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國士無雙(14)
越城,三公裏外,山間小路。
運糧小校看了看天色。
太陽挂在天空正中,極力向外散發着熱量,縱然如此,地面依舊冰冷刺骨。
卯時剛到他們便出發,如今已是未時,連續行軍四個時辰,就算現下還是大冷天,也着實叫人出了一身汗。
是該休息了。
小校看了看周圍地形,此處不比之前的狹窄山路,地面寬闊,他叫民夫們将裝載着糧食的車聚集在一起,一部分糧車停在最外頭,将剩餘糧車圍在中間,隐隐呈現出圓圈狀。
這樣松散的大圓圈擺了好幾個,等所有糧車安置好,運糧民夫們才得到了休息的時間。
條件簡陋,他們掏出幹硬的幹糧,就着冰冷的湯水,送入口中。
三公裏外越城與蠻族的對峙似乎還遠遠影響不到這片山林,運糧的兵卒略顯放松的與左右交談,讨論着眼下的形勢。
小校警惕的在民夫中間查看,他時不時的翻看糧車,确保上面的東西沒有出現什麽差錯。
這次的糧食關系到與蠻族的戰局,越城那邊的人對此非常重視,就連休息時糧車的隊形都有嚴格限定。
要是出了差池,他的腦袋就要玩完了。
查到最後一輛車,小校松了口氣,轉身拍拍一旁民夫的肩膀。
“還有餅嗎?給我一個。”
民夫立刻低頭去掏随身攜帶的幹糧袋,耳邊是小校的埋怨聲。
“越城這地方真是太難走了,要沒找到這麽一大塊地方,怕是都不敢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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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夫恭維道:“您消消氣,等到越城就能好好歇着了。”
等了一會,那小校卻仍然沒有回應。
低着頭的民夫動作頓了頓,他突然發現地面被水滴洇濕。
下雨了?
但這雨水的顏色,怎麽好像是紅的?
他疑惑的擡起頭,看向小校。
咚!
只見那小校頭部被羽箭狠狠貫穿,一聲不吭直接倒在地上!
幹糧頓時噎在喉嚨裏,民夫異常果斷抛下手中東西,從小校腰間拔出長劍,叫道。
“敵襲——”
半個時辰前,越城北城牆。
“你剛才說,仲文琢他想幹什麽!”何正戚指揮着守軍擊退蠻族一波攻勢,才有抽出時間抓到方才傳話的小兵。
“仲副将想要出城!”小兵大聲回應。
“我不是叫他守着南門嗎!蠻族打過來他敢無令出城!?”何正戚啐道,“叫他給我老老實實守好了城門!”
“但是——仲副将已經出去了!”
“什麽!!”何正戚瞪大了眼睛,把爬上來的蠻族踹了下去,回頭質問道:“他什麽時候走的!帶了多少人出去!去哪裏了!”
蠻族攻城,守城的将領跑了,這像話嗎!
“半個時辰前就走了!帶了一千四百名騎兵!往南邊去了!”
“半個時辰前!?”何正戚震怒,“你怎麽現在才和我說!我不是只給了他兩千個步卒嗎,他哪裏來的騎兵!”
“仲副将吩咐我半個時辰後再來告訴您這件事!”小兵的聲音在一片兵荒馬亂中異常清晰,“馬匹是仲副将領了您的大印調來的!”
“我是不是該誇他還記得給我留點兵守着城門!?”
何正戚眼睛瞪得和銅鈴一樣大,氣的差點把劍摔了。
“格老子的!又偷老子的印!”
“大将軍,仲副将沒留兵!剩下的六百個步卒十幾天前就派出去了!”
何正戚腦子嗡的一下,他遙遙的往南城門看去,但卻見上面模模糊糊的還有人人影。
“這些人哪裏來的!”
“也是您的大印調來的!”小兵頓了頓,道,“是喂馬的兵!”
一個時辰前,越城南城門。
“都看好了,這是何大将軍的大印!”仲文琢讓兵卒拿出白玉大印,狠狠展示了一番,“一千四百匹馬,我這就領走了!”
“但……”小校搓搓手,臉色有些為難,“您要是走了,南城門誰來守呢?”
