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晚自習下課後,實驗班學生才放學回到宿舍

宋野到411宿舍去拿曲燎原幫他打好的熱水,本來還想和曲燎原說兩句話, 曲燎原裹得嚴嚴實實像個蠶蛹, 只露着腦袋,臉沖着牆,已經睡着了。

他只好提着暖水壺回了宿舍。今天晚上又降了溫,外面還刮着大風,他決定也偷一天懶, 不頂着寒風出門去洗澡了,灌好熱水袋塞進被窩最裏面,就去了水房刷牙洗臉。

稍後他回來,想倒杯水喝,發現暖水壺裏只剩了一點有水垢的底,問舍友們:“你們誰倒我熱水了嗎?”

“我倒的,”有個已經進了被窩裏的舍友道,“剛才我吃藥倒的。”

“怎麽了就要吃藥?”宋野問他。

舍友道:“就前兩天被凍感冒了,一直不好。”

宋野說:“太冷了,晨跑要多穿點。”

舍友笑着說:“嗯,宋野你也是啊。”

宋野擰好杯蓋,也上床睡覺,熱水袋已經把被窩下半截、腳的部分暖熱了,睡覺時腳不冷,其實也就能暖洋洋地入睡了。

睡着之前,他還是忍不住腹诽了舍友一百句——我弟給我打的熱水,誰準你說都不說一聲就倒光了?活該你感冒一直不好。

月中,終于供了暖,學生們度過了每年入冬前後最難捱的一段時間。

2006年的冬天也随之正式來了。

這一年的冬天,發生了影響宋野和曲燎原一生的兩件大事。

第一件,十二月初,宋志國的案子塵埃落定,一審獲刑八年,他本人當庭表示不會上訴。

第二件,前後相差十天不到,剛進十二月中旬時,國營407廠由于經營不善、虧損嚴重,不得不順應局勢,自此拉開了企業改制的序幕。

數日後的周五,一中上完了這一大周的課,學生們中午放假,曲大江在校門口接到宋野和曲燎原,帶他倆一起去位于市郊的本市看守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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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這才知道宋志國前幾天已經被判了刑,可以和家人親友見面了。而且到元旦後,他就要被送離本市,到省會的監獄去服刑。

到了看守所,根據宋志國本人的要求,曲大江陪同宋野一起進去探視他。

曲燎原這才發現自己要被獨自留在外面,就有點忐忑,他第一次來看守所,這裏有種極度壓抑的寂靜與肅穆,令他感到十分緊張。

宋野來的路上一直沒有說話,直到此時才開了口,道:“小曲兒能和我們一起進去嗎?我爸很喜歡他,也見一面吧。”

曲燎原心裏一松,覺得溫暖也覺得心酸,朝宋野站得近了些,但又不知該和宋野說什麽,就只雙眼關切地注視着宋野。

宋野對他笑一下,眼裏流露出幾分無奈的哀傷。

曲大江去和所方說了下情況,回來道:“可以一起進去。”又囑咐曲燎原,“進去後不要亂說話。”

朝會客室走的時候,曲大江走在前面。

曲燎原在後面悄悄握住了宋野的手,宋野馬上用力反握住了他,他感覺到宋野在竭力克制着情緒,那只手冰涼,還陣陣輕微地戰栗着。

他倆都以為,進去後會像電視劇裏演得一樣,宋志國坐在桌子後面等着見他們,身後也許還有兩名警察随時準備約束他的行為。

但裏面只有宋志國一個人,也沒有坐着,而是立在桌旁,身上穿着深藍色的犯人制服……戴着手铐和腳鐐。

曲燎原的印象裏,宋志國一直是位很儒雅也很帥氣的叔叔,現在頭發被剃掉,幾乎接近光頭,瘦了很多,臉頰甚至都有些凹陷,金邊眼鏡也換成了黑框鏡,但是看臉色,健康狀況應該還可以。

