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北望
天還沒亮, 霍翎就睜眼了。幔帳裏灰蒙蒙的,殿裏很安靜,靜到他能聽到庭院外宮娥清掃落葉的聲響,刷刷地, 一聲又一聲。身上蓋的絲被被人淩亂卷走, 只留給他一角。姜桑梓睡覺是個不老實的主,夜裏被子蹬掉三次, 他最後惱了, 用被子把她裹成繭, 再将她的手橫到自己腰上權充被子,這才叫她消停。
若以後日日一處睡, 他少不得要治治她這壞毛病。
霍翎想着, 轉頭看她。她睡得可比他安逸許多,脖子枕着他手臂, 腦袋歪在他脖彎裏,鴉青長散落滿枕,一張嬌容半藏在淩亂發絲裏, 絲被蓋到了下巴上, 只留粉嘟嘟的唇。綿長的呼吸聲輕輕響着,她睡得可比他安穩許多,沒心沒肺的模樣, 似乎毫不害怕第二天睜眼就換到江善芷的身體裏。
在乎的人,大概只有他吧?
夜裏抱着她不敢睡,他總擔心她不知何時會露出哀傷乞求的目光緩緩倒在他懷裏, 而他卻無計可施,只能眼睜睜看她離開。
他翻身側躺,展臂把她摟進懷裏。姜桑梓不高興地咕哝一句,覺得熱壞了,迷迷糊糊推他,霍翎在她唇上咬了咬才松開手,她立刻就轉身拿背對着他。他便從背後抱住她,貼緊她的後背。
已經第五日了。
她沒什麽異常反應,應該還是姜桑梓。
如此想着,霍翎拔開她的長發,湊到她後頸上,輕輕啃起,手也圈得越發緊了。
天光漸來,幔帳裏慢慢清晰,他摟着她耳鬓厮磨,不妨懷裏睡得正香的人蠕了蠕,睜開眼。
“姜姜。”他支起頭看她,聲音帶着晨起時的沙啞。
姜桑梓迷茫地看看他,眼眸陡然睜大,“啊”地驚叫了聲,一把推開他坐起,抱着被子縮到牆前,顫抖道:“殿……下……”
霍翎的臉色頓時變得難看。
“你……阿芷?”他也坐起,攥緊拳頭問她。
她把頭埋在膝間,不敢看他,肩卻不斷聳動着,似乎在發抖。
“見鬼!”霍翎極難得地怒罵出聲。什麽時候換的?他竟一點沒發現!
正僵持着,縮在牆前的人忽然發出一點聲音。
笑聲。
霍翎蹙眉望去,姜桑梓已露出半張臉,笑眼彎彎正盯着他,那顫抖不是恐懼,而是她在笑。他瞬間明白,自己被她騙了。
“姜桑梓,你騙我?”他深吸口氣,壓下怒火。
“跟你鬧着玩的。”姜桑梓吐吐舌,“誰讓你每天早上都吵我睡覺。”
霍翎見她仍是姜桑梓,心裏稍安,可怒火卻消不下去。
“好玩嗎?”他語氣冷下,眉梢霜結。
姜桑梓收了笑,慢慢挨近他,扯扯他衣袖:“生氣啦?”
霍翎冷眼看她。他能不氣嗎?什麽玩笑不好開,非拿這事來鬧?
心氣不順,他一把掀開幔帳,沒理她就下了床。
姜桑梓撓撓頭,有些不安。他真生氣了,她這玩笑似乎沒分寸了。想了想,她忙把被子掀開,跟着他下床,鞋也顧不上趿就跑到他身邊,一把扯住他衣袖,假裝可憐道:“诶,你別氣,我錯了還不成嘛。”
這個時候,她恨不得自己能有江善芷那雙眼睛,只消用泛着水霧的眼眸看着人,自然就能叫人消氣,可她……她哭不出來,便是裝可憐,也顯得毫無誠意。
因為,霍翎不吃她這套。
“放手。”他甩袖。
“不放。”她說着用力一扯。
霍翎的寝衣本就束得松,被她一扯,衣襟便自他左肩滑下,露出肩臂與大半胸膛。晨光微熹,照得他半明半暖,姜桑梓腦中不知怎地就閃過四個字——“活/色/生/香”。
她吞吞口水,竟有些口幹舌燥。
霍翎瞪了她一眼,姜桑梓立刻松手。他無可奈何地自己把衣襟拉上,轉身又往桁架走去,姜桑梓還是跟過去,在他伸手取衣時乖覺地先一步取下他的衣袍。
“殿下,我服侍您更衣。”她展開他的外袍,笑得谄媚,“您別氣了好不,我那不是和您鬧着玩的嘛,下次不鬧了,堅決不鬧了!”
