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你所在之處,是我不得不思念的天涯海角。

——簡媜

·

手機是跳起來的。

是跳,不是振,跟突然醒來,驟然猛跳了幾下的心髒一樣。

蘇南昨天被何平拉着去應酬,遠在萬裏之外的異國他鄉,碰到了華人客戶。對方先不來虛的,拾起了漢語文化圈的陋習,別的不說,先喝個不知今夕何夕。

蘇南從前酒量就不行,被何平帶着練了,還是不行。

一提到喝酒,就恨自己對自己太狠,來非洲又是被砸車又是得瘧疾,都撐下來了,最後差點倒在飯桌文化上。

中午吃過飯,她就趕緊回自己的格子間,趴着補覺。

然後手機就歡快地跳起來了。

摸到手機,沒看屏幕,直接接起來,揉了下宿醉以後悶疼的太陽穴,“喂……”

“蘇南……”

蘇南使勁想了一下,一愣,坐起身,“江鳴謙?”

“嗯,是我,你還能聽出我聲音啊。”

“怎麽了?又來問我能屈能伸的問題了?”

“不是……”江鳴謙猶豫着,“……陳知遇出車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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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南猛一下站起來,腳在椅子腿上絆了一下,趕緊扶住桌子,堪堪站穩。

江鳴謙:“沒什麽大礙!你別擔心!”

心髒噗通直跳,太陽穴裏也像是有一根神經一扯一扯,“他……”

“閃避及時,就是頸椎有一處輕微骨裂,要住一個月的院……”

蘇南慌得坐立難安,“你能把電話給他嗎……”

“他還沒醒。”

反複咀嚼幾個字,“頸椎……”

“檢查過了,不會影響到身體機能。我已經給涵姐打過電話了,涵姐在聯系他家人。我想……可能還是得跟你說一聲。”

蘇南懵了半晌,才想起來跟江鳴謙說謝謝,“……是你送他去醫院的?”

江鳴謙沉默一會兒,“……跟他約了今天碰頭。”

到時間了,陳知遇還沒到。正準備再打個電話催一催,就聽見外面有人喊出車禍了。出去一看,就在參觀出門兩百米的路口處。沒含糊,趕緊報警叫救護車,把人先送去醫院。

蘇南哽咽,“……謝謝。”

挂了電話,就去找何平請假。

何平正在打電話,做個手勢讓她等着。辦公室窗戶靠北,撒了點陽光進來,落在地板上,白晃晃的。

蘇南盯着那一片,聽見何平打完了電話,回過神來,“何主任……”

何平瞧她,“怎麽了,這副表情?”

“我得請個假,回國一趟,陳知遇……出車禍了。”

何平一提眉毛,“……情況嚴不嚴重?”

“……頸椎輕微骨裂。”

“沒什麽大礙吧?”

聽語氣,是不想批假的意思,蘇南咬着唇,“我必須得回去一趟。”

“蘇南,不是我不想給你批。你來我就說過,這兒苦,來容易回去難。路上就要花去兩天,你能回家待多久?我老婆沒來之前,有回她做手術,這邊工程要交付,大家都沒日沒夜加班,我也是沒回去的……誰能等你一個人?”

“……五天,行嗎?就當是預支了今年的年假。我就回去看他一眼,不然我沒法放心。”她忍着淚意,盡量讓自己聲音平靜。

何平沉吟。

把人留着,估計也沒法沉下心工作。他們上周剛剛交付了一個項目,新項目還在接觸之中,沒到最忙的時候。考慮片刻,還是準假了。

“去網上填申請表,下載了交給行政打印蓋章。”

蘇南颔首,說聲謝謝。

臨時訂,機票貴得令人咋舌,而且相當麻煩,要中轉約翰內斯堡和亞的斯亞貝巴兩個地方。

這些,蘇南都顧不上了。

這一回,她對“心急如焚”和“歸心似箭”這兩個詞,陡然有了貼身的體會。

在機場中轉的時候,拿出手機連接機場wifi,就有陳知遇幾小時前發來的未讀消息。

直接說的語音,告訴她他已經沒事了,讓她別沖動回來。

蘇南回複他:你了解我會沖動,難道不了解你勸不住我麽。

披星戴月,抵達崇城是在次日下午。

她行李輕便,沒辦托運,等不及坐機場大巴,直接去乘出租車。

出租車上,再把手機打開,陳知遇也就只回複了四個字:一路平安。

她盯着屏幕,莫名的就要哭出來。

想到那年接到父親酒精中毒去世的消息,被蘇母拉扯着往醫院緊趕慢趕,一路倉皇驚懼,看見病床上蓋着白布的身體,第一反應不是哭,是想要去扯開那白布。

蘇母一把拽住了她,抱住她嚎啕大哭。

痛感才一點點漫上來。

接到江鳴謙電話的那一刻,她仿佛又看到了當年那被母親緊抱着快要喘不過來,哭得臉憋得泛紅的自己。

世間太多的猝不及防,死亡是最蠻橫無理的一樁。

所幸陳知遇沒事。

然則不能細想,一想就覺得骨頭縫裏都在泛着冷。

下午五點,抵達醫院。

蘇南立在走廊,整理了一下表情,才推門進去。

程宛和顧佩瑜都在,陳知遇躺在床上,帶着頸托,頭動不了,只斜了一下眼。

蘇南捏着行李袋的手指松了又緊,“程小姐,顧阿姨。”然後将目光定在陳知遇臉上。

他眉骨上有傷,貼着紗布,沖她笑了一下,“不是讓你改過口了嗎?”

