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溫良玉一去便沒回來,遣了一個保镖回來傳信,要在那邊住下。

保镖說得就比較直白:“溫老爺快死了。”

按理說林弘山該去探望一下的,但考慮到林弘山去了可能把林老爺直接氣死,他打消了這個做戲的念頭。

溫良玉那邊林弘山安排了足夠的人手,足夠高枕無憂,每日下午讓保镖回來遞一次消息,現在第三日,溫老爺已經到了眼看着無力回天的程度了。

他也另有行程,應約前往醉仙樓。

按例上了二樓,沿着走廊走向最裏的雅間,丁俊留洋兩年歸來,李睿也十分想撺掇着林弘山出來大聚一場,畢竟他們才贏了一場大大的勝利。

林弘山可不想聲張自己到底如何手段了得,畢竟在場的人不像李睿那麽信他,聽了他轉移項目掏空資金還高價賣出股份,一份産業玩出兩份的錢,讓盛侯宣徹頭徹尾當了冤大頭,這裏面的種種操作,不足以向外人道。

熱烈歡快的祝酒,皆大歡喜的吃菜,散場時向下走,樓梯道口遇到了盛侯宣,白淨儒雅的一個中年人,臉色好比黑鍋底,連微笑的餘力都沒了。

林弘山注視着他,學他往昔,揚起一個疏離的微笑,擦肩走下樓。

李睿憋着笑,出了醉仙樓才笑出來:“我長這麽大,還是第一次看見盛侯宣這種臉色。”他喝了點酒,興高采烈的失了沉穩。

林弘山隐秘的笑而不語,盛侯宣當然這種臉色,他做了假賬,把賬房管控得滴水不漏,早在三年前就已經做好了抛棄林家産業的打算,和李睿合作的項目表面是挂在公司名下,實際都在李睿那邊,他負責出錢出人入夥,賬面上最後一筆資金他以投資人的身份投了出去,他身為林弘山,林家的錢本就任由他支使。

盛侯宣篡位不成,迎面砸來一個早就被挖空的爛攤子,還多方曲折的高價收購股份,藏着身份不敢太早暴露在林弘山面前,自以為自己唱了一出驚天大戲,回頭一看是四面楚歌。

如今吃了這麽大的啞巴虧。

林弘山也如願以償的,把林家弄沒了,至此以後他手中的每一份資産,都和林家再無瓜葛。

丁俊手邊跟着女朋友,他留學兩年歸來,看見林弘山忽然舊貌大換新,似乎財力也上了好幾個臺階,在飽讀詩書的女朋友面前頗為不快。

林弘山眼沒瞎,看得出丁俊那副做派是要怎樣,十分聞不慣他身上的洋墨水味,更加衷心的認為人得少讀書,雖然看點故事學點知識也不壞,就是不知道丁俊讀的到底是什麽玩意,學惹人厭煩之術,大成歸來,還不如讀書前。

她那女朋友也是喝夠了洋墨水的,穿一身碎花長裙,戴了頂遮陽帽,帽檐陰影掩着潔淨的皮膚,大方得體的侵入他們這個群體。

如果沒有周佳士在場,林弘山不至于覺得一個女人的加入能稱為侵入。

周佳士看起來挺低落的,這點很耐人尋味,林弘山看熱鬧不嫌事大,看得挺開心的。

散場丁俊和女朋友走了,周佳士的目光望過來,似乎有話和他說,林弘山留在後面,周佳士走上來,道:“一起走走?”

一起走走就走走吧,朋友一場,林弘山總不能連幾步路都不陪,兩人沿着街道向外走,周佳士擡頭看了看黑暗中的屋檐,忽然問:“兩個同性別的人之間,怎麽才算愛?”

“愛?”林弘山用怪異的目光注視着周佳士。

“我就是問問。”周佳士尴尬的避開林弘山眼神。

林弘山納悶了:“你問這種,我怎麽知道?”

周佳士詫異的拔高聲線:“你難道不愛溫良玉嗎?”

