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我寄你的信,總要送往郵局,不喜歡放在街邊的綠色郵筒中,我總疑心那裏會慢一點。

——魯迅《兩地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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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南回校注冊,之後又立馬去h司報道。

實習本來年前就該開始,要修養身體的原因,蘇南硬是跟主管把時間磨到了年後。

忙了一上午,先是談明外派意向,然後沒時間緩沖,直接就開始上手做主管布置的任務。

沒時間喘氣,在格子間裏忙活了整整三四個小時,中午給辜田打電話,一起去食堂吃飯。

辜田對她與陳知遇的事情分外關注,又懊惱當時自己嘴上沒把門,一徑追問後續情況。

蘇南:“結婚了。”

辜田呆住。

蘇南笑說:“不要歧視已婚婦女。”

辜田懶得管這個,“……确定了嗎?不會後悔嗎?我聽好多人說,異國是沒什麽好結果的。外派非洲的那些男人,賺了錢就去東歐包個小妞,藏在別墅裏,白天當保姆,晚上當性奴……不管結沒結婚的。”

蘇南:“……你讓我去包個東歐小帥哥?我不好外國人這一口啊。”

辜田手伸過來使勁晃她兩下,“嚴肅點。”

蘇南一笑,“你知道老師這個職業最大的優點是什麽嗎?”

辜田:“……穩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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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南:“有寒暑假。”

雖然有寒暑假的陳老師,已經明确表示過:寒暑假這麽寶貴的東西,我能浪費在你身上?

之後幾天,都是昏天黑地。相較于辜田年前就入職的,蘇南的進度已經落下很多。h司本來節奏就很快,團隊裏多是底層出生,咬牙拼殺的狠角色。除了進出食堂,偶爾會被陽盛陰衰的h司的男同事多看兩眼,蘇南并沒有因為自己的性別收到一點優待,反倒得比男人更加努力,才能消除一些固有的偏見。

朝九晚七,時常加班,等下班到家,基本倒頭就能睡着。

剛開學,陳知遇事情也多。

他去年剛替孫院長把院裏垂涎已久的兩個獎給拿了,在學界進一步聲名大噪,講座座談邀約不斷,也不能都拒,規格高的,有交流意義的,還是得擇幾個應承下來。

同時,孫院長還會時不時給他塞幾個任務。比如這學期,就讓他開一堂統共八節課的選修課,雙周周四晚上。這是孫院長與一個有名的公開課平臺合作的項目,旨在擴大學科和學院的影響力。

這種公開課,內容就不能草草敷衍,考慮各方面因素,一堂課差不多得花上一周的時間來做備課。

蘇南沮喪,“為什麽是周四晚上啊?我周四最忙了……”

陳知遇:“你想來聽?”

“對啊。”

陳知遇:“以前你選我課的時候,怎麽不見你有這個熱情?”

“我還沒熱情?我們院長的課我有時候都敢翹的,你的課我一堂沒翹過,還記了這麽厚的筆記。”她比了一個厚度。

陳知遇笑一聲,想到當時坐第一排,哼哧哼哧記要點的“小蘿蔔頭”。

有回,趁蘇南去洗手間的時候,他把她筆記本拿過來看。

一五一十記得很詳細,嘩啦啦翻到最後,掉出一張紙來。就從本子裏扯下的,折了一折。展開,裏面鄭而重之寫着“知遇”兩個字,然後是随意塗畫的一句話:

人生相知,如杏花遇雨,如濁酒遇歌。

他當時看見這話的感覺,像是深夜出門,被兜頭清澈如霜的月光潑了滿懷。

“等公開課上線了,你再去看,”陳知遇起身,伸手把她筆記本電腦蓋上了,“現在去睡覺。”

“我還有事沒做完……”

“你做事方法就不對,”他就站着,從桌子上拿過一張紙,筆筒裏抽出一支筆,刷刷在紙上花了一個十字。

蘇南:“……坐标系?”

陳知遇:“……”

提筆開始寫字,“沒教過你?緊急重要,緊急不重要,重要不緊急,不重要不緊急……你把每天要做的事分類,照這個優先級順序來做。”

蘇南:“聽過,但沒照着這個執行過……”

把他手裏的筆奪過來,就要去劃拉明天的任務。

陳知遇:“……這件事非要今天做?緊急嗎?重要嗎?”

