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早上林頁開車去學校,上午有兩節專業課。
下課的時候,林頁從教室裏走出來,走在人群裏,有幾個目光落在他身上。林頁是長得好看的,他平時不出門,所以皮膚很白。普通的白T,穿的格外幹淨清爽,外語學校裏男生本就很少,林頁就更容易引起女生們的注意。
李餘偉不知道什麽時候從背後冒出來,把手搭在林頁肩上:“嘿,下午講座找好人了嗎?”
林頁搖搖頭:“沒有,正在想,是個什麽講座?”
李餘偉早就習慣了他不看學校主頁通知的毛病,一邊從口袋裏掏手機,一邊答他的話:“是個同傳大神來着,據說很nb,而且長得帥,沒看這一群小姑娘,烏泱烏泱地紮堆往報告廳沖嗎?”
林頁肩上挂着李餘偉這個大挂件兒,走出了教學樓的門,遠遠地看見左側停車道上停着輛黑色的車,車門敞着,邊上站着幾個中年男人似乎在寒暄,唯一一個認識的是日院的沈院長,剩下幾個熟臉兒的是系裏的教授。中間一個穿着灰色西裝的男人,背朝着林頁,看不清臉,只看的出身形很高。不知為何,林頁向前走着,也沒有從那人身上把目光收回來。
“講座通知給你發過去了,不過你這種學神水平,聽不聽也無所謂,又不像那些花癡的小姑娘,全是奔着臉去的。”話裏一股子怪裏怪氣的酸味兒。
林頁這才低下頭打開收到的鏈接,通知的小字密密麻麻:
通訳の一般理論と方法
時間:2019-6-10 13:00:00——14:30:00
......
林頁跳過那些大篇幅的內容介紹,就只看到了五個字:
主講人:顧壬
林頁突然停下來回過頭去,那輛黑色的車剛剛啓動。在人流中緩慢地向着和林頁他們相反的方向開去,看不見坐在車裏的人。
“怎麽了?”李餘偉也回過頭去,順着林頁看的方向掃了一圈,也沒看見什麽特別的。
“沒事兒,走吧,下午講座我去聽。”林頁把手機放回口袋裏。
“也是,現在找人代估計也來不及,中午吃什麽?”
“我落了些東西在車上,你去吃吧,我自己随便買點吃就行。”正好走到路口,食堂和校門口是兩個方向,林頁停下腳步說道。
李餘偉把手臂從林頁肩上移開,撓了撓後腦勺,有點失望:“那行,我把講座的座位表發給你,你來的時候要是找不到就給我發微信。”
林頁點點頭,轉身向校門口的停車場走去。Z市的氣候是很好的,冬天不會很冷,夏天也不會很熱。只是不知道為什麽,現在才初夏,林頁是很喜熱的,卻覺得身上好像爬了一層細密的汗,林頁的手在口袋裏無意識地摩挲着車鑰匙,腳步加快了些。
車裏像林頁預想的一樣悶熱,林頁坐在車裏,将車門關死,重重地出了一口氣。他心裏容不下事,只是習慣了沒什麽表情,所以也看不出什麽波瀾。林頁伸手在車前面的隔層摸出一盒煙和一個打火機,剛放在嘴邊,猶豫了一下又随手扔在了前面的臺子上。他抽煙,但是沒有瘾,煩亂的時候或許一天抽一包,沒有事的時候就忘記了,兩三個月也不會想起來,這包煙也不知放了幾個月了。
顧壬,這名字他以前沒怎麽叫過,卻在這人消失以後,一遍又一遍地往心上記,記得太狠了,林頁甚至會懷疑他到底是不是叫這個名字。就好像有時候看着一個字久了,越看越陌生。可是,這并不妨礙心裏的确定。
林頁沒打開空調,周圍的悶熱空氣包裹上來,讓他覺得稍稍不那麽慌亂,他打開手機,頁面還是剛剛那條講學通知,接着剛剛沒看完的地方,一行一行地讀下去。
主講人:顧壬
2010年畢業于Z外國語大學,獲日語語言學學士學位;後赴日留學,回國後獲MTI日語翻譯碩士學位;後在T大攻讀日語翻譯學博士;自2012年回國起便從事口譯領域工作和翻譯理論研究,典籍外譯研究......
林頁看到那個熟悉的“2012”,心上沒來由地打了個寒顫,他記得那年的冬天特別冷,直到現在還讓人害怕的那種冷。他有些讀不下去了,關掉這個頁面,按了黑屏,順手将手機甩向臺子,趴在方向盤上,額頭埋在臂彎裏,額頭和手臂貼着的地方,很快濕濕地起了汗。
好一會兒才擡起頭,眼睛迷迷糊糊地,好像隔了層玻璃一樣看不大清,打開手機已經12:30,校門口離報告廳的距離不近,講座又一般要求提前到場,林頁望着車前方眨了眨眼睛,想要去掉眼裏的惺忪感,終于打開車門走出去。
報告廳裏人很多,林頁不常來講座,只有一次找不到人代,來過一次,那次來的人雖然也很多,但是來了之後,大多數人都是找到自己的座位後就掏出手機,或者歪着頭睡覺。這次,人群有種難得的活躍。
林頁穿過一排一排的座位和湧動的人群,按照李餘偉發來的座位表找到自己的位置,前面第五排,已經是很近的位置了,一二排坐的都是領導和教授。李餘偉的座位就在他正後方,林頁剛坐下李餘偉就湊上前來:“哎你說,這搞同傳的不都得是起碼四五十歲,還禿頂的那種大叔麽,真能像這幫姑娘傳的那麽帥麽?”
