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若深情不夠對等,願愛得更多的人是我。

——w·h·奧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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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經黑了。

初冬的季節,天黑得早。只是一轉眼,夕陽鳴金收兵,剩兩朵形單影只的暮雲收拾殘局。

辜田載着蘇南回到大學城的公寓,不放心,特意留下照顧她。不會做飯,去附近幹淨的餐館買了粥、雞湯和清淡的蔬菜回來。

蘇南沒有胃口,只喝了兩口雞湯和小半碗的粥。吃完又卧床休息了兩個小時,等再醒來,臉上總算有了一點血色。

辜田把手機調了靜音玩游戲,看蘇南翻了個身,睜開眼睛,直接退出游戲,“好些了嗎?”看她點了點頭,把她擱在一旁充電的手機拿過來,“好些了,那就給陳知遇打個電話。”

“不要。”

“起碼問他要點營養費呢!”辜田心裏,陳知遇已然跌下“高校男神”的神壇,降格為了“玩弄女學生”的中年渣男。

她看一眼蘇南,“解鎖密碼?”

蘇南沉默片刻,還是說了。

辜田把手機解了鎖,直接翻通話記錄,往下一拉,聯系最頻繁的就是一個“陳老師”,直接撥過去。

聽見撥通響了一聲,把手機遞給蘇南。

蘇南神色怏怏地接過。

“吃飯了嗎?”那邊背景聲嘈雜。

蘇南“嗯”一聲,“……在做什麽?”

“還在吃飯。”

“……又喝酒了麽?”

“沒怎麽喝,要聽一堆人互相捧臭腳,沒勁得很。”

辜田在旁邊着急得不行,使勁給蘇南使眼色。

蘇南緩緩吸了口氣,悄悄攥緊了手指——

“陳老師……”

“今天……”

兩個人,話撞一起了。

蘇南:“你先說吧。”

陳知遇笑一聲,聲音裏疲憊,但也帶點兒掩飾不住的高興,“今天得了兩個獎。”

“……什麽獎?”

“社科院和學界聯合舉辦的,鼓勵創新學科和課題。孫院長饞這個很久了,選報了好幾年都沒評上。“

蘇南沉默半刻,才“嗯”了一聲。

安靜一會兒,聽見陳知遇像是吐了口氣,估摸他是把煙點上了。

陳知遇:“你想跟我說什麽?”

像被溫水浸泡過久,說不出的憊懶。

蘇南垂下眼,陡然之間,是徹徹底底的不想說了:“想問你生日能不能回來。”

陳知遇嘆聲氣,“……真說不準,明後還有兩天的交流會。”

“沒事。你回來再補過也是一樣的……”

辜田把電話聽了大概,待蘇南挂了電話以後,嘆息一聲,“他生日?”

“後天。”蘇南把手機往旁邊一丢,“算了吧。回頭我找個時間跟他好好說。”

包括外派的事。

今天打定了主意諱莫如深,自己心灰意懶是一方面,另一方面,還是不願意掃他的興,更不想他以後每年過生日,都得想起這麽一件喪氣事。

辜田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她從小到大,除了有意被倒黴父親丢去歷練,基本都是順風順水,長這麽大沒有談過戀愛,感情上幾乎沒受過傷。

尋常女孩子,從幼年到成年,一路得趟過多少次的荊棘,背負多少的鮮血淋漓?

被背叛、被出軌、被抛棄、被離婚、被辜負,被始亂終棄,被桎梏加身。

更多敏感,更多不忍,更多善良,是以當傷害降臨的時候,也越發萬箭攢心。

除了依靠自己,你怎麽能寄望于這個世界對你溫柔?

辜田眼睛紅了一圈,“蘇南……”坐在床邊,看落地燈淡白的光照進她眼裏,空落落的沒有一點情緒,“蘇南,你準備怎麽辦啊?”