曲燎原聽到宋野在輕輕抽氣,擔心他是哭了,忙扭頭看他,他的表情卻很冷靜。

宋志國沒有先與兒子說話,而是直直朝着曲大江,鄭重地屈膝跪下,認真地磕了個頭。

曲大江被驚了一跳,忙上前去攙扶起他,曲燎原也要邁步過去,被宋野拉住,聲音很低,細聽是有些顫抖的,對曲燎原說:“你別管。”

宋志國此舉自然是為了兒子,既是感謝這大半年來曲大江夫婦對兒子的照顧,也有着更深一層的托付。

他注定要缺席兒子的成長,高中、高考、大學、參加工作甚至,如果宋野結婚夠早的話,人生中這許多重要的時刻,宋志國也許全部都沒有機會參與了,他只能把還未成人的兒子,交托給目前來看最值得信賴的曲家。

他和曲大江交談着,宋野和曲燎原在旁邊安靜地聽着。

宋志國忍不住用餘光看他的兒子,發現宋野用一種極度眷戀的目光望着自己。

這是宋野這幾年來第一次對他流露出這樣的情感,卻是在這種情況之下。

和曲大江結束了談話,宋志國才把目光正式投向了宋野。

“小野,你長高了。”他笑着對兒子說。

宋野用看父親的柔軟目光看着他,道:“爸,你離家的前一天,我和你吵架,說的都是氣話。我早就不恨你了。”

“我早就知道了。”宋志國還是笑着,眼鏡後的雙眸裏隐有淚光。

探視結束,從看守所回到407廠,冬日天短,已經接近傍晚。

回到家裏,曲大江把情況和高秀月簡短說了下,高秀月進兩個高中生的房間來看宋野,想安慰他幾句。

宋野倒是平常樣子,還反過來安慰她:“高姨,別替我擔心,我沒事,這麽久了,早就有心理準備。八年也不太長,表現好的話還會減刑,說不定不等我大學畢業,他就出來了。”

他把高秀月準備的話都說完了,她只得暗暗嘆氣,沖曲燎原打了眼色。

曲燎原會意,媽媽是讓他好好陪着宋野,就點了點頭。

高秀月這才出去了。

宋野又陷入了沉默,安靜地坐在自己床邊。

曲燎原小心地看了他片刻,慢慢坐過來,挨着他,想說什麽,又怕說錯。

兩人就這樣一起沉默着,半晌都沒說話,直到窗外的天色越來越暗,天快黑了。

“你等我一下。”曲燎原起身出去了一趟,很快回來,給宋野看自己從曲大江衣兜裏摸來的煙和打火機,用詢問的眼神看他,意思是問,想抽煙嗎?

宋野道:“去外面。”

曲大江和高秀月都在家,他倆在家裏抽煙是有點不像樣子。

兩人便從家裏出來,到了樓下,宋野就向曲燎原要了煙,曲燎原遞給他,并認真地幫他點了,看他抽了一口,才又給自己也點了一支。

宋野抽着煙,眯起眼看了看暗色的天空,擡腳朝外面走去。

曲燎原不知他要去哪兒,忙跟了上去。

起初兩人還是并肩而行,但宋野越走越快,曲燎原只得加快步子努力跟他。

到了家屬院大門外,曲燎原突然意識到宋野可能需要一個獨處的空間,才慢慢落在了後面,保持着幾步的距離,不遠不近地跟在他身後。

陰天,刮着淩厲的北風。

天氣寒冷,廠裏情況又不好,一多半職工都放了假,路上沒什麽人,他倆一前一後,腳步聲都慢慢重疊在了一起。

曲燎原手指夾着那根煙,沒怎麽抽,很快就在風裏燃盡了。

宋野剛剛把抽完的煙蒂丢掉,但也沒有回頭再問曲燎原要一支。

曲燎原亦步亦趨地跟着他,覺得很難過,他不知道自己除了這樣跟着宋野,還可以為宋野做些什麽,他此時心裏充滿了彷徨,以及對宋野深深的擔憂。宋野此時的狀态,讓他依稀想起幾年前,宋志國再婚的那一天。那天宋野也是這樣安靜,沉默寡言地看着那場喧鬧的喜事,那時的曲燎原也不知要怎麽安慰他,也只會像這樣跟着他,無能為力地看着他。

