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吵架

“讓他吐。”東辭從床上跳下, 疾喝着将人扶起。

那人歪着頭不斷吐,滿屋惡臭彌漫。江善芷抖抖衣袖,往後半步,扶住他的肩, 叫他不至歪斜。

“發生何事?”屋外傳來問話聲, 霍翎帶着幾位寒門學子出現在留診室的門口。

東辭正在替人診治,并沒移開注意力, 倒是先前那位大漢出聲:“這個患者有點棘手, 東辭先生正在診治, 人手不夠,多虧這位姑娘出手相助。”

江善芷從旁邊探出臉來, 不好意思笑笑, 心想自己滿身穢物熏人,便又縮回去, 不言明身份,門口卻有道人影幾箭步沖到她身邊,二話沒說往她手肘一撞, 将她往旁邊撞開了去。

她定睛一看, 來的人正是左一江,他已接替她扶住這人的人背。

“太子妃,請往旁邊移步。”有外人在場, 左一江神情語氣涼薄,與往日無異,只目光掃過她身上狼狽時輕蹙了眉頭。

“太子妃?”先前請人幫忙那大漢不禁驚愕道。

大約是誰都不會想到, 堂堂太子妃能纡尊降貴親自做這些事,甚至被吐了一身穢物也毫無怨言,不止這大漢,站在外頭的幾位學子也是同樣驚訝。

京中傳言,這位太子妃出身将門不精文墨,空有美貌卻無品德,如今看來,傳言倒有幾分失實。

江善芷被看得更不好意思,左一江不着痕跡地挪了挪位置,便把目光替她擋下。

床上患者吐過這茬軟軟躺回床上,再無反應,也不掙紮。東辭這才拭去額上汗水,擡頭看諸人,抱拳道:“見過太子殿下,諸位公子。”

諸人便紛紛還禮,霍翎道:“東辭,此人如何?”

“他送來之時毒瘾已深,又有內傷,性命垂危,情況危急。在下方才替他施針放淤,如今危險已除。我這裏人手不足,适才多虧太子妃出手相助,否則便救治不及。”東辭說着轉身,朝江善芷長揖到底,“如此情況,太子妃竟能面不改色,亦不嫌髒亂,果是女中豪傑,在下佩服。只是累及太子妃,在下歉然,在此先代他謝過太子妃救命之恩。”

“不敢當,東辭先生言重。救命的是先生,我只是舉手之勞,萬不敢稱恩。”江善芷擺擺手,求救般看了眼霍翎。

霍翎便道:“好了,救他也非一人之力所達,你們三人皆有功。”

Advertisement

他語罷又看向江善芷:“姜姜,你……”

“月蓉那裏有帶衣裳,殿下,容我先告退。”江善芷會意,忙道。

霍翎溫言道:“今日辛苦你了,你更完衣再來尋我,江公子想向你道謝。”

江善芷點點頭,行了禮退下。

待她離去,霍翎與東辭進內室說事,其餘人進留診室巡看,因見太子妃之舉,這些人好奇,便抓着阿木詢問。阿木本也驚奇,便将前後之事繪聲繪色一說,如何遇見太子妃,太子妃又是如何自請幫忙,其間不僅毫無架子,更是全力救人,亦不嫌污穢,真真叫人佩服。

衆人大感驚訝,便紛紛贊揚,誇其心善。

這些,江善芷卻是不知。

……

江善芷換過一身衣裳,将手臉洗淨,重新挽好發後,才去找霍翎。

霍翎正與諸君在慎戒堂的正堂裏喝茶,江善芷扶着月蓉的手快步行往正堂。正堂外是一片空曠院子,青磚為面,四四方方,整個院子只有南角有棵老榆樹,有人垂頭坐在樹下。

江善芷看到這人,腳步一頓,改了方向。

“江公子?”