蘇南搖頭。

她也不知道,能怎麽辦。

唯獨一點。

人不能活到要對感情搖尾乞憐的地步。

這一晚睡得很不安穩,夜半醒了好幾次,瞧見薄紗窗簾後面,樹影搖搖晃晃。

就想起小時候。

四五歲,按理說不至于有這樣清晰的記憶,但唯獨那件事情,她記了很久。

有一回做噩夢醒了,把陽臺上挂着的衣服看成了怪物的影子,吓得哆嗦,又哭得撕心裂肺,把一家人都吵醒了。父母第二天要上班,哄了好久也沒用,聽她一個勁兒說“陽臺上有鬼”,心裏冒火,漸漸失去耐心,沖她吼了兩聲:再哭把你丢去陽臺上!

她不敢再發出一個字,後半夜就睜着眼睛,一邊捂住嘴暗暗哭泣,一邊與壓陽臺上那道詭異可怖的“鬼影”暗自對峙。

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你的喜悅、驚怖與陰暗,人與人之間能夠互相寬容都已經太難太難了。

這個道理,她懂得很早。

後來,漸漸養就了凡事不要依靠他人的性格,也常常對自己那些過于風吹草動的心事緘口不言。

是被電話鈴聲吵醒的。

蘇南摸過擱在櫃子上的手機,接起來“喂”了一聲。

“南南……”

愣一下,清醒了,撐着坐起身,“媽……”

“起床沒啊?是不是又睡懶覺了。”

“剛起……”

“我看你是剛醒吧。”

電話裏傳來寧寧喊“外婆外婆”的聲音。

“寧寧起來這麽早?”

“比你早多了,”蘇母笑說,“你研三不是沒課了嗎?還沒放假?”

“放了……”

“那早點回來玩啊。”

蘇南悶悶地“嗯”了一聲。

“你說最近在找工作,我也沒敢打擾你。我看天氣預報,旦城要下雪了,你多穿點兒,別感冒了。”

“……嗯。”

蘇母笑一聲,“悶嘴葫蘆一樣,多說兩句話不行?你姐要出門了,我去照看一下寧寧。沒事早點回來啊!”

辜田被吵醒了,“誰打的?陳知遇嗎?”

沒聽見回答。

辜田翻個身,愣住。

蘇南一手蓋住眼睛。

沒出聲,咬着唇,眼淚大顆大顆地往下滾落。

***

從崇城到槭城,自駕三小時。辜田不認識路,下錯了高速,耽誤一小時,到達的時候是中午了。

車停在巷子門口,辜田提上蘇南的箱子,小心避開地上的水窪,七拐八繞,到了蘇南家門口。

蘇南掏出鑰匙打開下面的鐵門,“箱子重不重?我來吧。”

“別別別,我壯實着呢,你好好歇着。”

蘇母早做好了午飯,一聽見鑰匙插進門的聲音,就樂呵呵喊了一聲,“寧寧,你小姨回來了!”

寧寧立即從蘇靜身上爬下去,颠颠地往門口去了。

伸出兩條小胳膊,“小姨小姨!”就要她抱。

辜田眼疾手快,一把把她抱起來了。

寧寧愣一下,看是陌生人,癟嘴要哭。

蘇南忙說,“不哭不哭,這是辜姐姐……”

蘇靜上來接行李,“旦城下雪了吧。路上沒積雪?路好走嗎?”

蘇南:“還好。”

蘇靜超市制服外面套了一件羽絨服,頭發盤着,化了妝,掃了一層很淡的粉底,氣色很好,眉毛細長而秀氣,抹了暗紅色的口紅,顯得成熟自持。

有股子冷美人的感覺,再不像前一陣拖着孩子自怨又暴躁。

蘇南沒忍住,多看了兩眼。

蘇靜瞪她,卻是帶笑,拖上她的箱子,往卧室裏去,“看什麽?”

“姐,你好看。”

“傻不傻。”戳她腦袋一下。

小時候老被她戳。

蘇南笑了笑。

中飯極為豐富,蘇母一徑兒感謝辜田大老遠送蘇南回來。

“蘇南傻的,”都是家常菜式,卻很對辜田胃口,她吃得眉飛色舞,“前幾天您給她打電話的時候,她剛因為腸胃炎挂了一晚上的水。不敢跟你說!”

蘇母一愣,“嚴重嗎?”

