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知恥後勇
福海的目的已然達成,便先行一步退下。
嚴靜思也不好磨蹭,交代了康保和莺時一聲,就動身出了暖閣。
主院內的景致與配院相差無幾,只是亭樓閣榭等襯景建築比較多,多雕梁畫棟,造型精致,處處彰顯皇家威儀。
嚴靜思僅帶着挽月和兩名護衛随行,腳速不快不慢,一路走來遇到的宮婢、侍宦們,一個個都是面有惶色,見到她時如蒙大赦一般眼睛直冒光地行禮問安。
看來寧帝這回作得有點大啊!
嚴靜思看着宮人們小心翼翼掩飾着倉惶懼意的模樣,不禁搖頭嘆了口氣,加快了腳下的速度。
嚴靜思穿過游廊拐進拱月門進了書房的院子,一打眼就看到了在書房門口打轉轉的福海。
“福公公,能否讓侍衛們暫時撤到院牆外面?”
“諾。”
福海未作猶豫,片刻後,院子裏就只剩下了嚴靜思、挽月和福海三人。
“娘娘,就勞煩您勸勸皇上了。”福海暗想,娘娘打發侍衛們回避,定然是有什麽私話想要和皇上說。念及此處,作勢就要退出院子。
可就在剛要邁步的時候,門口陸續進來一隊人,擡桌子的,搬椅子的,端鍋的,端盆的,托着木托盤的......
福公公自認見過各種世面,現下卻被眼前的情形給震蒙了。
龍顏震怒,自閉書房整整三天未進水米,皇後娘娘卻要當着皇上的面,哦不,是隔着道房門吃暖鍋?!
蒼天啊,這哪裏是救場,分明就是火上澆油啊!
福公公晃了晃身體,開始後悔找來皇後娘娘當救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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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靜思對火鍋的鐘情執着,唯有金錢可以與之媲美。雖沒有魂牽夢繞的麻辣鍋底,但加了大廚精心處理後的茱萸,也可以暫解相思之苦。
配殿的小廚房裏一天十二個時辰高湯不斷貨,身處皇莊,時鮮蔬菜更是吃的第一手。至于肉嘛,牛肉精貴,嚴靜思自動自覺甚少點要,但養肉卻是不限量,且都是當日宰殺的鮮肉在冰窖裏凍過後片出來的薄片,原滋原味。
暖鍋就架在書房前窗的樹蔭下。鍋裏的高湯汩汩沸騰,茱萸和各種作料混合後激發出刺激味蕾的濃郁香氣,侵-略-性十足地四處蔓延、滲透。
寧帝癱坐在椅榻上,封禁的五感開始漸漸恢複。
第一感覺是:餓。
第二感覺是:氣憤。
不體恤他的出離憤怒和悔恨自責也就罷了,竟然還雪上加霜地跑來給他添堵,實在是太可惡了!
寧帝憤然起身,因用力過猛且餓得太久體力透支,險些撲在地上,踉跄了好幾步才堪堪穩住身形。暗處的龍鱗衛不由得驚出了一身冷汗。
拼着餘力推開前窗,一陣愈加濃郁的香氣撲鼻而來,寧帝微微眯起眼睛,映入眼簾的赫然是坐在樹下悠然舉箸涮着肉片吃得正香的皇後嚴氏!
“皇上,要一起吃嗎?”嚴靜思側首示意一桌子的肉蔬,抱着分享的誠懇态度提議道。
寧帝一肚子的火氣頓時卡在胸口,上不來,下不去,久未進食的暗黃臉色生生被憋得泛紅,迎着嚴後無辜又盛情的眼神咬牙切齒道:“甚好。”
不待嚴靜思吩咐,候在一旁的福海立刻飛一般沖進書房伺候皇上洗漱、換裝。
嚴靜思将視線從形容有些狼狽的寧帝身上收回,垂眸掩下眼中的笑意。
小樣,憋不死你!
再出來時,寧帝的臉色雖然還是不善,但整個人起碼是幹淨清爽的,想來應該是匆匆洗了個戰鬥澡。
在嚴靜思一早就準備好的椅子上坐下,寧帝側頭看着嚴後被鍋中蒸騰的水汽熏得微微泛紅的臉頰,幽幽道:“皇後好胃口。”
啧啧,反話說得不能更明顯。
嚴靜思裝傻充愣,“今兒廚房新宰了一只肥羊,臣妾瞧着肉質極為鮮嫩,涮暖鍋再适宜不過。思忖着皇上近日來忙着處理政務甚為辛苦,正好可以補一補。呃,臣妾沒有打擾到皇上吧?”
寧帝輕哼了一聲,心想,皇後這睜着眼睛說瞎話的本事是越來越強了,前些日子徹夜批複奏折也不見她送來半滴湯水,今兒卻主動上門拿暖鍋誘他,擺明了是福海這老小子搬來的救兵!