她停在樹下,叫了這人一聲。

江鴻宇擡頭,憔悴的眼裏露出絲喜色。

“見過太子妃。”他扶着樹艱難站起,拄了拐杖朝她行禮。

江善芷忙阻止他,他還是固執地彎腰作揖,她也只能受了這禮。

“公子為何獨自在此,不進正堂?”江善芷問他。

江鴻宇眼神一黯,他不想進正堂。太子希望他能大膽将染毒經歷說出,以警世人,但他什麽都不想說,太子倒也沒勉強他。如今裏邊的人,都是書院裏出類拔萃的學生,有些還是他的同窗,昔日曾同飲酒共詩文,他也是他們之間風華正茂的一員,春闱在即,他本有望出人頭地,卻在一夕之間将十幾年的苦心盡數毀之,不止辜負了自己,也辜負在家鄉的老母親。如今雖活下來,卻還不如死了。

“今日聽殿下提及太子妃要來慎戒堂,在下便想着要親自謝謝太子妃。那日多得太子妃相救,在下方才拾回這條性命。太子妃,請受在下一拜。”江鴻宇扶着拐杖,慢慢跪下。

“使不得!區區小事,江公子何足挂齒,快請起。”江善芷忙道,這麽大的禮,她不敢受。

江鴻宇固執得很,仍要跪下,江善芷見他滿身落拓,腿傷未愈,跪也跪得艱難,哪裏忍心,她與月蓉又拉不動他,正急得不行,樹上突然跳下一人來。

“人家都說了叫你起來,你還跪什麽?榆木腦袋,快點起來!”左一江看不下去,出手強扶起江鴻宇。

江善芷松了口氣,見到左一江又有些驚訝。

“我不耐煩在裏面聽書生文绉绉說話,正巧他傷又沒好,殿下叫我在這裏陪着。”左一江看穿她的疑問,便回答道。

理由冠冕堂皇,可他只是想她了,才找了借口守在這裏。

“侯爺,放手!”江鴻宇還要跪,可他哪裏掙得過左一江?

“江公子,你的禮我受不起,救你不過是舉手之勞,況也不是我一人之力,若沒有江姑娘與東辭先生,我也救不了你。”江善芷忙又勸他。

江鴻宇實在掙不過左一江,又聽到“江善芷”的名字,便漸漸歇了念頭。

“是啊,還有江姐姐,多虧了她……”江鴻宇想起“江善芷”,唇邊不禁露出久違的笑,雖然他們已再無可能,但想起她,仍叫他心暖,“太子妃,江姐姐這些日子可好?從前她就幫過我良多,我還沒有機會報答她,如今連句‘謝謝’,怕也沒機會說了。”

左一江皺眉。

江姐姐?

那邊江善芷已回道:“阿芷很好,公子不必挂念。其實我出來之前,她曾囑托要來探望公子,瞧瞧公子近況。”

“勞太子妃與江姐姐挂念,在下很好。毒瘾已基本戒斷,腿傷……也好得差不多,煩請太子妃轉告江姐姐,請她不必再擔心在下,在下誤入迷途,辜負她一番善心,此生無顏再見她。”

“江公子言重了,此事乃賊人蠱騙作祟,并非公子一人之錯。阿芷托我轉告公子,公子如今雖逢大難,難于仕途,然而世間之路萬千,公子又何必拘泥于世俗之見?有才學必不被埋沒。”江善芷溫言勸道。

江鴻宇卻苦笑:“就算有才又如何,我如今這副模樣,誰敢用我?”

“公子不必妄自菲薄,良駒得遇伯樂方是顯才之時。且公子既受此毒之害,又知此毒之苦,難道打算什麽都不做,任由此物禍害天下?危及大安江山?君子之行,便不為名利所驅,也當以天下安危為己任。”江善芷正色道。

“不為名利所驅,以天下安危為己任?這也是江姐姐說的?”江鴻宇怔怔問她。

“正是。阿芷還說了,縱然萬難千苦,也不過天将大任以降之,只要公子不輕言敗棄,他日必有所作為。”江善芷言罷,微颌道。她知道他才學滿身,不忍見他自甘堕落,能勸多少便勸多少。