蘇南眨眨眼。

陳知遇瞅着她,要笑不笑的,“我這兒有一件重要又緊急的事……”摳下她手裏的筆,攥着腕子把她從座位上拉起來。

蘇南:“……我……我明天還要上班。”

陳知遇把她往後一按,一只手撐在書桌上,低頭去吻她:“……我快一點。”

***

三四天下來,蘇南初步适應了公司的工作節奏,然後被領着進了組。

組長是個中年胖子,瞅着有點眼熟。

蘇南想了一下,想起來了,就是當時第一輪面試的面試官。

組長也認出她來了,笑着伸出手,“我叫徐東,大家都叫我東哥。”

蘇南跟他握手,“我叫蘇南,要麻煩您多指教了。”

徐東擺擺手,“好說好說——咱不廢話了,事兒還挺多的,你過來吧,馬上開會。你先跟着書記做會議記錄。”

蘇南正式接觸工作內容,初時覺得忐忑緊張,但會議沒開始十分鐘,就只剩下深深的沮喪——全英文的,她英語日常會話還行,但這會兒專業詞彙滿天飛,一個還沒來得及反應,另一個就鑽入耳朵,只能連蒙帶猜地去領會意思。

中午小做休息,下午接着開。

六點會議結束的時候,蘇南腦袋裏已經是一團漿糊,然而還不能下班,還得幫忙書記整理會議記錄。

徐東走過來,把很厚一本書往她桌上一擱,笑說:“是不是聽得挺費勁的?”

蘇南很坦誠說是。

“沒事,新人剛進來都這樣——這書你拿去看一看,記一記,遇到不懂的來問我。”

蘇南忙點頭。

徐東拍拍她肩膀,“你先忙——托業考試趕緊準備起來。”

蘇南整理完會議記錄,又特意把眼生的專業詞彙摳出來,記在一個小本子上,查釋義寫例句。

電話響了。

陳知遇打的,問她下班沒有。

蘇南一看,已經快八點了,趕緊關電腦收拾東西,“下了……我馬上回來。”

背上包,快步走到門口,就看見對面一輛車正打着雙閃。

h司地址偏遠,周圍車也少,蘇南沒想到陳知遇會來接她,左右看一眼,飛快穿過馬路奔過去,拉開附副駕駛的門。

陳知遇在抽煙,等她坐上來,把煙滅了,一條手臂撐着方向盤,轉頭看着她,“你是不是忘了明天是什麽日子?”

“明天……”蘇南愣一下,“明天是什麽日子?”

陳知遇擡手拍一下她腦袋,發動車子,“笨。你生日。”

蘇南“啊”一聲,“明天就16號了?”

“嗯,”陳知遇把車彙入主道,“去市裏,跟我父母吃頓飯。我爸明天騰不出時間。”

蘇南腦袋都不會轉了,“……誰?”

陳知遇看她一眼,“我說的不是中文?”

“……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我……”

“證都領了,我爸能拿你怎麽樣?”手臂伸過來拍她腦袋,“你先休息會兒,半小時才到。”

蘇南在車裏打了個盹,被陳知遇叫醒。

車停在一處很安靜的地方,前面一棟燈火通明的小院。

穿過院子,到了一間包房門口。

陳知遇推開門,攥着蘇南的手,朝着屋子裏正在喝茶的兩人,“爸,媽。”

桌子左邊坐着的雙鬓斑白的男人,緩緩擡眼掃過來。面上一點表情不露,目光含着迫人的威壓。

蘇南一個哆嗦,“叔……”

看到陳知遇目光掃過來,趕緊改口,“爸……”又看向對面含笑的顧佩瑜,“……媽。”

陳震神色淡淡:“坐吧。”

蘇南戰戰兢兢的,被陳知遇拉着,在桌旁坐下了。

顧佩瑜笑看向蘇南:“才下班啊?”

“嗯……”

“在哪兒工作?”陳震突然插進來。

“h司。”

陳震公事公辦的語氣評點:“這家公司這幾年發展勢頭不錯——你是什麽崗位的?”

蘇南無意識地掃了陳知遇一眼,方說:“提供解決方案的,主要是……”

“什麽時候畢業?”

