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國士無雙(9)
越城,議事廳。
穆璟面沉如水,三日的戰鬥令他也感到了些許的疲憊,但此刻并非休息之時,他必須堅守在城牆之上。
打斷了将領們的争辯,他看向何正戚:“大将軍可有解困之法?”
何正戚無言。
要不是顧言蹊讓仲文琢在城牆前立下的那三道栅欄,莫要說三日,兩日他們都守不下來。
三天內,蠻族固然死傷慘重,但原本在沉鹿關的大軍也逐漸趕了過來,算下來,竟是已有七八萬人。
他們的壓力非但沒有減輕,反而更加沉重了。
穆璟知道這件事沒辦法責備任何人,只是腦中不由得浮現出那個消瘦的白衣男人。
這三日來,除了蠻族,他總是想起顧言蹊。
想起對方在那個冰冷漆黑的夜晚,從黑暗走入火光,将他帶出那片死亡的山脈。
若是他站在這裏,又能想出什麽樣的計策。
餘光看到何正戚,心下那蠢蠢欲動的苗頭又被掐滅了。
顧言蹊是何正戚的妻子,他就算是親王,也沒權利幹涉對方的家務事。
“明早蠻族進攻之前,我們最多只能把第三道栅欄修好。”穆璟的注意力重新放回面前沙盤之上,“不過蠻族的主力兩日內必至,他們又掌握了對付栅欄的方法,我們不能将希望寄托在這上面。”
“城牆上必須安排足夠的守衛力量。”
蠻族善于野戰而不善攻城,可與大慶交手百年,怎麽說也積攢了不少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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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将是一場苦戰。
說不定明日日落後,他們就無法站在這個房間裏了。
議事廳一片沉默,衆将面面相觑,卻想不出有什麽逆轉眼前局勢的辦法。
“為什麽不去問問顧言蹊!”
少年的聲音在房間中響起,衆将循聲看去,卻是仲文琢。
仲文琢乃是今早加入到戰争中的,他雖年少,卻勇猛異常,帶着穆璟派給他的五百士卒硬是守住了第三道防線。
如此年輕的猛将,未來成就必定不低,他們是絕無輕視之心的。
可仲文琢說出口的這個名字卻讓所有人心驚。
剎那間,議事廳安靜下來,衆人的目光落在了穆璟身旁的神武大将軍身上。
只見這位大将軍臉上的怒意掩都掩蓋不住,若非顧及到自己所在的地方,怕是要當場出手。
“顧夫人并非軍中之人,恐怕不好插手。”連忙有人打了和場。
仲文琢哼了一聲。
穆璟擰着眉頭下了命令:“此事不必再提。何将軍,明日你率領五千将士守住南門。文琢,你帶着井千戶等五百士卒,負責在南門掩護從防線撤退的士卒。其餘諸将,第三道防線就交給你們了。”
“是!”
何正戚帶着一身血氣走進了小院。
他一擡眼就看到顧言蹊那間房裏仍亮着油燈,不由冷哼一聲。
親衛将他沾血的戰甲脫下,正要拿走,口中突然發出驚異之聲。
“大将軍,這裏有一封信。”
信?
這個時間了,怎麽會有人送信?
何正戚快步走過去,果然看到桌上放着一封牛皮紙包好的信件,信封上幹幹淨淨什麽都沒寫。
他抽出信紙,便見滿篇瘦勁字體映入眼簾,頗為悅目。
何正戚不由得讀了下去,他的目光先是散漫,而後認真,最後竟是滿臉狂喜。親衛正看的奇怪,卻見對方又将信合起,思索片刻,勃然大怒。
大将軍這是着魔了嗎?
親衛不由吓了一跳。
何正戚捏着信,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
“我不是叫人看住夫人,不準出房門一步嗎!”
顧言蹊正拿着書,在油燈下細細研讀,忽的聽到門扉被重重推開的聲音。
何正戚怒氣沖沖的走到他的面前,啪的将一封信拍在了桌上。
“你怎麽敢進我的房間!”
顧言蹊的目光落在信紙上:“夫君不喜歡這上面的內容嗎。”
“住口!”何正戚暴怒,“誰準你叫我夫君!”
不知為何,他總覺得燭火下的那男人的臉上閃過暗淡之色,但旋即,那變化便消失了。
男人繼續用叫人讨厭的聲音道:“言蹊乃聖上賜婚,大将軍明媒正娶的夫人,這一聲夫君,又怎麽叫不得了!”
“此中內情你心知肚明!”
“但将軍就沒想過顧言蹊是心甘情願嫁過來的嗎!”
顧言蹊顫抖着高聲道。
房間裏忽的只剩下兩個粗重的呼吸。
顧言蹊的胸膛不斷起伏,燭火之下,他的臉色仍不好看,嘴唇泛着青紫色,只有一雙黑亮的眼睛死死的看着何正戚,仿佛蘊藏着無數話語。
最終他狠狠閉上了眼睛。
何正戚心頭猛地一跳。
“戰事緊急,我不欲與将軍争辯,但這封信……”顧言蹊的聲音恢複了冷淡,“這封信是關系到守城的每一名将士,大将軍你無權獨自決定。”
“收起你假惺惺的面孔,想要用花言巧語哄騙我?呸!”何正戚只覺得自己的聲音不知為何缺了分底氣,“顧言蹊,我告訴你,你父親背叛了恭王殿下,你就算使盡渾身解數,也別想接近殿下!”