江鴻宇反複嚼着這幾句話,忽感茅塞頓開,臉上陰霾漸散,目色清明。

“太子妃與江姐姐大恩,在下銘記于心。此恩此德,在下無以為報,唯有日後勤勉以待,以報二位之恩。”他抱拳長揖,一掃從前少年稚氣。

江善芷聞言展顏笑開:“那我與阿芷就等着公子大展拳腳,一展報負時。”

江鴻宇點頭,笑着告辭,往正堂去尋霍翎。

陽光正燦,天青無雲,他跛着腳前行,背卻筆直,江善芷欣慰笑起。

“江姐姐?”左一江聲音忽然傳來,“他也叫你姐姐?”

江善芷轉頭,不解:“叫我姐姐怎麽了?”

“你從前與他很熟?”左一江不痛快了。

“他是我家遠親,家道中落,為了求學寄人籬下,日子過得不易,我見他好學,便幫過幾次,如此而已。”江善芷與左一江并肩,亦往正堂行去,月蓉跟在兩人身後,她便壓低聲音說道。

話才說完,她就奇怪,自己為何要向左一江解釋得如此詳細?

“那小子喜歡你。”左一江冷不丁冒出一句話來。

江善芷紅了臉:“你別胡說!沒有的事。”

“我看得出來。你……這麽幫他,難道也喜歡他?”左一江轉頭,緊緊盯她的眼。

江善芷被他看得心慌意亂,胡亂道:“胡言亂語!我不同你說了。”

語罷,她高喚道:“月蓉,走,我們去正堂。”

月蓉“唉”了聲,碎步跑到江善芷身邊,狠狠瞪了左一江一眼,便扶着江善芷快步離去。她對這個三番兩次與自家主子作對的小侯爺一點好感都沒有。

左一江摸摸鼻子,遠遠跟在她身後,也進了正堂。

心裏還是不大痛快。

江姐姐,是他的。

……

江善芷與霍翎離開慎戒堂後,這些學子将她在慎戒堂所行之舉傳揚出去,再加上江鴻宇将自己的經歷細述于衆人,說起了江善芷與姜桑梓二人救命之恩,一時之間竟令得江善芷與姜桑梓兩人在這些年輕學子中名聲漸揚。

這些事,江善芷不知,一直呆在宮裏姜桑梓就更不知道了。

她最近已被佛經與讀書兩件事弄瘋。

霍翎與江善芷兩人一起教她功課,江善芷負責挑出各書中文章,向她釋義,并教她誦讀;霍翎則與她講近半年的時事要聞,以防白夫人問起。

這本無關系,但霍翎這老師太嚴厲,每日上完課,他都要布置功課,非要她将阿芷所教的文章背到能默能解,還要根據他所說的時事要聞寫出時評,第二日他會檢查。江善芷倒有心放水,但有霍翎這尊大佛鎮着,她也不敢放水。

從小到大,霍翎對待功課與正事的态度,從未改變過,江善芷也無能為力。

姜桑梓被折騰得身心俱疲。

這日午後到了東宮,恰逢霍翎有外客,江善芷便先與姜桑梓在醉仙亭裏講課。姜桑梓強打着精神看書上的字,聽江善芷講課,眼睛不知不覺發澀,字似也從書上浮起。她揉揉眼睛,将目光轉到他處緩緩勁,這一擡眼,她便瞧見了霍翎。

醉仙亭正對着東宮的昭明橋,此時霍翎正站在昭明橋上,朝對面的人颌首微笑。孫妃帶着孫留芳并幾個宮女站在他對面,也不知說了什麽,兩人笑得花枝亂顫,那孫留芳以袖掩唇,只留下雙妙目笑成月牙,盈盈看霍翎。

姜桑梓把手裏的書狠狠一捏。

“最近那孫留芳幫着皇後出主意料理佛誕慈賣會的事,又有孫妃撐腰,在宮裏走動得頻繁。聽說昨天殿下幫着尋到一位鑒寶的高人,解了皇後的難處,這孫留芳以為殿下在幫她呢,這不今天就叫孫妃領着來東宮言謝。”江善芷見她直盯着霍翎與孫留芳,便也将書一蓋,湊到她耳邊解釋,“不過你別擔心,殿下待孫留芳與尋常宮人無異。”