“六月……”

陳震點點頭,臉上還是跟剛進門時一模一樣,沒有一點變化。

蘇南懷疑,他是不是根本三十年沒做過激烈的表情。

以為他還要往下問,結果就這麽幾個連寒暄都算不上的問題之後,就再沒同她說過什麽了。等菜端上來,就完全只有蘇南、陳知遇和顧佩瑜三人說話。陳震沉默坐着,沉默吃飯,沉默喝酒,既不對他們聊的話題感興趣,也并不打算表現出興趣。

古裏古怪的一餐飯,就這樣吃完了。

服務員收了桌子,拿上一壺茶。

“蘇南,”陳知遇看一眼顧佩瑜和陳震,“斟兩杯茶。”

蘇南立即明白過來,提起茶壺,把兩只白瓷的杯子斟上,先端起一杯,恭謹地遞給陳震。

陳震頓一秒,接過了。

顧佩瑜笑意盈盈地接過來另一杯。

喝過,從旁邊的包裏掏出一封鼓鼓囊囊的紅包,“給小輩的一點零花錢,不要嫌少,以後知遇的臭脾氣,麻煩你多擔待。”

蘇南誠惶誠恐,手足無措地看向陳知遇。

陳知遇示意她接。

蘇南趕緊接過來。沉甸甸的一封,壓着手,估摸着一點也不少。

外面夜已經很靜了,陳知遇将顧佩瑜背上車,讓陳震開車小心,注意安全。

陳震睨他一眼,“沒事多回去坐坐,別不着家。”

陳知遇點頭應下,又看向後座的顧佩瑜,“媽,您早點休息。”

一旁的蘇南乖覺地跟陳震和顧佩瑜都道了別。

等車開走了,蘇南抱住陳知遇的腰,“陳老師,你爸是不是不滿意我啊?”

“什麽我爸……改口費白拿的?”陳知遇白她一眼,“他誇你公司就不錯了,還能指望他誇你本人?我長這麽大,都沒聽他誇過我一句。”

蘇南笑了,“……這麽可憐啊,那我以後多誇誇你。”

“省了吧,你除了說我長得好看,還會說別的嗎?膚淺。”

蘇南眨眨眼,踮腳湊到他耳邊,輕聲說了句。

陳知遇差點嗆住。

伸手捏她臉,低頭沉聲笑說:“……你臉皮怎麽越來越厚了,嗯?”

蘇南不理他,去拆紅包。

“多少張?”

“你自己數啊。”

蘇南很老實地數起來,“一、二……”

兩分鐘後,“一百,一百零一。”

最後一張,是張簇新的一元紙幣。

萬裏挑一。

她長這麽大,還沒收過這樣大的紅包,“好多啊……”

“沒法退,這是禮數。你收着買糖吃。”

“吃出蛀牙……”

陳知遇拉開車門,“走吧,回家。”

到家已經十點了,蘇南先洗澡,躺在床上,一邊把紅包拿出來,美滋滋地再數一遍,一遍等陳知遇。

數到第三十張……睡着了。

被陳知遇搡醒的,一睜眼,感覺自己額頭上貼了什麽東西,一摸,是錢。

再一看,陳知遇把她紅包裏的紙幣給她蓋了一身。

蘇南:“……”

坐起來,“……你好幼稚啊!”

陳知遇悶笑一聲,把一個信封塞進她手裏,“生日快樂。趕緊睡吧。”

“你把我叫醒,就是為了說句生日快樂?!”

陳知遇挑眉。

蘇南也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了,把滿床嶄新嶄新的紙幣收拾好,然後就要去拆信封。

“不重要不緊急,現在別看了……睡覺。”

蘇南瞅着他,笑說:“是不是情書啊?”

陳知遇板着臉,“你想得美。”

奪過來,往床邊櫃子上一扔,關了燈把她按進被子裏,“睡覺!”

半夜,蘇南醒了。

一旁陳知遇呼吸沉沉,她蹑手蹑腳地爬起來,拿上信封和手機,用手機背光照着,悄無聲息地出了卧室。

到書房,把燈打開,拆開信封。

一共三樣東西。

首先是一份細致的體檢報告,各項指标,一切正常。

然後是一張明信片,是拿她那日在南山的剪紙博物館剪出的“福”字制作的,上面一行陳知遇手寫的鋼筆字,遒勁灑脫,行雲流水:人生相知,如杏花遇雨,如濁酒遇歌。

最後,是四張紙的一封情書,同樣是手寫。

最後一句話,他寫:

無非是多等你一些時日。

無非是把我瀝盡浮華的年歲,時針再撥慢一些。

夜安靜無聲地淌過。

蘇南捂着嘴,又趕緊去擦眼睛。

過了很久,情緒才平複下來。

把所有東西都歸攏收拾好,又靜悄悄地回到卧室,把信封放回原處,假裝自己從來沒看過。

她掀開被子重回到床上,大約是動靜吵到了陳知遇,他翻了個身,手臂就習慣性地環過來,把她圈進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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