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求你将我放在你心上如印記,帶在你臂上如戳記。”我念誦着雅歌來希望你,我的好人。
——沈從文
·
時間仿佛被按了快進,一路飛快碾過蘇南“好好感受最後半年學生生涯”的念頭,拂冬迎春,又一路奔着初夏而去。
蘇南旦城崇城兩地往返,論文預答辯、實習、準備托業考試……一項一項奔忙,轉眼就到了五月底。
5月10日,畢業論文答辯。
蘇南是下午那組,中午沒睡,在宿舍裏把ppt過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谙熟于心。
論文此前,也已經給陳知遇過了一遍又一遍,答辯老師能提什麽問題,會提什麽問題,陳知遇都跟她詳細分析過了。
不怵,但也免不了緊張。
眼看時間差不多了,蘇南收拾東西,和同一樓層的幾個女生,一道往院辦趕去。
在院辦樓下,碰見了江鳴謙。
電梯一堆人等,江鳴謙幹脆拉着她去走樓梯,邊走邊問她:“答辯準備得怎麽樣?”
“你還是操心你自己,”蘇南笑說,“涵姐跟我說了,你預答辯的時候,問題還是蠻多的。”
江鳴謙撓撓頭,“沒怎麽花時間在這上面——今天過不了就過不了吧,我也不是非要這個文憑的。”
蘇南一愣。
恰好到了兩樓之前的平臺,江鳴謙轉過身來笑看着她,“成功的創業者,大學肄業不是标配嗎?”
Advertisement
“……就為這樣的理由?”
江鳴謙嘿嘿一笑,“我還是蠻灑脫的對吧?”
蘇南腳步一頓,認真看他,“嗯。”
到了四樓,兩人在江鳴謙要答辯的教室門口分道揚镳。
蘇南:“還是祝你答辯通過。”
江鳴謙笑着擺了擺手,進去了。
答辯一共六個人,沒人半小時時間。
蘇南在公司被操練得多了,現今再上臺前做題報,再不像以前那樣容易緊張。
從緣起到背景,再到文獻綜述、研究方法、研究設計……研究結論和不足,一項一項,張弛有度,有條不紊。等說完就微微鞠了一躬,拿上筆等五位老師提問。
先是有人誇了兩句她論文做得比較紮實,然後詢問她深度訪談樣本的選擇标準,質疑她的樣本是為了支持結論有意篩選過的,存在一定的偏差。另外幾位老師,有人對她所選用的巴赫金的狂歡化理論,是否完全适用于傳播學研究提出了一些見解;有人讓她再詳細解釋一下問卷設計的內在邏輯……
這幾個問題,陳知遇預先都有點到過,也提點過應該怎麽回答。
蘇南就照着陳知遇提示的思路,結合自己的論文,一個一個應對過去。
等回答完畢,回到位上,才發覺自己滿手的冷汗。
後面還有兩個同學,一晃就結束了。
六個人和旁聽的學生被請出教室,五位老師商量答辯結果。
十來分鐘,門開了。
蘇南深呼一口氣,重回教室。
答辯組長捏着一張紙,掃視一圈:“經過我們讨論,最後決定,這次答辯,楊舒、劉景雲……蘇南這五位同學,通過後修改……”
四樓有個休息區,桌子沙發一應俱全。
暖黃色的夕陽光洋洋灑灑鋪了一地,樓外兩棵大樹越發綠意森森。
這樹,她以前在陳知遇的辦公室裏常看。
腳底有點兒發軟,喜悅的感覺溫熱的潮水一樣起起伏伏,浸得她心裏有點滿溢之後的懶散。
她把書包擱在瓷磚地板上,斜靠着窗,掏出手機來,給陳知遇打電話。
“怎麽樣……”
“陳老師,”橙黃翠綠,一齊湧入眼簾,“答辯通過了。”
那邊頓了一下,一聲輕笑,“我早知道了。”
“知道了你還問。”
“你這麽笨,保不準恰恰就撞上那10%不過的可能。”
蘇南不和他擡杠,總覺得去年在他眼前據守一隅心懷鬼胎的日子已經很遠了,突然之間又歷歷在目。
“陳老師,謝謝你。”
這一句,鄭而重之。
謝他傾囊相授,謝他春風化雨,謝他嚴格規訓。
謝他雖有私心卻無私舉。
謝他讓她看見了一位高校教授,在學術上應有的風骨。
走到院辦門口,身後傳來江鳴謙的聲音:“蘇南!”
蘇南頓下腳步。
江鳴謙奔過來,笑得露出一排整齊的牙齒,這樣子一看就是過了。
蘇南也替他高興,“可惜啊,你當不成肄業的創業者了。”
江鳴謙哈哈大笑,“明天我們請涵姐吃飯吧,去年畢業的師兄師姐說,往年都是答辯結束了請謝師宴的。”
蘇南點頭,“那你張羅?”