“誰擔心了?”姜桑梓轉回頭反駁一句,又拿起書,“你快上課,結束了我回慈照宮還有事呢。”

江善芷見她悶悶不樂的模樣想勸慰,可姜桑梓只低了頭不言語,她便作罷。

接下去的授課,姜桑梓卻一字都未能入耳。

其實,霍翎和孫留芳站一塊也蠻配的,孫留芳長相嬌小甜美,正襯霍翎的英挺,兩人站在昭明橋上,倒像畫一般漂亮。若她是皇帝,要找太子良娣,大概也會找個這樣的女人吧。霍翎身為太子,和皇帝一樣擁有三宮六院,其實他納妃嫔也是遲早的事,她根本無法幹涉,更不可能挑戰這千百年下來的帝王權威。

那麽……她該學着接受?不是嗎?

就像太皇太後說的,你既不願他為難,又不想委屈了自己,便只好自私點,少愛一些,少要一些,退步的餘地也就大些。

她忽然間明白了太皇太後那句話的意思。

……

霍翎應付完孫家人回來,江善芷恰已講解完一篇文章,他便接手繼續。

可憐姜桑梓連休憩的機會都沒有,便又被拘在書案後聽他評點時事。

霍翎挑了一個月前發生的良州貪墨案講予她聽,這起貪墨案牽涉極大,說來較繁瑣,他怕她聽不明白,講得更是仔細,生怕她記不住。

“此案涉及良州上下數十官員,及京中大員三人,這三人便是……姜姜?姜姜?”他說了開頭,忽發現姜桑梓已伏在案上,他喚了她兩聲,她還是不理。

他便走到案邊,低頭望去,姜桑梓竟已睡着。

亭間有陽光斜照,溫暖無比,又有微風輕入,惬意十分,姜桑梓睡得香甜,發絲拂過臉頰咬進嘴裏也不自知。霍翎看得想笑,卻忽又将臉一沉,順手拿起案上的書卷起,輕敲她的後腦。

連敲了三下,姜桑梓才驚醒,從椅上跳起。

“怎麽了?”她懵道,睡眼惺忪。

江善芷在旁邊一撫額,居然上課睡覺被霍翎抓到,這不是找死?

“你有在聽我說話嗎?授課之時公然睡覺?你還想不想過江夫人的考校了?”霍翎輕斥她。

姜桑梓這才發現,自己不自覺睡着,竟被抓個正着,她摸摸臉,把發絲挑開,站着不動。

“怎麽?我有說錯?以你目前的進度,想過江夫的考校簡直天方夜譚,更別提晚些時候你還要跟着阿芷學蒼羌異語。你不想去雲谷,不想變回姜桑梓了?”霍翎的斥責毫無情面可言。

“不去就不去,有什麽好換回去的,我覺得這樣也挺好。”姜桑梓心裏起了絲火氣,犟道。

“你說什麽?”霍翎眉頭大蹙。

“我說易魂也蠻好的,我當‘阿芷’當得挺開心,起碼沒壓力,便一輩子不換回也沒關系。”姜桑梓把臉撇開,氣道。

霍翎将手裏的書慢慢放下,眼裏漸漸冰冷。

“你此話當真?”他問她。

“當真。”姜桑梓牛脾氣上來,半點不讓。

“不能當真,我想換回去!”江善芷撲過來抱住了姜桑梓的手臂,她知道這是氣話,但這話一說,必要叫霍翎心冷。

“好,那你明日不必過來了。”霍翎轉身。

姜桑梓把桌上的東西收收,拉開江善芷的手,未置一語便匆匆離去。

江善芷留在原地,瞧着背道而馳的兩人,滿心無奈。

好好的,怎麽又吵上了?

都怪孫留芳!

對,就怪她!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大家關心,然後……我現在馬上要出門去醫院,心累。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