寧帝不違心接話,嚴靜思很高興。*辣的火鍋當前,廢什麽話?!
新添的暖鍋湯底已經燒開,嚴靜思換了公筷親自給寧帝涮菜。能讓嚴靜思在涮火鍋的時候伺候局兒,那可不是一般的臉面。
寧帝看了看擺在自己面前的暖鍋,又看了眼嚴靜思面前的那個,抿了抿嘴角,大眼皮又耷拉了下來。
怎的,這是嫌棄朕,不想和朕同鍋而食?!
嚴靜思險些摔了筷子。這麽作,還能不能好好吃飯了!
但想想皇家的屋檐那麽大,自己一時半會兒還得躲在下面,只能忍着。
“臣妾聽聞皇上這兩天脾胃不佳,還是不碰辛辣為好。這是用雞骨和豬骨熬出來的老湯,裏面還加了不少補氣固元的草藥,最适合皇上您現在食用了。”
“皇後費心了。”
寧帝眼角眉梢舒展開來,提起筷子開始就着蘸料吃起嚴靜思夾到他碟子裏的蔬菜。
賤就一個字,每次見面都要犯幾次。欠收拾!
嚴靜思心裏憤憤然腹诽,但手上的動作卻始終未停。
鑒于寧帝長時間未進食,嚴靜思不敢讓他一下子吃太多,就先涮了些新鮮的蔬菜給他,間或涮幾片羊肉、丸子調和,并控制着速度。寧帝許是真的餓狠了,嚴靜思往碟子裏夾什麽他就吃什麽。一時間,飯桌上的氣氛倒有些難得的溫馨寧和。
福海站在一旁看着,心裏是又酸又喜。
皇後娘娘雖然不會說那些奉承龍心的美話,但舉止間對皇上的關懷卻是真真切切的。
嚴靜思自然聽不到福海此時的心聲,只能任這個美麗的誤會在福公公心裏生根發芽。
本就沒打算在這裏吃個盡興,又考慮到寧帝的情況,故而嚴靜思吩咐康保他們準備的食材份量并不多,也就是一個正常男人六分飽的程度。
寧帝被嚴靜思引着放緩了進食的速度,饑腸辘辘的感覺慢慢退去,情緒也逐漸被安撫下來。
住筷後,宮婢們麻利而有序地将桌面上的東西撤下,擦拭幹淨後送上了一壺清茶。
寧帝沒有起身的打算,嚴靜思只要憋着肚子灌茶水。
“祁愛卿順着永安縣的豁口,接連敲開了幾個官校的嘴,皇莊侵占民田的情況......遠遠超出朕的想象......”
這一刻,寧帝突然有了傾訴的沖動。
嚴靜思捧着茶盞啜飲,聽出寧帝言語間的糾結情緒,很是淡然地回應:“所以,皇上感到震怒?愧疚?自責?”
寧帝凝視嚴後,少刻,黯然垂眸,“還有失望和傷心。”
“因而閉門不出懲罰自己?”嚴靜思不避諱地迎上寧帝的目光,“皇上,臣妾有幾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皇後但說無妨。”
嚴靜思垂眼,看着茶盞中因為自己的動作而載浮載沉的茶芽,輕輕嘆了口氣,道:“昨日的,已是定局;明日的,不可預見;人能把握的,也唯有今日而已。皇上識人不清、用人不當,自是有錯,不可推诿,然再是自責,對蒙受災難與迫害的無辜百姓而言,卻是沒有絲毫的意義。臣妾私以為,有些罪過,不得原諒,只能補贖。皇上若真的無法原諒自己,倒不如頒下罪己诏以自省,而後将心力都用在善後諸事上。”
罪己诏?!
院內諸人皆大驚失色,紛紛屈膝跪地,垂首不敢起身。
皇後娘娘竟公然提出讓皇上頒布罪己诏,這......這也太大膽了吧?
不得不說,這的确是個膽大包天的提議。然嚴靜思敢提出來,是因為從記憶裏推斷出來的寧帝,在她判斷,是能夠接受這樣的谏言的。
果然,長久的沉默後,寧帝忽而整個人放松了下來,豁然開朗,看着始終不曾慌亂惶然的嚴後綻開淺淺的笑意,“父皇曾評價朕,寬仁有餘,果決不足,但勝在知恥後勇。皇後今日一席話,可是幫朕撥開了眼前的迷霧。”
嘁,都這個時候了還不忘誇自己,也是夠自戀的了。
嚴靜思內心吐槽,明面上卻謙虛回道:“皇上言重了。”
寧帝但笑不語,兩人靜靜坐着飲罷一壺茶,然後起身,各歸其處。
寧帝站在樹蔭下,看着漸行漸遠的嚴後,舌間無聲默念着她那句:有些罪過,不得原諒,只能補贖。
嚴靜思啊嚴靜思,你這番話,說的可就是你心裏最真實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