“好啊。”
兩個人往外走,互相聊了幾句近況。
到校門口,蘇南拒絕了江鳴謙吃晚飯的邀約:“先不吃了,我回去休息一下。”
江鳴謙笑說:“那行,我先去了。”
點頭,轉身要走,又被江鳴謙給喊住。
“那個……”江鳴謙撓撓頭,“還沒祝你新婚快樂。”
蘇南靜了片刻,笑說:“謝謝。”
江鳴謙看着她,眼裏太多的欲言又止,然而沉默了數秒,又笑起來,一擺手,“……我去吃飯了!”
高大的影子,風一樣的竄入人群之中,很快消失在視野之中。
謝師宴,應屆的都到齊了,還有幾個在外實習的小師妹沒趕回來。
林涵頗多感慨。她掃視一圈,最後目光落在蘇南身上,“你們是我帶的第二屆。每年到這個時候,我都挺惆悵的,人來了又走,感覺自己也一年一年在變老……”
大家齊聲說:“涵姐,你年輕着呢!”
林涵笑了一聲,“以後天南地北,想再聚也不容易。無論什麽時候,你們以後遇到什麽事,都可以給我打電話。經過旦城,有時間也可以來我辦公室坐坐。這話我每年都在說,今年也同樣的送給你們——不論以後你們是取得巨大成功,還是只是芸芸衆生尋常的一個,我都只有一個要求,清白為人,清白做事。”
所有人,垂首沉默。
林涵端起酒杯,笑說:“哎,每年都把氣氛搞得這麽傷感,我這個毛病真是改不掉——來來,喝點酒。這酒是姜醫生專門幫忙挑的。”
“咦……”大家都紅着眼,又笑出聲,“又虐狗!”
吃完飯,大家在門口各自道別。
林涵喊住蘇南。
“涵姐。”蘇南乖乖地立在林涵面前。
“上一回,可能話說重了,”林涵看着她,“……這樣的話,我做老師的可能不該說,但反正你已經算是畢業了,說句實話也無妨。你們這一屆裏面,我是最喜歡你的。我父母離婚早,小時候一直是跟爺爺奶奶生活,一個人背井離鄉求學,在你身上,我能看到一股勁兒,跟我年輕的時候很像。所以有時候,不免會拿自己的标準往你身上套。你是可以成就一番事業的人,所以不想你太早被情愛所牽絆——但是轉念又想,個人有個人的路,我是研究女性主義的。女性主義的本質,不就是所有女性,都有自由選擇的權利嗎?”
蘇南垂着頭,“涵姐,我明白。”
林涵笑一笑,“非洲挺苦的,去了好好努力。年輕的時候,受一點苦其實沒有什麽壞處。”
蘇南點頭。
林涵拍拍她肩膀,“替我向陳知遇問聲好……以後你們婚宴上,他欠我的酒,一杯都別想逃。”
隔日,蘇南把宿舍還剩下的東西收拾得七七八八,一并打包寄往崇城,只留下了被褥和日常用品,留着畢業典禮和拍畢業照時回來住。
宿舍裏彌漫着傷感的氛圍,大家約定了過兩周一起拍一組宿舍畢業照。
都各有去路,也不能耽誤很久。
下午,蘇南就乘高鐵回崇城了。
陳知遇下班,一打開門,一股食物香味撲鼻而來。
他站門口體會了一下心裏一時湧動的,不知名的情緒,換了鞋,直接往廚房去。
在水槽裏洗個手,走到蘇南身後。
蘇南:“快了,還有一個菜。”
陳知遇沒說話,伸手捏着她下巴,把她腦袋扳過來,親了一下。
蘇南推他:“菜要糊掉了。”
“這頓算什麽,謝師宴?”
“也不是不可以這麽說。”
陳知遇摟着她腰,“不覺得太寒酸了?”
“要怎麽豪華?”
陳知遇眼裏帶點兒不太正經的笑意,“加點兒餐後甜點?”
蘇南:“……”
“餐後甜點”,陳知遇吃了整整兩個小時。
蘇南累得不能動,話都快說不出來了,汗津津跟水裏打撈出來一樣,忍不住抱怨:“你體力怎麽這麽好!”
“這才哪到哪兒?你最近不都在跟着我鍛煉嗎,怎麽沒一點長進。”陳知遇摸過煙,點燃一支,有一下沒一下地抽。另一只手,纏着她的頭發,絞了又松,松了又絞。
蘇南扯了一下自己的頭發,沒扯動,就随他玩了。
躺着休息一會兒,氣息喘勻了,擡眼看着他,“陳老師……”
陳知遇看她。
“我六月二十號畢業典禮,你會去看嗎?”
“可能去不了。崇大也有畢業典禮,院裏的學校的,也差不多是那個時間。”
蘇南多少有點失望,但沒表現出來,“哦。”
“想我去給你獻花?我十年前就不幹這種事了。”
“您最脫俗了。”蘇南輕哼一聲。
陳知遇笑一聲,想一想她穿碩士服的樣子。
……和只穿碩士服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