曲燎原充滿了挫敗感,為什麽過了這麽多年,還是沒有半點長進?還老是覺得自己能保護宋野,從來沒有做到過。宋野要他這個弟弟,有什麽用?何況他連親弟弟都不是,如果他是親弟弟,至少能體會到宋野此時的心情,而不是只能像這樣,什麽也做不了,連宋野在想什麽,他也不知道。

天色完全暗了下來,他沒有手表,也沒帶手機出來,不知道現在幾點,不知道兩人這樣漫無目的地在廠裏走了多久,耳朵和臉都已經在寒風裏變得麻木。

忽然他感到鼻尖一涼,擡手用手指蘸了看看,驚異地擡起頭看天空。

“小野!”他叫宋野,道,“下雪了!”

宋野的背影停住,也擡起頭來,仰望着這片籠罩他們的夜空。

雪夜的天空沒有星辰,也沒有月亮,飄灑紛揚的雪粒,落在了宋野的臉上,也落進了他的眼睛裏,融化了,又從眼眶裏流出來。

他用手背蹭了蹭眼睛,長長的呼了口氣。

曲燎原走到他身邊,皺眉看着他,臉上滿是悲傷,眼圈也變紅了。

“……”宋野用拇指抹了抹曲燎原的眼角,道,“弟弟,我都沒哭,你怎麽哭了?”

“我……”曲燎原的嘴唇有點抖,說,“哥,我冷。”

宋野自然地去牽他的手,兩只冰涼的手交握在一起,各自感覺到了對方掌心的一點餘溫,這點餘溫,像暗夜裏陡然燃起的一點煙花,在他倆的耳邊,小小的“砰”了一聲。

靜默了片刻,宋野道:“是不是覺得我很可憐?”

曲燎原答:“沒有。”

“可我就是很可憐,”宋野卻道,“媽死了,爸在監獄裏,除了自己,我什麽都沒有。”

曲燎原想說不是這樣,想說還有他,可是他能為宋野做什麽?就連讓宋野寄住在他家,宋野都是交過“生活費”的。

宋野本來滿懷希望地等他說出自己想聽的答案,卻沒等到他開口,失望地問:“你怎麽不說話?平時不是話很多?”

曲燎原:“……”

“曲燎原。”宋野叫了他的全名。

他看到宋野的喉結動了動,那雙薄唇,仿佛十分艱難地開合,最後還是吐出一個問題:“你想……永遠和我在一起嗎?”

曲燎原被問住了,永遠在一起?那是什麽意思?這一生都不要分開嗎?

他想到和宋野分開的各種場景,心裏馬上堵得像被塞一團又一團破敗的棉花,他當然不想和宋野分開。但是,他能和宋野考上同一所大學嗎?宋野不是還想去國外留學?

“我想。”曲燎原道,“但是……”

他沒有說完,宋野手上用力,把他朝自己拉了過去,繼而又更用力地抱住他。

曲燎原睜大眼睛,這不是他們第一次擁抱,但這次好像和以前全都不一樣。

他聽到宋野在他耳邊那輕微但急促的呼吸,他不是太了解,是什麽讓宋野的情緒變得激烈。

他也不了解,是什麽讓他自己在這個擁抱裏,産生了一陣奇妙的目眩神迷。

他也還不是太了解,這雪花飄飛的寒冷冬夜,為何竟有種時光回溯的錯覺,像是回到了那個他偷“親”宋野的秋日午後。

呼號的北風,漫天卷地裹挾起紛揚的初雪,吹撼着兩顆年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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