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下民易虐

辰時将末,嚴靜思的車辇行至永安縣縣衙門口,大門敞開,卻空蕩蕩的看不到人影,連個守門的都沒有。

“去,擊鼓。”康保冷哼了一聲,吩咐道。

一護衛領命跑上前去,抽出鼓槌雙臂掄着半圓,咚咚咚就擊起了鳴冤鼓。鼓聲隆隆,震耳欲聾,就算是二裏地之外,怕也聽得見。

鼓聲足足敲了近一盞茶的時間,裏面才傳來拖拖拉拉的腳步聲,接着,一隊形容渙散、着裝不整的捕快隊列不齊地跑了出來,領頭的那位甚至連帽子都沒有戴好,扯着嗓門罵罵咧咧喝道:“敲什麽敲?!一大清早的,哪個不開眼的跑來找喪氣,活得不耐煩了是嗎?!”

嚴靜思透過車簾的縫隙掃了眼走在最前面的那人,豐腰肥臉,面生橫肉,典型的她最不喜歡的長相之一。

“拿下!”康保也不廢話,直接派出左右衛四人,幹淨利落地将八個衙役捆豬似的反剪着綁成一串,極不親善地拖進了儀門之內的大天井。

待到知縣蔡玹帶着縣丞方知有和主簿顧慈趕到的時候,看到的就是串成一串被踹倒在地上、嘴被塞住的下屬們。

“大膽,何人竟敢私闖縣衙、毆打衙差,想要造反不成?!”方縣丞身材短小,體瘦單薄,被身旁恰好相反的蔡知縣一顯,再配上他蹦高指将過來的動作,活脫脫像是一只瘦皮猴子。

“皇後娘娘在此,休得放肆!”康保手掌一沉,象征皇後身份的鳳令金牌從袖間穩穩滑落至掌心,手掌翻轉間,令牌清晰顯示在蔡知縣一行人眼前。

蔡玹一看清令牌上的鳳紋,登時膝蓋發軟、雙股戰戰,忙俯身叩拜,三呼皇後千歲。

嚴靜思從護衛中走出,輕挑嘴角讪笑,“蔡知縣客氣,你官威再大一些,本宮別說是千歲,就是百歲怕也享不到。”

蔡玹面如死灰,整個身體抖如篩糠,“下官不知娘娘駕到,疏意冒犯,罪該萬死,罪該萬死,求娘娘恕罪!”

方縣丞同顧主簿從震驚中回過神來,齊齊跪伏在地猛勁兒磕頭告罪,轉眼間額頭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腫了。

嚴靜思冷眼旁觀了有一會兒,方才淡淡開口,道:“好了,都先起身吧,正事要緊。”

嚴靜思看也不看地上伏着的三人,視線在天井正中高豎的牌坊上停駐了片刻,嘲諷一笑,邁開腳步穿過他們徑直進了大堂。

“幾位大人,還是快快起身吧,就在剛剛,永安縣轄下的暴民圍毆鳳辇,現已被吾等盡數羁捕,還等着蔡知縣升堂審理,給皇後娘娘一個交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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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起身的蔡玹聽得此消息身形一晃,險些栽倒在地上。

“這......這怎麽可能?!”

康保眼睛圓瞪,橫眉怒視,沉聲道:“蔡大人,你治民不嚴,險些釀成大禍,怎的,犯民還沒審呢,您這就開始想着推脫責任了?”

蔡玹脫口就知道自己口無遮攔說錯了話,忙不疊告錯。

“蔡大人,請吧!”康保無意糾纏拖延,擡手示意,“再讓娘娘久等,便是罪上加罪了。”

蔡玹忙應下,擡手示意康保先行,擡腿跟上前回頭和方縣丞、顧主簿交換了個眼神,熟不知這點動作早被人盡收眼底。

蔡玹進得大堂,嚴靜思已在公案一側另加的一張高背椅上穩坐了。

“此案個中內情,就要請蔡知縣審個明白了,否則本宮就算到了法岩寺也靜不下心來為皇上祈福。”

蔡玹心頭一顫,臉色愈發難看,堪堪應道:“下官......遵令!”

蔡玹硬着頭皮在公案後坐定,鳴鼓升堂。

“來啊,帶人犯!”

驚堂木重擊桌面,铿聲未落,另幾個捕快就将三裏亭外圍堵鳳辇的一衆人等帶了上來。

“叫什麽名字,家住何處,速速一一報上來!”

跪在前列的一個年歲約五十的老農叩頭禀道:“草民廖三,蜓山西村人。”

蔡玹一拍驚堂木,呵斥道:“圍毆鳳辇,罪同犯上作亂,還敢自稱草民,來啊,拖出去,杖責十棍!”

廖三額頭的血跡剛剛凝固,聽得蔡知縣的杖罰卻毫不推脫,“罪民口誤,願受責罰!”

說罷,兩邊就各上前一名衙役,作勢要将廖三拖将下去行杖罰。

嚴靜思神色自若地呷了口茶,悠悠出聲道:“蔡知縣,時間寶貴,先緊着重要的來吧,這些留着審清後并罰便是。”

“下官遵旨。”蔡玹回過身,三度拍響驚堂木,淬着狠戾的雙眸掃視着跪在堂下的數十犯人,厲聲問道:“你們當中,何人是領頭人,上前一步來!”

應着蔡知縣的話,廖三膝行一步上前,叩頭回道:“是罪民。”

蔡玹:“本官問你,今日辰時,城外三裏亭,你們可是圍攻了皇後娘娘的車駕?”

廖三伏身叩首:“是。但——”

蔡玹強勢打斷,厲色追問:“那你們可是一早就謀劃好了要圍堵途徑三裏亭的官車?”

