回酒店,躊躇數秒,還是決定去看看江鳴謙,起碼跟賀銳打聲招呼。

剛走兩步,身後一道聲音。

“蘇南。”

聲音不大,可就這麽明白無誤的,鑽入她耳朵裏。

她僵了兩秒,才緩緩轉過身去。

不遠,就四五米的距離,隔壁靜吧門口。

他一貫的模樣,襯衫西褲,袖子挽起來,領口扣子解了兩顆,可能喝了酒,看起來比平常更懶散些。

指間一縷白煙,散在溽熱的空氣裏,一點火星滅了又亮。

“陳……”

話沒說出口,陳知遇大步走了過來。

身影在朦胧的視線裏越來越近,最後停在跟前,半步的距離。

一見面,那天晚上漫天的星光,從指間滑過的流水,風,蟲鳴;那天在大橋上,兩個人拉近又縮遠的距離;灰撲撲的石橋上,容納她暫時軟弱的“五分鐘”……

帶着塵埃,兜頭而來。

煙草和酒精的氣息浮在鼻尖,她驟然無法呼吸,聽着自己心跳如雷,拿有點不聽使喚的腦袋費勁思索,闊別三月,第一句打招呼的話該怎麽說,才顯得風輕雲淡?

然而——

“這麽等不及,跟男朋友大街上就親熱起來了?”他叼着煙,話裏戲谑嘲諷。

蘇南一愣,仿佛有一陣熱血沖到腦中,又即刻降至冰點。

手指發抖,她自己沒察覺,幾個字緊咬着從牙縫裏蹦出:“……您管得着嗎?”

前方又一道粗犷男聲,“老陳,你他媽行不行……”停頓一瞬,“這是……”

蘇南擡眼看了看,頓覺四肢百骸都給凍住,不聽使喚了。

靜吧裏出來一男一女,男的t恤短褲,女的短發,背心,熱褲——那天林涵所指的,陳知遇的夫人。

谷信鴻和程宛瞧着氣氛有點不對,沒敢上前。

谷信鴻嘀咕:“什麽情況?”

程宛倒是好整以暇,沖陳知遇笑說:“酒不給你留了,你滾蛋吧!”也不讓谷信鴻留着看好戲,将他五大三粗的身體搡回門裏。

隔着綠化樹和花壇,另一側便是馬路,車子碾着塵埃,一陣陣呼嘯而過。

一股怒火在心裏蹿了幾次,又壓制了幾次,最後……

去他媽的!

煙剩了半截,陳知遇一把撅斷,在垃圾桶蓋上碾熄。

将蘇南手臂一擭,猛拽進自己懷裏,擡手捏着她下巴,低頭吻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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