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她或許了解你的堅持,你卻不一定進得去她固執的內野。

——簡媜

·

蘇南回到家裏,簡單收拾了行李。

車碾過冬日濃重的夜色,一路往崇城方向駛去。窗外風聲呼嘯,沿路燈火一盞一盞向前延伸,在遠處連成兩條逐漸并攏的線,最後在視野盡頭模糊成一片,消失。

淺黃車燈裏,細碎雪花被風刮着,漫漶着撲向前窗玻璃。

晚上九點,他們到達崇城南山。

路上掩着一層雪,地面濕滑,休息站再往上,車就不讓繼續開了。

陳知遇找車位把車停下,拎下行李箱,領着蘇南前去山間的民宿。

走了約莫一公裏,眼前出現幾棟白牆青瓦的建築,檐下挂着幾盞橙黃的燈。

門上的鈴铛叮鈴鈴響一聲,陳知遇掩上門,裹着細雪的風被擋在門外。

民宿的老板趴在櫃臺上打盹,聽見鈴聲驀地驚醒,一抹臉,往門口看一眼,立馬颠颠地迎上去,“陳先生。”

“後面二樓那間房,空着嗎?”

“空着空着。”

從大堂出後門,穿過一條結了細雪的鵝卵石路,到了一棟獨立的木質小樓。

老板檢查了屋內的水電設備,把鑰匙交給陳知遇之後就撤離了。

Advertisement

“把外套脫了吧。”陳知遇接過蘇南的羽絨服,拍了拍上面的濕氣,挂在進門直立的木頭衣架上。

室內面積不大,室溫起來得快,空氣裏有一股木頭的清香氣息。

陳知遇回頭一看,蘇南正站在房間中間擡頭看房頂的燈飾。

五對鹿角形狀的樹杈,不規則地分布一圈,每一根上面裝了一盞小燈。

“喜歡?”

蘇南點點頭。

陳知遇把窗戶打開一線透氣,“我設計的。”

蘇南一愣。

“這家民宿是我一個本科同學的作品,我跟着參與做了一點室內的設計。”

“還有什麽是您設計的?”

陳知遇擡手,指一指她坐着的木頭椅子。

蘇南立即站起來,觀察片刻,“真有特色。”

陳知遇也脫了外套,只穿襯衫,“你吃過晚飯了嗎?”

蘇南看他一眼,片刻,才意識到,“您還沒吃?”

陳知遇“嗯”一聲,拿手機給前臺撥了一個電話,“我讓人送點吃的上來,你吃嗎?”

“我不用。”

“那喝點酒,這兒自釀的楊梅清酒不錯。”

半小時,老板提着食盒進來,把炸藕夾、紅燒芋頭、菌菇湯、釀豆腐等菜點一一端上桌。最後拿出三瓶楊梅清酒,擺上酒杯。

“冷不冷?”

蘇南搖搖頭。

陳知遇從行李裏翻出一條羊絨的披肩,往她頭上一丢,“披上。”

朝南的兩扇窗戶徹底推開,立即灌進來清冷的寒風,窗下挂着的燈籠被風吹得微微晃蕩。

桌子靠窗支着,兩邊是寬敞的木椅,擱了幾個松軟的抱枕。

蘇南脫了鞋,蜷起雙腿,窩進木頭椅子裏。

室內暖氣很足,又裹了羊絨的披肩,風裏夾雜着細雪,卻并不覺得冷。

陳知遇拿筷子加了一塊炸藕夾,送到蘇南嘴邊,“嘗嘗。”

蘇南頓了一下,張口咬住。

“好吃嗎?”

蘇南含糊地“唔”了一聲。

被喂着,桌上的幾樣菜都嘗了一兩口。

陳知遇揭了陶瓷酒瓶的蓋子,遞給蘇南,“嘗一口。”

“杯子……”

“就這麽喝吧。”

蘇南捏着瓶子,喝了一小口。

陳知遇瞧着她,“好喝嗎?”

“甜的。”

陳知遇笑了笑,“你先喝,我讓老板送一碟鹽水花生上來。”

半刻,陳知遇重回到桌邊,吃了一口芋頭,去拿蘇南面前的酒瓶。

“……”陳知遇搖一搖瓶子,擡頭,“你喝完了?”

蘇南點頭,“挺好喝的。”

“知道這酒幾度嗎?”

“……七八度?”

陳知遇無奈一笑,“你一會兒醉了,可別沖我發酒瘋。”

蘇南擺了一下頭,感覺還好,“……我還能再喝一點嗎?”

伸手去拿陳知遇跟前的酒瓶,被他一下攔住。

“這酒後勁足,你先吃點兒東西。”

蘇南規規矩矩坐着,嚼兩粒剛剛端上來的花生米,看一看窗外。

被檐下燈籠光照亮的飛雪後面,夜色寂靜,能瞧見遠處群山綿延的輪廓。零星兩點燈火,很遠。

“冷不冷?”

