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紅臉蛋和黃米糕

後來, 兩人都沒再說話, 雪越來越大, 他們牽着手,穿過風雪,一步一步的, 一起回家。

落雪在地面漸漸積了一層,橘色路燈下,晶瑩的雪粒閃閃發着亮。

曲燎原被它們晃得更加頭暈了。

到了樓下, 要進單元樓道時, 他才忽想起來,忙把手從宋野手裏掙了出去。

他倆的頭發和肩上落滿了雪, 進了家門,高秀月也沒有問是去了哪裏, 拿毛巾來幫他倆撣身上的雪。

宋野說:“高姨,我們自己來。”

他接了毛巾, 把曲燎原頭發上的雪撣掉,又在曲燎原肩背上的雪撣幹淨,最後才收拾自己。

曲燎原全程低着頭看自己的鞋, 這時才看了看宋野, 馬上腳步一轉,自己到客廳裏去了。

“小曲兒,”曲大江問道,“看見我打火機了嗎?”

曲燎原從口袋裏把煙和打火機掏出來,放在茶幾上, 等着挨批。

曲大江卻沒說什麽,道:“吃飯吧,我們吃過了,讓你媽把飯給你倆熱熱。”

宋野和曲燎原坐在一起,各自喝着一碗熱氣騰騰的粥,面前餐桌上還擺着熱好的一盤包子,都是高秀月自己調餡兒包的。

家裏飯廳和客廳連在一起,兩個大人看電視劇,是一部軍旅題材的新劇,叫《士兵突擊》。

這無疑是曲燎原最喜歡看的類型,但今天他心不在焉,看了幾眼,都沒提起勁來,總是忍不住想起剛剛的事,總是忍不住想偷偷看看宋野。

“那是傻根嗎?”宋野認出了電視劇裏其中一個演員,扭頭問他。

曲燎原下意識往旁邊躲了躲,說:“好像……好像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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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野笑起來,用一種奇特的目光看着曲燎原,很柔和,又有點特殊的意味在裏面。

曲燎原形容不來,但覺得他今天好像特別……帥?

吃過飯,宋野收拾了碗筷去洗,高秀月看曲燎原還坐在餐桌邊玩,恨鐵不成鋼地說他:“你眼裏也有點活行不?老是什麽都讓小野幹。”

其實是在發呆的曲燎原就順手拿了旁邊的抹布,坐在那裏胡亂擦面前的桌子。

“去把抹布濕一濕,你這擦的什麽?”高秀月又說他,說完看見他的臉,道,“怎麽臉那麽紅?不是凍着了吧?”

曲燎原摸了摸臉,燙手。

高秀月也過來摸了下,又摸他額頭,說:“沒發燒。別擦了,洗洗臉睡吧,被窩裏暖着去,睡一覺就好了。”

“哦。”曲燎原扔下抹布,聽話地去洗了臉,出來看見宋野正在和爸媽說話,往常他肯定是要過去聽聽看說什麽,今天沒有,他直接回房間鑽被窩了。

這邊宋野和曲大江夫婦聊了幾句,說他爸宋志國即将被轉去省會監獄的事。

曲大江道:“我今天問過,讓帶被子和裏邊穿的衣服,這兩天我去給他買兩身內衣秋衣,再買兩條棉褲,聽說裏頭冷得很。”

“咱家還有條新花的被子,挺厚的,沒蓋過,也一起給他帶過去吧。”高秀月道。

兩人合計了幾句,宋野就只聽着。

曲大江問他:“元月三號早上走,到時候我和你高姨,去學校接你。”

“我不去送他了,”宋野道,“快期末考試了,學習也緊張。今天剛見過,留着下回再見,真見多了,說不定我倆還吵架。”

曲大江和高秀月互相看了看對方,都有些無奈。

宋野忽然問起:“我和小曲兒剛才去廠裏溜達,車間是已經全都停車了?這麽停着也不是事兒,說下一步要怎麽着了嗎?”

如果是曲燎原問起,高秀月一句“小孩兒別管這些”就能打發了,但宋野一貫表現出近似成年人的沉着冷靜,問這個同樣的問題,同樣都是407廠的子弟,曲燎原問,就是小孩兒好奇一問,宋野問,就讓人覺得他是認真想了解情況的。

曲大江便撿着要緊的說了:“虧損太嚴重,有倆車間一年沒發過工資,後來廠裏也沒個能帶頭的人,下半年幾乎全亂了套,現在全都停車,說要改制。”

國企改制,這對經歷過九十年代末到新世紀之初那幾年的所有國企職工及子弟,都不是個陌生的詞。當時本市大大小小十餘家國企單位,其他企業幾乎全都在那場改制浪潮裏,迅速被時代淘汰,企業受困,大批量職工下崗。

宋志國就是那幾年臨危受命,把407廠盤活的。幾年後的現在他落馬,407廠也沒能逃過這樣的命運,頗有種成也宋志國、敗也宋志國的現實荒誕感。

父親總是希望兒子把自己當英雄。宋志國也不例外,他自然對兒子講過,自己當年是怎麽逆時代而上的事跡,為了對比,自然也說過其他兄弟單位的反面例子。

宋野大概知道國企改制是怎麽回事,問道:“是要找私人老板來入股?那十有八九要裁員了。”

曲大江:“……也不一定。”

“現在只是還沒放出準信,”高秀月憂心忡忡道,“勞資科的副科長老李你知道吧?老頭兒天天嘴上沒把門,知道點什麽秘密都要往外說,他親口跟我們科小趙說的,說,咱們廠也要有人下崗了。”

老國企的人事勞資科,就是以後的人力資源部。這位副科長“老李”,放在未來,就是位HR。

曲大江震驚了,然後便不住地嘆氣,誰都知道“下崗”意味着什麽。

宋野看看他,又看看高秀月,說:“曲叔,高姨,你倆什麽打算?”