“已經好了,”辜田笑說,“但是這一陣飲食還要注意,醫生讓她靜養。”掰着手指數點,“冷水不能沾,生冷辛辣不能吃,

蘇母立即看向蘇南:“你這孩子……”

一頓唠叨,當然免不了。

蘇南一字不吭,耐心地,一句一句聽完了,到最後鼻酸眼熱。

蘇靜下午還要上班,吃完飯就走了。

蘇母收拾桌子和廚房,蘇南領着寧寧,跟辜田去卧室玩。

“謝謝。”

辜田明白她是感謝她在飯桌上的那一通胡說,聳聳肩,“換我我也不敢問家長說啊,我爸非打死我不可。”

回家的打算,是在接到蘇母電話之後,一時興起的。

跟陳知遇說明了要早點回家幫忙,陳知遇在帝都還要耽擱幾天,也沒阻攔,讓她回家好好玩,論文別耽誤。

第二天,辜田開車載着蘇南,在槭城游蕩一圈。

槭山楓葉早落了,實在沒什麽好看。

辜田崇城那邊還有事,在蘇母千留萬留之下又耽擱一天,不得不走了。

白天,蘇南在家幫着照看寧寧,晚上就抓緊時間寫幾小時論文。

寧寧算是好帶的,能聽得進話,吃東西也不挑。但還是小,怕她去爬不什麽不該爬的,碰什麽不敢碰的,不能讓她離開視線。

白天幹不了別的,就開着電腦放電影,有時候也不看,只聽聲音。

靠窗戶坐着,看一會兒寧寧,看一會兒外面。

刮了兩夜的風,早起下了雪。

遠近高高低低的樓房,髒兮兮的道路,連同遠處那棟惹眼的紅房,都變成了一片白色。

時間過得很慢,心也跟着安靜。

那些躁動的、不安的、焦灼的……漸漸水落石出。

陳知遇從帝都回崇城,把學校積壓的一攤子事兒處理完了。

跟蘇南已經有整整兩周沒見過面,全靠電話聯系。她家裏有人,打電話也不怎麽方便,每次說不到兩句話,就得去給蘇母幫忙,或者照看外甥女。

夜裏聽見風聲呼號,早起一看,下雪了。

開了窗,風裹着寒冷的晨風蕩進來,窗簾被吹起,又吸下去。

摸出手機,給蘇南打電話。

接通,那邊小聲地“喂”了一聲,“等一下,我去洗手間。”

就聽見窸窸窣窣,然後是門阖上的聲音。

“你家人還沒起?”

“沒呢……我姐姐今天調休。”

陳知遇拿過煙點燃,靠窗站着,風把煙霧刮得四處亂竄,“崇城下雪了。”

“哦……”聲音有點平淡,“槭城也下過了。”

陳知遇擡眼看着屋內。

這公寓安靜,買這麽一處,也是有這個考慮。之前不覺得,現在蘇南回家了,總覺得房子很大很空。

“……我來接你,去南山看雪。”

那邊沉默着。

片刻,才聽見出聲:“您別來了,我年前出不了門的,我媽會問。等年後吧?”

“那我親自來說。”

“不要!”

陳知遇愣了一下。

就聽那邊又沉默下去。

過了半會兒,“……太着急了,給我一點時間好嗎?”

話其實平平淡淡,但就是聽得他心髒突然一緊,沒來由地往下沉。

他咬着煙尾,猛抽了一口,“那就等年後吧。初十,我來接你。”

***

這個年,着實過得沒滋沒味。

不跟程家一起過,年味也跟着減了一半。到他這個歲數,過年也就走個過場,貼春聯的時候,晚上載着一家人去固定燃放點放煙花的時候,等新年鐘聲的時候,都想着蘇南要是在跟前就好了。

總覺得年末年初的兩個月,過得有點飄忽,懸着一樣,說不出來是為什麽。

陳家交游廣,年關跟人走動,來來去去,到初八才消停下來。

顧佩瑜給鬧得不行,初八下午,從老宅搬回西郊別墅。

陳知遇開車送她,路上,顧佩瑜說:“昨天你爸偷偷問我呢,蘇南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

陳知遇笑說:“您怎麽說的?”