蘇南搖頭。

冷也不覺得了。

筷子碰着陶瓷碗沿的清脆聲,酒瓶輕放在木頭桌上的悶響,卷着雪花的風聲,被風吹動,燈籠的輕響……

各種聲音,把夜襯着得格外寂靜。

偶有幾縷風卷進來,幾點雪花落在桌上的酒杯裏,一霎,就融化了。

清亮的酒液裏,一點兒燈火的微光,搖搖晃晃。

蘇南注視着碎在杯裏的燈光,思緒也仿佛跟着晃悠悠地往下沉。

擡眼,視線裏的陳知遇,也有一點朦胧。

風直撲在臉上,臉卻漸漸地燒起來。

她笑笑,“陳老師。”

陳知遇看她。

“來石頭剪刀布。”

陳知遇莫名其妙,還是配合她,出了一個“布”。

蘇南是“剪刀”,食指中指并攏,将他手掌一夾,嘿嘿一笑,“我贏了。”

陳知遇:“……”

“再來。”

陳知遇放下筷子,起身将窗戶關上,走過去将她從椅子上撈起來,“你喝醉了。”

“沒醉……”

扛起來,丢去床上,彎下腰給她脫襪子。

一只手,攀上他的肩膀。

回頭,蘇南一下撲上來,從後面抱住他,臉埋在他肩窩。

“蘇南……”

氣息溫熱,帶點兒濕氣。

他扯下她腳上的襪子,直起身,把她腦袋擡起來,轉過身去。

眼睛裏水霧彌漫。

“怎麽哭了?”

她啞着聲,“你欺負我了。”

“我怎麽欺負你了?”

她愣一下,搖頭,淚繼續往上泛。

手臂從她腋下穿過去,很用力地把她抱進懷裏。

“你告訴我,我怎麽欺負你了?”

她只是不停搖頭。

陳知遇嘆口氣,“……覺得委屈嗎?”

還是搖頭。

“對不起。”

依然搖頭。

聲音含含糊糊地,從懷裏發出來,“……夢見你了。在領獎臺上。我好喜歡你的獎杯,金燦燦的,可能能賣錢。我說陳老師,你送給我好不好……你不給,你說很重要,要留給別人。我說獎杯我不要了,證書給我好不好?你說也不行,要留給院長,院長是你老師。那我呢……你女朋友呢,什麽也沒有……”她哭着,打了一個嗝。

陳知遇心揪起來。

“你還有我……”

懷裏的腦袋使勁地擺了幾下,“你才不是我的,你要替鄰居去收花椒……”

“……什麽花椒?”

“……鄰居收了花椒,我媽讓我去買一點。我好像忘了……”說着就要推開他,“我得趕緊去買花椒……”

陳知遇使勁按着她,“明天去買。”

“不行啊……我媽會罵我的,還有我爸……也會罵我……”她一邊哭,一邊打嗝,上氣不接下氣,“……他們要把我關去陽臺上,陽臺上有鬼。”

她語句跳躍,支離破碎,他已經完全跟不上了。

然而她說一句,他心髒就跟着緊一分,到最後只覺得手足無措,就跟十六七歲的毛頭小子,看着心愛的姑娘在哭,卻不知道從哪一句開始去安慰才好。

絮絮叨叨,語不成片地說了半小時,也哭了半小時,蘇南總算消停下來。

陳知遇給她脫了外衣,賽進被子裏,掖好被角。

燈下一張蒼白的臉,睫毛還是濕的。

他伸手捋一捋她額前的碎發,俯身在她濕漉漉又有點兒發腫的嘴唇上碰了一下。

桌上的食物已經涼了,楊梅酒的一點兒餘溫,被寒風吹得一點不剩。

剩下半瓶,一口氣飲盡頭。

好一會兒,才緩過來,只感覺五髒六腑都被凍住了。

風刮了一夜,隔着窗戶,蒙在布裏一樣悶重。

有什麽在振動,陳知遇醒來,循着聲音找過去,在蘇南衣服口袋裏找到她的手機。

來電人是“辜田”。

這名字,他似乎聽蘇南提過。

往床上看一眼,蘇南還在沉睡。

他接起電話,還沒出聲,就聽那邊火急火燎:“蘇南!你總算接電話了!劉主任找你好久!讓你趕緊去公司網站上填外派意向表!”

外派?

那邊頓了一下,“蘇南?”

陳知遇:“蘇南還在睡覺,我轉告她。”

遲疑的聲音:“……陳知遇老師?”

“嗯。”

“你們在一起?”

“嗯。”

“蘇南已經和你說了?”

說了?

說什麽?

他煩躁地去摸煙,含在嘴裏,還沒點燃,就聽那邊又說,“既然說了,那我就……”頓了一瞬,聲音已含着壓制不住的怒氣,“我是外人,又是崇大的學生,按道理我沒資格講這個話。但我真心拿蘇南當朋友看,所以有幾句,還是要替蘇南抱不平。蘇南性格這麽軟,肯定不會對你說重話……但是,陳老師,你作為一個男人,下回能不能負點責?你是滿足了,到頭來,流産遭罪的還是蘇南……”

陳知遇猛一下咬住濾嘴,“你說什麽?”

***

一窗的光,投在牆壁上。

蘇南緩緩睜開眼,翻了個身。

陳知遇立在窗前。

窗戶大敞,他卻只穿了一件襯衫,指間夾着煙,被寒風吹着,似乎時刻就要滅了。

她撐着坐起身,還沒出聲,就見陳知遇轉過身來。

背光,臉上表情有點兒看不清楚。

然而視線銳利,仿佛冰雪淬過的刀鋒。

“你準備什麽時候告訴我?”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