“那愛到底是什麽?”林弘山不客氣的反問,他都不知道愛是什麽,怎麽知道自己愛不愛溫良玉,周佳士真是腦袋轉不過來。

“好吧,換個問法,你為什麽不離開溫良玉?”

“我離不開他,雖然離開了也不會死,但我就樂意和他在一起。”

“那你會不會既離不開溫良玉,又離不開別的人?”

林弘山沉思了一會:“現在在我身邊的人,離了誰我都活得了,但會活得有點難。”

周佳士還想問,林弘山已經不耐煩了:“你上過床沒有?心想不清楚就聽身體的,有沒有感覺這麽簡單的事都不知道?”

林弘山就差直截了當的告訴他,丁俊不喜歡你了。

周佳士尴尬的站在:“好,那我不打擾你了。”

此時,晚七點,天還沒黑,距離溫良玉離開他已經第四天了,林弘山踩着石磚,西邊的天又湧起了雲,停留在教堂的尖屋頂上,林弘山的眼皮忽的跳了一下,心中湧起巨大的恐懼。

此刻,溫良玉正坐在回林公館的車上,淚水噼裏啪啦落在褲子上,他緊咬着嘴唇沒有哭出聲,誰都理解不了他此刻的心情,他只想快點見到林弘山。

就在十分鐘前,他的父親終于祝福了他。

他垂垂老矣頭發花白,露在被子外的手又黃又皺,注視着他的眼神渾濁,包含了太多他看不懂的東西。

嚴厲的父親最終嘆了一聲氣,無力的勾了勾手。

屏退所有人,他們父子,開始了這二十多年來的第一次對話。

在他的印象中父親一直是很高大的,冷靜又冷漠,不會給他多一個眼神,多一句話,他怯弱的仰望,始終不能多得到點什麽。

轉眼便老成了這樣,兩人站着已經差不多高,他卻連站都站不起來了。

溫老爺的目光落在他臉上,幾近憐愛,這讓溫良玉非常不舒服,他從沒經受過這種目光。

“你像你母親。”溫老爺喃喃的道。

“嗯。”溫良玉不知道說什麽,我像母親,你卻這麽讨厭我,你其實很讨厭我母親嗎?

溫老爺轉動眼睛,看向天花板,眼神茫然似乎在看着很遠的地方,上氣不接下氣的說:“我原本給你做了打算……我在鄉下有房子,是個很好的地方,風景如畫,院子裏種了很多花,院子後面辟了兩塊地,支個棚架能……能種很多菜,找一個愛你的女人……多好啊……”

“你想了那麽多,唯獨沒想過我喜不喜歡。”溫良玉低下頭,他不想頂撞已經病重的父親,可那口氣,意難平的梗着。

“是嗎……?”溫老爺眼中的目光黯淡了下來,有些惘然:“你母親很喜歡的……”

溫良玉倏然擡起頭:“我母親……”

“你太像她了……認定了一個人,這輩子都不會改,不撞南牆不回頭……要麽在一起,要麽死……”溫老爺臉上出現了虛弱的微笑,遙望回憶中還能汲取溫暖的那個人。

“你和林弘山是錯的……可是對和錯也輪不到我來說了,你認定了……假如是你母親做了這個決定,我也勸不回來……”

溫良玉一瞬紅了眼眶,原來他是愛母親的,原來他眼裏是有自己的。

期待過,但遲來的答案擊中他的心髒,如同一顆遲來的二十年的子彈,已經無力穿透他的心髒,擊破黑暗去往內心深處,跌落在地,徒手捧起這顆鏽跡斑斑的子彈。

他注視着,終于來了,挺好的,比什麽都沒等到好。

溫老爺握住他顫抖的手,年老的心已經死了,年輕的心還在跳動着,悲傷而鮮活:“你和他,要好好的……選了……就不要後悔了。”

“我與林弘山……”溫良玉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緒,紅着眼眶平複了下哽咽,擡起頭撐出無所謂的樣子:“我與他,得過且過吧,他總是得結婚的,到了時候我就自己過去。”

說着他握緊溫老爺的手,似笑似哭的一臉驕傲:“不是還有鄉下的房子嗎?”