夫妻倆面面相觑,有什麽打算?高秀月從前是車間工人後來做了采購員,曲大江一直在保衛科工作,兩人都不是技術工種,離開工作了近二十年的407廠,去到社會上,能做什麽?

高秀月自嘲道:“要是真被裁了,我能去做銷售,你叔能找個工地當保安。”

宋野:“……”

曲大江又嘆氣,和他比起來,高秀月性格還是更樂觀些,這點上曲燎原比較像她。

“我們倆還不到四十,總待在這一畝三分地裏,每次去市裏都覺得咱廠人土得不行。這回要是真下崗了,出去闖闖,說不定也是好事。”她笑着說,“小野,你別操心這些,你和小曲兒顧好學習就行了,将來考個好大學,我和你叔沒大錢,有小錢,供你們上大學沒問題的。”

曲燎原躺在被窩裏,沒睡着,翻來覆去,好像渾身哪裏都不自在。索性開了夾在床頭的一盞小臺燈,玩了會兒手機裏的射擊小游戲,胳膊有點冷,只好不玩了,又收了回去。今年家裏暖氣好像燒得不太熱似的。

客廳裏還開着電視,電視裏的聲音混着外面那三人交談的聲音,哪個都聽不真切。

這仨人在聊什麽?小野怎麽還不回來?

但想到宋野一會兒也要回來這間房間休息,他又不自在起來。

今晚發生的事,到底算什麽事呢?在那個擁抱以後,他就一直陷在一個類似害羞的情緒裏,只要宋野看他、對他說話、對他笑……他就開始臉紅。

如果說擁抱的當時,曲燎原還迷迷糊糊不是很明白,回來的路上也像是被雪花迷了眼蒙了心,可是回來以後他就開始有點懂了。卻也有點不懂。

如果宋野是個女孩,或他自己是個女孩,他就全懂了。

宋野是個男生,他也是,男生和男生?不對吧?

吱——有點舊了的房門被推開。宋野回來了。

曲燎原的床尾對着門,他蠕動了下,擡起腦袋來看宋野。

宋野道:“哎?你怎麽還沒睡?”

曲燎原裝相道:“我是被你吵醒了好不好。”

宋野把門關好,轉着把手反鎖上了——平時一般是不鎖的。

他進來,把自己的枕頭丢到床尾去,在床頭坐下。

他倆的床擺成一個字母L形,這樣他就像是坐在曲燎原身邊。

他低下頭,看着曲燎原。

曲燎原剎那間感覺自己的臉可能又紅了,不過臺燈是暖色,應該看不出來吧。

“你臉紅什麽?”宋野笑着問他。

“我這是被凍着了,怪誰啊?”曲燎原靈機一動,想到了理由。

“怪我,”宋野說,“是我害了你,對不起。”

曲燎原沒想到他會這麽說,還說得很認真的樣子,就有點尴尬,道:“也沒這麽嚴重,都沒發燒,睡一覺就好了。”

宋野臉上挂了一點淺笑,道:“不是,我說的是別的事。”

曲燎原問:“什麽事?”

宋野垂了垂眼睛,有點神秘,又有點得意,說:“一件特別好的事。”

曲燎原滿頭霧水道:“到底什麽事啊?”

宋野卻不說了,道:“你真沒發燒嗎?讓我摸摸看。”

他來摸曲燎原的臉。

曲燎原怕被發現自己臉頰因為害羞而滾燙的事,躲着不讓宋野摸,躲來躲去,又伸出手來推拒宋野靠近他,漸漸發展成一場打鬧,隔着床頭不方便,宋野坐到了曲燎原的床邊,使出了對付曲燎原的殺手锏,掀了被子,咯吱他。

怕癢的曲燎原瞬間便被制服了,完全喪失戰鬥力,邊笑邊求饒:“我錯了我錯了,小野小野,哥,我親哥,你饒了我吧。”

他睡覺都是穿件舊了的跨欄背心當睡衣,這種背心的領口袖口本來就很大,今天穿的這件已經洗了不知多少次,穿了跟沒穿都沒兩樣。經過一個秋天和半個冬天,他膚色比春夏時白了很多,不再是一個小煤球,而是一塊黃米糕。

宋野停了手。

曲燎原猶如劫後餘生,快要笑死了,這時陡然停下來,還控制不住地微微喘氣,控訴道:“宋小野,你能不能不要總使這招?”

宋野掀回被子幫他蓋好,回自己床上去,脫衣服睡覺。

曲燎原還在說:“知道我怕癢就這樣,太欺負人了!”

宋野伸手關了小臺燈,心想,小二百五!這就叫欺負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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