他默然打量她一番,看她滿臉堆笑,氣早也散了,便将眼眸一眯,從她手中一把奪回自己衣袍,姜桑梓才要再哄他,就聽他道:“跟你說過多少次,不要光腳下地!”
她還沒回神,身邊衣裳簌簌響過,他已把衣袍披到她背上,手在她胸前将衣袍攏緊。
“不鬧?你鬧過瘾了,我還沒鬧呢。”霍翎繼續說着,将她連人帶衣抱起。
“你要做什麽?”看到他笑起,姜桑梓吓壞了。
通常他出現這種壞笑時,就意味着她要遭殃。
“五天了!”他把她抱到床榻上一丢,居高臨下笑道。
“那又怎樣?一會……你還要随父皇上朝,不能亂來!”姜桑梓把他的衣袍裹緊,往床裏頭一滾,發絲淩亂披覆了滿床,卻仍躲不過如影随形的霍翎。
“亂來?你知道我要怎麽亂來?”霍翎冷哼道,手指一伸,往她腰肢捏去。
“啊——”輕顫的嬌吟聲起,姜桑梓縮成蝦子,在床上左扭右滾地躲他的手。
這人又開始撓她癢了。
殿外值夜的宮人聽到殿上傳出的動靜,正要進來服侍,才走到寝殿門口就聽到聲聲吟/哦與低沉笑聲,不禁滿面通紅,忙又退了下去,不敢再打擾。
沒人能救她。
……
隸部的文書下來,江善芷一早就過去領文與女官服制,她的考校通過,皇帝恩準,如今她已是大安朝為數不多的女官其中一員,雖然品階不高,管的也是文書,可總算是隧了她的心願,江善芷這心情格外敞亮。
女官官服與男子不同,并非團領衫與烏角帶,而是藏藍刺金團花的右衽襖裙,頭戴蔽髻,左右各一金钿,穿來端莊大氣。江善芷換上女官服制後便要進宮,她是女官,除了要向皇帝領恩外,還要觐見皇後。
“江……女史。”
才走到坤安宮,江善芷就遇上左一江。他掐着點過來,為的就是在這裏見見她。
江善芷一見他就面露赧意。那日在漱玉閣裏兩人枉顧禮法之後,她就怕見到他,總要躲着他,便是同往招呼蒼羌使團,她也甚少與他說話,倒把左一江憋的夠嗆,想盡辦法找她。
“侯爺。”她躬身行了個禮,又加快步伐往坤寧宮走去。
“江姐姐!”左一江喚了兩聲叫不停她,只得跟在她後邊進了坤安宮。
江婧正在宮裏聽六局掌事尚儀禀事,聽到外頭禀傳便笑着讓人退下,一邊令他二人進來,一邊叫人把要賞江善芷的東西備好。
“鴻胪寺譯經館女史江善芷,見過皇後娘娘,娘娘萬福。”江善芷進殿便朝江婧行了大禮。
江婧含笑受了她的禮後親自下來将她扶起,命人看座上茶,那廂左一江也跟着進來。
“安樂侯給皇後娘娘請安。”他行禮,目光卻游到江善芷身上。
“你這猴兒今兒怎麽也來了?”江婧笑了。皇帝雖賜他自由進出宮的資格,他又在她膝下長成,但他沒個常性,總在外頭瘋跑,甚少來她這裏。
“這不是有人老躲着我,我沒辦法才跟到您這宮裏來。”左一江在江婧面前也沒個正形,笑嘻嘻道。
“喲。原來不是真給我請安來了,這是別有目的。”江婧笑着看了眼江善芷,後者已經滿面赧紅,正恨恨地瞪着左一江。
“娘娘知道就好。一江的終身大事可全指望您了。”左一江看榮芳姑姑端來茶水,他親自端起一盞茶碗奉予江婧。
“娘娘。”江善芷聽不下去,大窘。
“行了,你再胡言亂語的,我讓榮芳姑姑把你趕出宮去。這麽大個人也沒個正形……”江婧撫撫江善芷的手,笑嗔了句,又正色道,“一江,蒼羌之事,你不改了?”