“傻孩子。”溫老爺好像看見了他的母親,總是自苦,總是把自己逼到絕境:“我不瞎……林弘山到底如何,我是看在眼裏的,不說十拿九穩,但一點小把握還是有的……他對別人不好,但對你很好,這點好,夠你倆過下去了,至于成婚,難道你一點都不知道?”

溫良玉茫然的搖頭:“他怎麽了嗎?”

“這三年裏給……給他牽因緣的人不是沒有,就我知道的,便好幾樁,他拒得很幹脆,也沒要想個孰輕孰重的意思,我瞧着,是要真心和你在一起的。”

“他……不想成家嗎?”溫良玉茫然了,找不到答案漫無目的的看着溫老爺。

“他有你了啊。”溫老爺幾近嘆息,情深處最迷人,損慧而不自知。

溫老爺疲倦的合上了眼,聽到溫良玉慌張的低喚才睜開眼,自顧自的目光有些渙散:“沒事……沒事……你不要害怕,我留了財産給你,很多……很多……的財産,就算沒有他,你也,不要,害怕。去帶他來見我吧,我有話對他說。”

他很愛你,不打算成家了。

我很愛你,給你留了很多很多財産。

溫良玉大腦一片空白,一直最想要的東西就這樣落進他手中,沉甸甸的被茫然悲傷和追悔痛苦包裹着,叫來了老媽子守着溫老爺,他匆匆往外跑,腦海翻滾着各種各樣細碎的畫面,都組不成一個完整的畫面,過去所有的歲月都破碎在了這一刻。

一瞬想起少年時痛苦又不甘的入睡前。

一瞬又想起林弘山夜裏摟着自己的臂膀。

一瞬是尤未覺寂寞的假裝潇灑。

一瞬是初遇時黑恹恹的眼眸。

林弘山整治潘刈州時,他懷着那麽大的不解,潘刈州對林弘山算是肝腦塗地,為何林弘山還是滿心戒備。

溫良玉恍然驚覺,自己此刻也是林弘山,即使對方肝腦塗地,他也依然只活在自己的惴惴不安中,等着一刀兩斷的那一天。

三年了,他從未信過林弘山一天,只是在麻木的等着頭頂那把大刀落下來的那一天,得過且過的快樂着,從未想過,或許從未有過那把刀。

痛苦的破碎感和裂痕下湧進的溫暖讓人一片混沌,眼淚簌簌落下,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曾擁有的,将要失去的,在長長的嘆息中化作無可彌補的裂痕,他想要鼓起勇氣這一次,他要去抓住自己還能握住的幸福。

悲傷的靈魂失重中,他的左耳先聽到一陣尖銳的聲音,大腦當機,看着前方的後視鏡,裏面是滿臉淚痕的自己,濕漉漉的眼眶發紅。

是緊貼地面的摩擦聲,先嘎吱一聲,他頭皮發麻,冷意戰栗攀着脊柱升起,心髒砰砰的大力跳着,泵出的血液快速流入肢體,大腦依然一片空白。

兩個字在跳動着。

危險。

危險。

溫良玉扭頭看向右邊,車窗外明亮的光一晃而過,陽光反射出的耀眼掠過眼眸,他眨眼閃躲,一瞬被拉得漫長,光下是黑色的金屬,它驟然靠近,很快很快。

四周的叫罵聲被模糊成一片,停在不遠處的車下拖出兩條輪長長的輪胎黑印,車主站在車門邊,伸着手指張大了嘴。

黑色金屬映着陽光,從耀眼的陽光中沖出來,鑽出斜對面的車道的沖着他而來。

溫良玉睜大了雙眼,叫了一聲,卻沒聽見自己的聲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發出了聲音,耳朵也什麽都聽不到了,只聽見一聲重重的。

嘭!

撞擊和碎裂的聲音。

作者有話要說:  別慌,問題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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