顧佩瑜笑笑,“沒事兒,慢慢改。”将程宛一拽,“走,陪我去弄點晚飯過來。”

拍了拍蘇南肩膀,帶上門,貼心地把空間留給兩人。

蘇南放下行李袋,這才慢慢地走過去。

在床邊蹲下,抓住陳知遇的手,頓了一下,把臉靠在他手背上。

“蘇南……”

沒聽見她出聲。

片刻,她緊攥着他的手,俯下頭去,臉把他的手掌壓在床沿上,肩膀劇烈地顫抖起來。

陳知遇頭沒法動,很費力地擡起另外一只手,放在她腦袋上輕撫,“真沒事了。”

蘇南哭了好一會兒,才漸漸平靜下來。

陳知遇手掌摩挲她的發絲,“累不累?”

蘇南看着他,搖頭。

“過兩天就能下地走路了,只是頸托要戴一個月——好在馬上放暑假,沒人能瞧見我這副尊榮。”

他還有心思自嘲。

蘇南氣笑了,臉上還挂着眼淚,“……你答應我會照顧好你自己的。”

“天災人禍,不可抗力。”就跟她講了具體怎麽回事。

蘇南咬牙切齒,“……她自己想死,為什麽要拉上別人當墊背。”

陳知遇安撫她,“她精神有問題,心理室的老師說,有點兒妄想症的症狀。和病人怎麽講道理?問過了,她不是想自殺,是想攔車伸冤。”

手掌上,還沾着她剛剛哭過的眼淚。

嫌棄地擡起來,“……給我擦了。”

蘇南:“……”

抓着他手,在被單上胡亂地蹭了兩下。

陳知遇笑出聲,把她手攥過來。

雙人病房,另外一床空着,就住了陳知遇一個人。

阖着門,房間裏安安靜靜。

“蘇南,”陳知遇仰視着她,“既然這樣,正好,有兩句話跟你說。”

“什麽?”

“生老病死的事,誰也說不準,”陳知遇看着她,“如果……”

蘇南立即明白過來他要說什麽,擡手就去捂他嘴,“你別說!”

陳知遇沒動,看着她,目光沉靜深邃。

蘇南緊咬着唇,與他注視。

片刻,蓋在他嘴上的手,慢慢往下滑。

陳知遇順勢攥住了,貼在自己穿着病號服的胸口上。

裏面一顆心髒,有力地跳動。

“年輕氣盛的時候,三年五年,從不以為時間是多可怕的事。到我這年歲,生離死別都遭遇過了,再送人離開,跟動刀一樣。但我為什麽還是答應了你外派,你想過嗎?

眼前的人清瘦,憔悴,目光卻清亮,一如他的靈魂。

蘇南搖頭,覺得自己又要哭出來了。

“就怕你遇到今天這樣的事。我長你十歲,以後多半是要走在你前面的……你在外歷練之後,能抗得住事,以後萬一我……”

“你不要說了……”眼前模糊,水霧一層一層往上漫。

陳知遇笑一笑,溫柔地看着她。

看她咬着唇,兩只削瘦的肩膀枯葉一樣微微顫抖。

不忍。

然而這最後一堂課,不得不教。

“你答應我,不管我怎麽樣,別人怎麽樣,你要把自己的日子過好。”

蘇南安靜飲泣。

“……沒有誰,是離了誰一定活不下去的。”

蘇南搖頭,眼淚順着鼻梁滑到下巴,滴落而下,她克制不住,從沒哭得這麽狼狽過,一把把他攥在手裏的手抽出來,“……不,你要是不在,我一定活不下去!你不要不信!”

她頓了頓,像是瞬間找到了最有利的反駁武器:“要是我死了……”

“瞎說!”

“要是我死了,你還能爬得起來嗎!陳知遇,你還能爬得起來嗎?”

陳知遇不說話了。

不能。

二十來歲,失去所愛,已經去了他半條命。

那樣枯朽地活過了十多年,風穿過鏽蝕的軀殼,空蕩蕩都是回聲,活着,僅僅只是活着而已。

直到遇到蘇南,荒野之中,心裏那間黑暗了很久的屋子,才被燭火一盞一盞重新點亮。

如果這燭火滅了,他将永遠沉淪。

她看着他,凝着淚的眼睛,固執而清澈,“這一課還給你,我才不要聽。我好好活着,你也好好活着。”

半晌。

“好,我答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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