“我決定的事,幾時曾改過。”左一江瞧着江善芷直笑,恨不得明天就能成婚将她迎回。
“我知道了。”她這才接下他手中的茶,轉手卻塞到江善芷手中,“一會翎兒與姜姜也會過來,你們一起在我這裏用午膳吧。”
“求之不得。”左一江又乖覺地再奉了杯茶給江婧。
……
霍翎早上與姜桑梓厮鬧了一陣子,起時天竟晚了,也來不及用早膳,梳洗更衣之後便匆匆趕去乾寧宮早朝。姜桑梓估摸着辰時末放朝,他就該回東宮了,便早早叫人把煨好的黃豆豬肚湯端來,又撈好一碗細面送到殿裏。
果然辰時末,霍翎回到東宮,也不去書房,徑直去了她寝殿。姜桑梓将他迎進殿裏,一邊替更衣,一邊唠叨:“餓了吧?都叫你別鬧了,大清早的不讓人安生,還連累自己早膳也來不及用。”
霍翎解去繁瑣外袍,覺得身體一松,又接過她手裏的常袍自己套上,這才笑道:“不給你些懲罰,怕你還犯錯。”
姜桑梓擰幹了帕子遞給他淨面,聞言眉一豎,正要分解,忽見旁邊月蓉偷笑,她才想起這些閨房秘語實在不宜當着人說出,便哼了哼,替他系起衣袍的帶子來。
霍翎抹了兩把臉,道:“姜姜,我餓了,可有吃食?”
“哼。不敢委屈太子殿下,早就備下了,您往榻上略坐坐,奴婢馬上給您端來。”姜桑梓做了個鬼臉,陰陽怪氣說着,瞧見他氣憤戳來的手指,忙擰腰避過,笑着去給他盛面。
面已撈過,很是軟爛,用湯汁一澆,再灑些蔥花便成。姜桑梓做來熟練,不多時便好。
面條瑩白,蔥花翠綠,湯汁金黃濃郁,切成小段的豬肚浮在面上,香氣誘人。他不愛吃黃豆,她便拿筷子一顆顆挑淨後,才捧起碗。
“好香。”霍翎聞到了香味。
窗前忙碌的姜桑梓背影籠在陽光裏,動作有條不紊,溫柔至極,看得他心裏暖洋洋,他坐不住,便從羅漢榻上下來,走到她背後。
“好……了……”姜桑梓轉頭,面色有些古怪,眉頭緊緊攏起,話也說得斷斷續續,“霍翎……記得……好生吃飯……”
“怎麽了?”霍翎一眼瞧出她的不對勁,忙接下面碗放到案上,一手摟過她。
姜桑梓臉色漸漸泛白,不多時額前便沁出細密汗珠,人也倚到霍翎懷裏。
痛!劇烈的疼痛自四肢百骸傳到心頭,仿佛有尖銳之物一下下敲着骨頭,要将她魂魄從這軀體裏趕出。比起前幾次易魂,這次的痛苦幾乎叫人痛不欲生。
她咬緊唇,神志清醒地承受着這股劇痛。
姜桑梓不甘心,她不願意離開。
“姜姜。”霍翎心中大急,将她橫抱入寝殿放到床榻上,轉身要吩咐宮人傳禦醫,卻被她死死攥住了衣襟。
“別……走……”她疼出渾身汗來,臉色煞如紙,唇瓣咬出幾道血痕,血珠子不住地往外冒。
“不走,我不走。”霍翎傾身抱住她,五內俱焚。
“霍翎,我好疼,好疼……可我不想離開……”她圈住他的脖子,雙手在他頸後緊緊攥着,“我想留在你身邊……做你妻子……你……你……”
語已不成句。
霍翎抱着她,手一下下撫過她臉頰,不過短短時間,她已遍體冷汗,發絲粘在雙頰,滿面苦楚,叫他心似利刃錐過,恨不得代她承受這所有痛苦。
“不走,你哪裏都不會去,只會留在我身邊,成為我的妻子。我這一世,也只會有你一個妻子,姜桑梓,聽到了嗎?姜桑梓……”
不論是生是死,他這輩子,唯一妻,一妃,一後。
她活着,便是他的後妃;她若不在,他便永不立後。
這後宮,不會再有第二人。
聽到了嗎?
