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番外:青松寒不落
我叫寒不落。
青松寒不落,碧海闊愈澄。
記不清多少年前,有那麽一個人在我身旁念過這樣一句詩。
我沒記住他的長相,也忘了他為何會出現在我身邊,為何會念出這樣一首詩。我只記住了這句詩,那時我還是一棵青松,我開始管自己叫“寒不落”。
據說,一朵花,一棵草,只要有了名字,他們便不再屬于大自然,而是屬于自己。
那麽,從我叫自己寒不落那一刻,我就開始屬于自己了。山裏的生活其實還不錯,有涼爽的雲,還有清爽的風。經常會有鳥兒來陪着我說話。
他們帶來外面的氣息。他們說他們來自俗世紅塵,那麽他們身上的氣息應該就叫做紅塵吧。
我靠在青石邊上,一動不動地看紅日升起,再落下,然後月亮便會升起。我想,月亮和太陽,或許就像是鳥兒說得,在坐跷跷板。
我越來越憧憬俗世紅塵的生活。
其他青松不懂我。他們沒有自己的名字,他們只屬于這大山,而我卻屬于自己。
終于,在一場大雨中,我化作人形,遁入紅塵深處。
紅塵深處,七情六欲糾纏不清。我躺在一片小舟之上,任他靜靜地漂流。
天上繁星似水,倒映在清澈水波中。我枕着滿江繁星,聽風将紅塵私語送入我的耳朵。
我不懂。
面若桃花的戲子咿咿呀呀,河邊的商女唱着□□花,不知哪方的将軍失了他的兵馬。
星星流得很慢,比這江水慢太多。我躺在這片星河,總是會夢到帶着淡淡香氣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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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我會醒來。然後面對着廣闊的星河呆上片刻。
我只記得那花很白,很香。
記不清是那一天,大雨打翻了我的船。迫不得已,我踩着水,帶着濕漉漉的雨水爬上小亭。
“你可真狼狽。”脆生生的聲音像銀鈴般,雨聲中尤其清晰。
我點點頭,然後坐下來,等着風吹幹衣袍。
風裏有雨水的腥氣,還有淡淡的香氣。
我轉頭,看到一身白衣的少女笑意淺淺,風揚起她的衣袍。她如同一朵白色的花,在雨做的背景下,身上還有淡淡的香氣。
“你是那朵花嗎?”我問她。
她眼眸流轉,用手捂住唇輕笑起來:“我不知道你說的是什麽花,可是我是栀子花。”
我點點頭。其實我不知道栀子花是什麽花,或許也就是像她那樣。渾身純白,還帶着淡淡的香氣。
“所以,你是在找我嗎?”她的笑也那樣潔白,似乎還帶着淡淡的香氣。
我搖搖頭,又點點頭。
我不知道自己找的是誰,我只知道我要找的是一朵潔白的花,身上帶着淡淡的香氣。
可是夢裏是聞不到香氣的,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确定那朵花會有香氣的。但是我固執地認為,她一定會是一身白衣,帶着淡淡的香氣,像朵潔白的雲,出現在我的面前。
“你這呆子。”她嘆了口氣,然後在我旁邊坐下來。
從此,我的身邊多了一朵栀子花。她會陪我躺在小舟上,枕着雲海,銀河,看天上的雲朵,繁星。
“你為什麽要跟着我?”我問她。
她笑,連風仿佛都染上了香氣。
“沒為什麽,我想。”
“為什麽你想就可以跟着我?”我不解。
她又笑起來,突然用手撐起半個身子,居高臨下地看着我。
我能清楚地看到她的眼角有一顆極細小的淚痣,勾勒着笑意。她的睫毛好像染上了金黃的花粉,輕輕地一垂下來,便會有金黃的光流下來似的。我伸出手,想放到她的睫毛下。
她突然垂下頭來,紅梅一樣的唇在我手上輕輕碰了一下。
很軟,帶着暖意。
我以為她的唇應該會是冷的,就像雪一樣,像紅梅一樣。
張開手,我劃過空中的虛無,卻裝作是抓住了風。
“你看,我想做什麽就可以做什麽。”她重新在我身邊躺下來,雙手放到腦後,嘴角噙着梨花白一樣的笑意。
我很少再夢到那朵白色的花朵。
“那是因為我在你身邊。”說完她捧了水,仔細地洗着臉。
她的臉倒影在水中,就像是白雲一樣。
想了想,我點頭:“或許吧。”
她只是笑。
順着水流一路向下,小舟終于在繁花一樣的地方停下來。她拉起我的手,走上了岸,卻在上岸之後,将船擊成碎片。
“為什麽?”我問她。
“沒有為什麽,因為我想。”她又是這個回答,然後牽着我的手走上了紅塵的深處。
我還是不懂,不懂紅塵裏的哭,不懂紅塵裏的笑。我不懂是因為我的不懂才導致我自己也不會哭,也不會笑。還是因為我不會哭,也不會才會導致我不懂。
“呆子。”栀子又是這樣說我。
栀子很會笑,她總是在笑。
我曾經讓她教過我笑,她卻說我是呆子。
“需要教的就不是笑了。”她笑着說。
我不懂。
“為什麽?”