“我累了,大将軍請回吧。”顧言蹊站起來,背過身去。
“你!”
何正戚恨恨的啐了一口,轉身就走。
可他走到門口,卻聽到了耳語一般的聲音。
“你要守衛邊疆,我便幫你守衛邊疆,我盡到了身為将軍夫人的指責,你為何還不滿意……”
何正戚的腳步頓了頓,他最終沒有回頭,而是大步走出了房門。
只是走到院中的時候,卻忍不住回過了身。
顧言蹊房中的燭火,不知何時已然熄滅。
悵然若失之感,頓時湧上心頭。
顧言蹊卻毫無所覺。
等了大半個晚上,他早就困了,好不容易應付走何正戚,現在不睡還能幹什麽。
委托人喜不喜歡何正戚他不知道,但他自己是絕沒有這種感情的。
活着已經那麽艱難,不将這些時間都放在自己身上,卻要為外人要死要活,實在是暴殄天物。
顧言蹊的眼中,無論是穆璟還是何正戚,包括他的委托人,都是無聊透頂的人。
生命如此珍貴,他絕不會浪費一分一毫在別人身上。
第四日,格斯爾大單于果然按照如前兩日一般,先叫騎兵帶着繩索将栅欄拉開,再命步兵攻城。
率領騎兵作戰的還是莫日根大王子。
這位草原上的勇士在馬上向着父汗大聲道:“今日,我必将把穆璟小兒的腦袋帶回來贈與父汗!”
格斯爾大單于哈哈大笑:“你若真把腦袋帶回來,我就準許你在王營中建立自己的軍隊!”
莫日根大喜過望。
他雖是格斯爾獨子,但目前還并未有自己的軍事力量。
格斯爾這一承諾意義重大!
進軍的鼓聲一起,揮起馬鞭,帶着數千騎兵,黑雲壓頂一般朝着越城而去!
不知是不是錯覺,跑的近了些時,他總覺得今天那些可惡的栅欄似乎比前幾日更明亮了一些。
木頭做的栅欄怎麽可能明亮。
莫日根趕緊甩掉這個念頭,這時候可沒空想亂七八糟的。
只是一股不安感開始在心底蔓延。
慶人的箭矢密密麻麻的射了過來,地面煩人的陷馬坑絆馬繩也讓部分倒黴的騎兵着了道,但這并不能阻止英勇的莫日根王子。
他率領着騎兵,沖破層層障礙,不斷縮減與越城的距離。
可是距離越近,心中的不安也如雜草一般開始瘋長。
為什麽那栅欄如此明亮!?
為什麽那栅欄還在反光?
終于,他看到了答案!
那死神一般的栅欄全身覆蓋在結實的冰下!
慶人往上面弄冰做什麽?
他來不及細想,抛出繩索,索套牢牢捆住栅欄,在他身後,數條繩索已将那隔離蠻族與越城的最後一道防線死死困住!
“走!”
莫日根王子大喝一聲,騎兵們迅速向左右兩旁奔去!
可栅欄卻沒有如他所願被順利揭開,只聽得駿馬悲鳴一聲,竟被前沖的慣性硬生生拉的人立起來!
怎麽回事!
蠻族步兵們已經追了上來,栅欄後的大慶士卒也将□□從縫隙裏伸出,莫日根當機立斷,抽出長刀,砍斷系在馬身上的繩索。
他身後機靈的人已學着放棄繩索離開,可還有小部分的騎兵,反而被這繩索固定在原地,被追來的蠻族士兵奪走了性命!
這一次沖鋒,便損失了五百餘名草原騎兵!
而栅欄既然未倒,步兵們也無法對其後躲藏的慶人造成傷害!
第一日那仿佛送死一般的場景又開始了!
慶人的防線就如同遠處的興安山脈一般泰然不動,收割着無數蠻族步卒的生命!
格斯爾大單于臉色青黑,他大聲喝問着歸來的兒子。
“為什麽沒有推倒那些栅欄!”
“是冰!”莫日根王子面容灰敗,“他們用冰凍住了栅欄!”
此時正是隆冬時分,一盆熱水潑在空中瞬時便能化為冰霧,更何況放涼的冷水。
顧言蹊寫在信紙上的,便是這最簡單不過的計策——水!
他讓士卒趁着夜色反複将水潑在栅欄上,等到第二日,水凍成了冰,将栅欄與泥土牢牢的凍在一起,就連奔馳的駿馬也拉不動!
十二月,正是北方隆冬,就連正午的太陽也難以讓這堅冰融化!
格斯爾大單于能做的,就是用蠻族人的性命,硬生生的去推倒那堅冰!
這傷亡絕不亞于直接攻城!
何正戚看着前撲後繼送死的蠻族人,不知怎的想起了顧言蹊的那句話。
“盡責……嗎……”
作為将軍夫人,他确實……
不!
何正戚眉間浮出狠厲之色。
此人作為将軍夫人一刻,對他的羞辱便存在一刻!
這一點,絕不可能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