“我說,你想知道自己見去啊——他估計是想挑個合适的日子,一起吃頓飯。”

“要是不把爸的思想工作做好,我不敢讓蘇南跟他吃這頓飯。”

顧佩瑜瞅他,“你把你爸晾了兩三個月了,他榆木腦袋也怕是已經想通了。”

陳知遇笑看顧佩瑜一眼,“是他自己想通的,還是您給說通的?”

“你跟程宛婚反正已經是離了,影響也造成了,還能怎麽樣?你都這個歲數了,找一個總比就這麽成了孤家寡人得好。他以前就沒管住過你,現在更是一點辦法沒有了。蘇南家世确實不出衆,然而這個也不怎麽妨事……咱們家能缺這一點錢嗎?”

陳知遇沒吭聲。

“我是真的喜歡蘇南,乖巧,招人疼……年前見過她一回,但沒細跟她說上話。”

“什麽時候的事?”

“就你出差那幾天,怕她一個人待着無聊……”顧佩瑜一頓,忽的想到什麽,“你一直跟蘇南住在大學城?”

“嗯。她實習公司離那兒近。”

“我說呢。”就把那一茬誤會跟陳知遇說了。

陳知遇一愣,“她去我公寓拿的文件。”

顧佩瑜瞅他,“是啊,怎麽了?”

陳知遇抿着唇,沒吭聲,按捺着焦躁,将顧佩瑜送回別墅,沒敢耽誤,調轉車頭就往槭城方向開去。

路上一地煙花爆竹燃放的紅色碎紙,混在泥水車轍裏,污濁不堪。

陳知遇把車停在去年碰見蘇南的那個巷口,下了車,給她打電話。

天快黑了,天上堆着暗雲,寒風料峭。

蘇母走親戚去了,蘇南在喂感冒了的寧寧吃東西,蘇靜剛下班,在浴室裏洗臉。

電話響起來,蘇南把手裏小碗擱在茶幾上,拿過沙發上的手機,看一眼來電人,神色沉下去。

“陳老師。”

“上回你姐家門口的巷子。出來。”

蘇南一愣,“……不是說初十嗎?”

“出來,有話跟你說。”

蘇南往浴室裏看一眼,“……我現在走不了。”

“我等你。”

電話挂了。

蘇南嘆聲氣,把碗端過來,繼續喂寧寧吃飯。

蘇靜卸完了妝,從浴室出來,臉上還挂着水滴,在沙發上坐下,接過寧寧,“去吧。”看蘇南一愣,又把碗和勺子拿過來,“每天晚上偷偷打的那些電話,媽不知道,我還不知道?”舀了一勺混着肉湯的米飯,送到寧寧嘴邊。

“姐……”

“你這麽大了,自己做主。覺得合适就帶回來。”蘇靜神色平淡。

蘇南穿上羽絨服,戴上帽子、手套和圍巾,全副武裝地出了門。

過了橋,遠遠的,看見一輛車打着雙跳。

走近,卻見一人靠車站着。

一件黑色大衣,看着有些單薄。風卷起一縷淡青色的煙霧,一點火星時明時暗。

聽見腳步聲,陳知遇擡起頭來。

蘇南立在他跟前,隔了兩三步的距離。

陳知遇伸手,“過來。”

蘇南搖搖頭,“陳老師,我也有話要跟你說。”

陳知遇丢了煙,往前一步,一把抓過她手臂,帶進懷裏。

太久沒見了。

好幾次想過來見她,她總是推脫。

要不是顧佩瑜說起,他恐怕到現在都不明白,年關這段時間,她若即若離的态度究竟是怎麽回事。

手臂勒得很緊,自己都沒察覺,頭埋在她頸間,狠狠地嗅了幾下。

忍不住,手指捏着她下颔就吻下去。

煙味有點嗆。

這麽長一段時間壓抑的情緒,頃刻就湧上來。

伸手去推,沒推開。

像是迎面被人潑了一缸隆冬的夜色,那一種冷和不見天日,深入骨髓。

多愛他,這時候心裏就有多痛。

終于,喘息的瞬間,蘇南找着機會說話:“……南山下雪了嗎?”

陳知遇愣了一下,“地勢高,冬天一直有雪。”

“我們去看雪吧。”

前年跟他初見。

他說:“這個季節,煙塵柳絮,也沒什麽可看。冬天來吧,雪景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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