廖三再度伏身叩首:“是,可——”

啪!

蔡玹四拍驚堂木,疾聲厲色斥道:“爾等暴民,探得皇後娘娘聖駕将至,事先聚衆密謀,事中圍毆行兇,人證物證俱在,你這個主謀者也供認不諱,案情清楚明白,豈容爾巧舌狡辯?!”

“來人,将一幹人犯打入死牢,聽候處決!”

嚴靜思手裏這會兒正好把茶喝光了,否則真會忍不住噴蔡玹一臉。

案子能審到這麽無恥的程度,也是開了眼界了。

“慢着,作為受害人,本宮倒是有幾句話想要問上一問。”

“娘娘,這些都是暴民禍徒,還是盡早羁押到牢中方才妥當,下官失職,讓娘娘在治下受驚,百死難贖其罪,待處置完這些罪魁禍首,下官任憑娘娘懲處!”

嚴靜思神色不變,任挽月續了杯茶,淡淡開口道:“蔡大人若擔心這個,盡可放下心來,康保雖比不得大人文思才情出衆,拳腳上的功夫倒是不錯的,更何況還有本宮的護衛在,這些人不過是些烏合之衆,之前沒得逞,現下也翻不出什麽風浪,左右幾句話解惑,蔡大人總不至于這般心切吧?”

蔡玹苦在心頭無法說,只得咬緊牙關點了點頭。

“本宮只一個問題,你們,為何要圍毆本宮的車駕?”

廖三兩行濁淚湧出,深深叩首,顫聲道:“罪民真的不知車裏坐的是皇後娘娘您哪!”

“胡——”

蔡知縣說着拿起驚堂木就要拍,卻被嚴靜思的兩聲咳嗽給生生卡住。

“蔡大人,就算是死囚,臨刑前還讓喊聲冤,更何況現下是本宮想了解些情況,讓他們說的。”

“下官一時情急,請娘娘恕罪!”

“罷了。”嚴靜思擺了擺手,複又看向堂下跪着的廖三,:“現下給你個機會,有什麽話,你盡管說便是,只一點,莫狂言妄語,否則罪加一等。”

廖三聽得嚴靜思的話,非但沒有驚懼,反而眼中盈滿激動與驚奮,嘴唇哆嗦着竟一時說不出話來。

正當此時,一衙役在跑到堂前禀報:“禀皇後娘娘、大人,廖三之子廖仲亭在外求見,口稱為父鳴冤。”

堂上的方縣丞和顧主簿相視一眼,雙雙沁出一臉冷汗。

“啓禀皇後娘娘,您有所不知,那廖仲亭原本是名士子,素有些才華,可惜性情過于偏激,時常說些過激言論,且常私下妄論國策,前些日子更是煽動蜓山幾村村民誣告朝廷命官,現已被革除功名。此子狂悖妄言,若言行無狀沖撞了娘娘就不好了,故而,下官私以為,還是不宣見為好......”

堂下的廖三聞得這番話慌忙磕頭,連聲道:“皇後娘娘明鑒,罪民的兒子是冤枉的,求皇後娘娘主持公道!求皇後娘娘主持公道!”

嚴靜思斜睨一眼,制止蔡玹再開口,淡淡道:“聽蔡大人這麽一說,本宮倒是好奇,更想要見識見識,這個廖仲亭能狂悖到如何地步。宣吧。”

“諾。”

衙役應聲退下,少刻後返回,身後領着個人,竟是個跛腳的。

嚴靜思打量着這個跛腳青年,身上的長衫已半舊,卻洗得很幹淨,形容消瘦,眉眼間隐隐愁緒浮動,但通身內斂的讀書人特有的氣華還是讓人無法忽視的。

尋常農家培養出這麽個讀書人着實不易,可惜了。

嚴靜思心中喟嘆。

廖仲亭行動艱難地跪在堂下,中規中矩地叩拜,表面上還算鎮定,只是在向嚴靜思問禮時難掩激動之色。

“廖仲亭,你說你要替你父親鳴冤,有何冤屈,不妨說來聽聽。”嚴靜思開口道。

“謝皇後娘娘!”廖仲亭再一叩首,說道:“家父和衆位鄉親并非有意沖撞娘娘鳳駕,概因蜓山裏長顧弘罔顧法度民意,以卑劣手段将蜓山幾村近千畝良田投獻給皇莊管莊官校吳達,并在掠地時重傷數十人,其中六人傷重救治不及而死。草民得知其中內情,不想也無法置身事外,不料一紙訴狀遞進縣府衙門,反遭倒打一耙,不僅被革除了功名、打斷了腿,所訴冤情更是石沉大海,蜓山數百戶農家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的田地被人侵占,伸冤無門!家父和村中叔伯兄弟們悲憤至極,只見娘娘的車駕從皇莊的方向而來,且懸有皇莊的符牌,這才一時沖動,釀成大禍!草民無意為家父和叔伯兄弟們開脫,只求娘娘念在其中情有可原,從輕發落!草民廖仲亭,願以身祭狀,懇請皇後娘娘為蜓山百姓做主!”

說罷,廖仲亭取出懷中的狀紙,雙手托着高舉過頭頂。

嚴靜思并沒有馬上讓人接過來,而是鄭重道:“你現已無功名在身,不過是一介平民。以民告官,先要杖責二十,你可要想清楚了。”

廖仲亭偏過頭,眼神示意制止了父親和衆位鄉親們的請替,恭恭敬敬地叩首,神色堅定回道:“草民心意已決,雖死,無悔!”

“好,你這狀紙,本宮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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