……
坤安宮裏亂成一團,宮女們端水的端水,取藥的取藥,傳喚禦醫的傳喚,江婧也滿面憂急地殿裏團團轉。
本正好好地說着笑,豈料江善芷突發急病,渾身劇痛倒下,被左一江接住。
“好疼……好疼……”她縮在他懷中,死死地攥着拳,直攥得骨節泛白。
“阿芷。”左一江摟着痛到顫抖的她,雙目赤紅,笑意盡數化作噬人之光,連宮人前來勸他放下江善芷,都被他吓走。
什麽狗屁規矩禮法,他已通通不顧。
“一……江……放開我吧……”最後還是江善芷忍着疼勸他,“你知道……我這是為什麽……過一會……一會就好了……”
她斷斷續續說着,竟然沒哭,反倒沖他露了絲笑。
他們都知道原因的,又要易魂了。
左一江搖搖頭,仍将她緊緊擁着。他知道易魂痛苦,可沒想竟會讓她痛到如斯地步,且一次痛過一次,可他竟無能為力。
哪怕是刀山火海,他拼卻千刀萬剮、赤焰焚骨之痛還能護她一護,但今日他卻要生生看着她受此噬骨之疼。
他這心,和她一起疼到幾近窒息。
“你……哭了?”冰涼的手擡起,貼上他的臉頰。
“別說話了。”左一江飛快抹抹臉,捉住她的手。
“你怎麽……這麽傻……我又不是第一次……這樣……”江善芷艱難笑笑,虛弱道,“別哭了啊,讓人笑話……我是哭包,你可不是……你是左……一……江……”
她的英雄。
……
蒼羌皇城的正南方建有高樓,名為北望樓。樓有九層,最高處為北望臺,登對遠眺,便可望到隔開大安與蒼羌國界的一條江。
一江之隔,南北分疆。
長寧在這裏看了許多年,她是思念故鄉的吧?
扶瀾站在窗邊,遙望那條細如女子絲帶的江面,沉默不語。
他為她建下這北望臺,初衷是希望她能一解思鄉之苦。猶記當年北望樓剛建好,他拉着她到這北望臺上引她看這條江時,她臉上的表情。
那時她正年少,既驚訝又感動,竟紅了眼眸,拉着他衣袖半晌說不出話,最後只叫了一聲“王”,便再無餘話。
一轉眼,已經十七年。
“王,窗前風大,您病體已沉,經不起折騰了。”身後傳來雲照的聲音,平靜淡然。
扶瀾伸手将窗關上,轉身咳起,良久方息了喉間癢意與胸中喘息。
“雲照國師,這陣法可已修好?”他說着望向北望臺正中設的法壇。
法壇并不大,正中為銅臺,臺上安有一尊千面佛,臺上八方為令旗,**設獸骨,四周有七七四十九盞蓮燈,有半數火色亮着,并不因窗外風動而有所搖曳。
“沒想到那兩人竟是有大德之人,以天下蒼生之福庇佑本魂,此番更是種下極大善果,差點就毀了這陣,倒是臣疏忽了。”雲照回望了法壇一眼,淡道,“不過王無需擔心,臣已加注魂力修好此陣,雖只半數魂燈亮起,也夠撐到殿下歸來。只是王上……此陣以魂力為油,若是魂力燃盡,您便沒有輪回轉世之機了。”
法壇上的蓮燈燈托中并無燈油,乃以生人魂魄為油方可成陣,說穿了便是搭上一個人死後輪回轉世的機會,以魂飛魄散的代價來換取這等巫法。
眼前這陣,用的是扶瀾之魂力。
若扶瀾死,則陣破。
“國師早就與孤說過了,無需再提醒。”扶瀾不以為意,蒼白無色的面容了無生氣,“只要能讓他們回來,我不求來世。”
“可是王,你當明白,這世上有些事并非一個人傾盡所有就能挽回的,也許……事與願違。”雲照嘗試點醒他,許多年前,有個人也曾以輪回為代價換得重頭來過的機會,可偏偏縱有重生之機,也不見得就能改變什麽。
“我懂。此等逆天之法,不過與天地争鬥罷了。”扶瀾笑笑,走到陣前,“國師通曉輪回,能窺天機,若我不用此法,便有儲君之位,他也不願回蒼羌的吧。”
“是。王無子嗣,若無有能之儲君繼位,未來三十年,蒼羌必分崩離析,西陷昭明,東割薩烏,內憂外患不息,而殿下會隐于大安,一世富貴卻終不得志。”雲照躬身道。
“她也不肯回宮,就算我死,她都不願來見我一面。若一江回來,她要扶他為王,必會回來的,對嗎?”扶瀾笑笑,又道,“國師,不論以何種辦法你都別讓此陣被破,我要見到她回宮,陪我走完最後這段血路。我不修來世,下輩子我把她還給……左尚棠。”
作者有話要說: 辣條給你們,都給你們,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