林頁的眼睛飄忽了一下,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了一句:“三十二歲。”報告廳太嘈雜了,李餘偉果然沒聽見,也沒追問,仰過頭好像開始閉目養神了。
從進來開始林頁就刻意沒往臺上看,也沒有去找什麽身影,他不知道那個人現在是什麽樣子,心裏卻大約确定了七八分,因為中午看見的那個背影一直在腦子裏晃。
林頁低着頭,聽到有個女聲說了幾句開場白,聲音很熟悉,應該是上口譯課的沈淺老師。
一陣掌聲之後,林頁聽到了一個聲音
“大家好。”
林頁一怔,猛地擡起頭。
眼神正對上顧壬。
是他,可是聲音變了。
短短三四秒。
報告廳裏突然一片寂靜。
林頁覺得身邊的氣壓一下子低下去,剩下他一個人,喘不過氣來,也無處躲藏。
不知道是誰帶頭鼓起了掌,人群才又重新沸騰起來。
林頁深吸了一口氣,胸口還是很悶。
聲音從音響裏傳進林頁的耳朵裏,帶着些磁場的呲呲聲。顧壬的聲音現在很低沉,語調之間像是墨守着某種規律,标準地挑不出一點兒錯,又不知什麽地方散露出些許的慵懶,像是在讀已經十分熟悉的新聞稿。
他從前不是這樣的。
林頁對聲音有種特殊的敏感,可林頁自己的聲音是平淡的,沒什麽變化。顧壬不一樣,顧壬總是能将身邊的一切很好地融進自己的聲音裏,夏天的烈陽,冬天的風雪,悸動和歡喜,惱怒和憂愁。林頁都聽得出來。
現在,那些都沒有了。
一個小時,林頁不知道是怎麽過去的,聽着聽着就過去了,聲音從腦子裏過了一遍,一個字也沒記住。
顧壬講完後向着臺下點頭示意,林頁看到沈老師走上臺去。
李餘偉又趴了過來,手臂越過椅子搭在林頁的右肩上,聲音還有點啞着,一副剛睡醒的樣子:“哎,那不是沈淺嗎?是不快完事兒了。”
“嗯,應該要提問了,我去下洗手間。”林頁起身,趁着沈淺和顧壬仿佛在低聲交流着什麽的空檔,輕輕地從側門出去了。
沈淺俯身把頭壓得很低,差不多貼在顧壬的耳邊,手指悄悄地把桌上的話筒關掉,瞪着顧壬,小聲說道:“顧壬你還能再沉不住氣一點兒嗎?”
顧壬微微彎起食指,輕輕蹭了一下高高的鼻梁,手落下來,放在下颌邊上,不自覺地用拇指用力地去按骨節,沒出響兒,因為從開場開始,已經按過許多次了。
沈淺低低地嘆了口氣,把話筒打開,向着觀衆露出一個得體的微笑:“好的,那麽顧老師的講座就先到這裏,接下來的時間留給大家,大家有什麽學術上的問題,都可以和顧老師探讨一下。”
林頁回來時走過報告廳外長長的走廊,聽得出場內的氣氛很活躍,不知道說了些什麽,連着兩陣哄聲從透過牆壁傳到走廊來,空蕩蕩的走廊裏嗡嗡地回響。
趁着鬧聲轉移了大部分人的注意,林頁悄悄回到座位上,坐下後轉頭叫李餘偉上前來:“我還有事,先走了。”
“我去,待會兒要簽到,你現在走跟沒來有什麽區別?”李餘偉說的聲音稍響了些,林頁忙将手向下按了按,示意他噤聲。
林頁不想再待下去了,這種壓不下來的慌亂和逼仄讓他很不舒服。
“沒事的,簽到的時候也不用幫我解釋了。”林頁簡單交代了一下,轉回頭去剛準備偷偷躬身離開,一支話筒從手臂上方斜穿過來,不知道是和什麽地方的電流起了幹擾,音響裏鑽出了尖銳又刺耳的“吱————”一聲,林頁的呼吸一下子停了,話筒已經遞到眼前,他擡頭看着前邊遞話筒來的女生,那女生也一臉茫然。一時之間,全場的目光紛紛向這邊彙聚而來。
“這位同學,你有什麽問題都可以問我。”
是顧壬。
林頁接過話筒,在心裏自嘲地苦笑了一下,想躲的時候,偏偏都躲不過。然而他的本能又不容許他出亂子。
最終還是開了口:“語言與地域文化息息相關,顧老師在日本留學期間,對地方文化有深刻見解嗎?”林頁很平靜,表情和語氣都很平靜。即便是打算落荒而逃的人,也未必沒有預先留退路。
沈淺聽完,懸着的一口氣終于落下一半,親自小跑過來,示意林頁把話筒遞回來。随後又拿着話筒匆匆地向着臺前走去,她更擔心臺上那位。
揣測別人話語中的意義,是顧壬的工作,他聽得出林頁話中有話,卻不會像他一樣加上一層一層漂亮的殼來掩飾什麽,只是笑着說道:“廣島的海風,和這裏很像。”
林頁垂下眼,那個人果然還記得,可是那又怎麽樣呢,在林頁的記憶裏,廣島冬天的風,比這裏冷上萬倍。
沈淺扶了下額頭,無奈地露出一個标準的假笑,打開手裏的話筒:“顧老師曾在廣島大學留學,對海洋文化與語言的歷史遷移有深入研究,由于時間關系,今天我們就先到這裏,大家對這個話題如果有興趣可以再聯系顧老師。”随後便安排大家退場了。
顧壬在臺上,看着那幹淨的男孩,随着人流一起走出去,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