“沒有為什麽。我就想這樣說。”她再次這樣回答,然後展開手在高高的房頂上慢慢地走着。
月光灑在她的身上,她白得透明。
很多年後,我終于學會了哭,也學會了笑,卻再也沒有一個白得透明的女子笑着說“呆子”。
就像是一部折子戲,我拿到的話本卻總是比她晚。她懂笑的時候,我不懂;她懂哭的時候,我也不懂。
當我都懂了,她卻再也沒有機會笑,也沒有機會哭。
變化來得很突然,比夏日的瓢潑大雨還讓人措手不及。那段時間,鎮上總是發生奇怪的事。有人請了道士來捉妖,我沒有想到,那道士沒有去捉那蛇妖,卻将桃木劍對向了我。
我殺了他。
從此,一身白衣的栀子不再雪白,她的白衣總會染上點點的血跡,像是雪中紅梅。她同我亡命天涯,與道家的子弟拼命相搏。
她的笑少了起來,從此不再潔白,不再帶有淡淡的香氣。她戴着朵潔白的栀子在發髻,卻掩蓋不了身上的血腥氣。
一直到天涯海角。
深藍色的大海面前,她躺在沙灘上。
“如果當年我不把小船毀掉就好了。”那是她說的最後一句話,嘴角噙着一朵栀子花一樣的笑。
驚雷響起,她用身體為我擋住了天雷。
殺戮過多,這是上天對我們的懲罰。
她的一身白衣不再潔白,鮮血流了滿地,在地上蜿蜒爬行,像是糾纏的曼珠沙華。
“為什麽?!”
我問她,也問蒼天。
她沒有回答我。
天也沒有回答我。
那一刻,我第一次掉下淚來。濕潤的,鹹而苦澀的,便是眼淚。
她沒有教我笑,卻教會了我哭。
我抱着她的屍體,踉跄地回到了山裏。
她終于還是消失了,化作了片片花瓣,飄向了我不知道的地方。我甚至連她來自哪裏都不知道。
我在山裏開始種栀子。潔白的栀子,在熱浪滾滾的夏天便會香氣四溢。
山裏的妖怪說,我是一個怪妖,不會哭也不會笑的怪妖。有形形□□的妖怪曾經試圖摧毀我種的栀子,我會毫不留情地撕碎他們。
他們說,我是一個既可怕,又可悲的妖怪。
直到有一天,我從一個妖怪手裏救回一個小小的嬰孩。她渾身雪白,身上有着淡淡的香氣。小小的臉笑起來會像一朵花開,哭的時候聲音清脆像銀鈴聲響。
林嘉茉。
她身邊的紙條清楚地告訴我她的名字。我曾固執地想叫她栀子,卻放棄了。
她渾身潔白,笑起來會像花朵,但是她的香氣卻不是栀子的味道。她是林嘉茉,身上有着淡淡茉莉香氣的林嘉茉。
她身上有着茉莉花香,卻不是茉莉花妖。她是板藍根妖,是整個山裏想得到的寶貝。
如果栀子的軀體還在,我會毫不猶豫地殺了她,救活栀子。哪怕是只能保存她的軀體,我也願意。
但是栀子已經不在了。
我将她留下來,護她安全,卻不會教她東西。但是她卻總是跑到栀子花叢中來,和我并肩躺着。
她那麽小,穿着件白色的衣裙,渾身潔白。她會将手放到腦後,嘴角噙着淺淺的笑,像是帶了香氣的潔白的笑。
“松樹哥哥,你為什麽不和松樹在一起?為什麽要和栀子花們呆在一起?”她撐着腦袋問我。
“沒有為什麽,因為我想。”沒有一秒的猶豫,我這樣答道。
栀子,她活在了我的心中。
“哦呀……那松樹哥哥也別問嘉茉為什麽要和你躺在一起哦,因為嘉茉也只是想而已。”清脆的聲音像是銀鈴聲,在層層花海中蕩起漣漪。
我竟突然咧嘴,笑起來,可是我不懂我為何要笑。卻笑得很用力,笑得直咳嗽起來,笑得栀子花亂顫,香氣四溢。
她爬起來,短短的手拍着我的肩膀。
“慢點笑,慢點笑。”
他們說,山裏的那個松樹妖原來是會笑的。
入夜,我在栀子花叢中進入夢鄉。
我再次夢見那朵白色的花朵,帶着淡淡的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