仲文琢擡了擡下巴。
小校不解其意。
仲文琢勉為其難解釋:“你,帶着你手下的兵,守城去。”
小校目瞪口呆:“仲副将,您是開玩笑吧,我……我不會守城啊。”
“沒事,大将軍既然決定了你來守城,那你就能守!”
仲文琢帶着兵馬出了南城門,身邊親衛不無擔憂道。
“仲副将,真不和大将軍說一聲?蠻族今天攻城,北城門打的正狠呢!”
“那行,你留下來,半個小時後通知何正戚一聲。”
親衛頓時苦了臉。
“現在是什麽時辰!”
仲文琢又問。
“午時三刻!”
“糟了。”少年将領眉眼間的得意被收斂一空,他摸了摸懷中錦囊,眼角流露出狠厲之色,“我們晚了一個時辰。”
現在只能寄希望于運糧隊伍嚴格按照顧言蹊的命令行事了。
“現在就出發!”
兩千名騎兵齊齊應道。
“是!”
與此同時,越城城南三公裏,山間小路。
莫日根王子擡了擡手,立刻有人湊了過來。
“斥候們怎麽說?”
“慶軍已經走了三個時辰,再有一個時辰就到這裏來了。”
莫日根點點頭:“叫人去把路面打掃一下,別讓慶人看到我們來了。”
他環視四周,不由有些焦慮。
其實五天前他就已經繞過越城到達這裏了,可沒想到再往前慶人的防守就嚴密了許多,帶着兵馬,蠻族已經不能再往前走了。
這樣一來,他就只能守着這段唯一足夠騎兵施展手腳的路段,等着運糧部隊過來。
他的手指在弓弦上緩慢的撫摸着,如鷹一般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路面,時刻等待着運糧隊的到來。
一個時辰後,他終于等到了。
慶人長長的運糧部隊走進這片寬闊的路面,他們慢悠悠的停下來休息,只有一個小校還有些警惕心,從前到後仔仔細細查看着糧車。
莫日根搭弓上箭,瞄準那小校,在對方最放松的時刻,射了出去。
箭矢毫不留情的射穿那小校頭顱,慶人的糧隊混亂起來,莫日根深吸一口氣,高聲呼道。
“殺!!!!”
未時,越城城南三公裏,山間小路。
箭矢如雨一般落下,處處都是中箭之人慘烈的哀嚎聲。
民夫抽出長劍,既不逃走也不殺敵,而是拖着身旁不知所措的同伴沖入那一個個排列整齊的糧車之中。
他動作敏捷的根本不像個民夫,更像是戰場上的士兵!
而如他一般的人,起碼有六百,占據運糧隊的一大半人!
“列陣!”
民夫們扯着嗓子喊道,而後将最外層的糧車一個個首尾相接,組成密不透風的圓形。
眨眼間,七八個圓形車陣就此形成。
“這是在做什麽?”有民夫慌亂的問着。
而另一些民夫扯下外層糧車的罩布,暴露出其上運載的東西。
那是如山一般的、捆綁好的箭矢與長弓!
“立起牆來!”
敏捷的民夫将箭矢與長弓拿了下來,從車的最底部搬起厚實的木板,插在車中部留出的縫隙之中!
眨眼間,這松散可欺的運糧車隊,就成了一個個牢不可破的圓形堡壘!
直到此時,民夫們才一把抓下身上礙事的衣服,從車上物資裏抽出慶軍衣甲,迅速穿好!
他們竟是早已埋伏好的慶軍!
而正是此時,蠻族騎兵已然徹底沖出山林,沖到這一個個圓形堡壘之側!
他們射出的弓箭被木牆擋住,劈下的刀劍砍不中牆內的人,分明是一場埋伏戰,卻硬生生打得像是攻城戰!
蠻族失策了!
莫日根王子險些嘔出血來!
這樣下去,別說搶糧食了,就連殺人都做不到!
可他這次行動若是失敗,父汗為吸引越城注意的攻城之舉就毫無意義了!
要走嗎?要留下來嗎?
莫日根王子抓着長刀,咬得牙根出血!
他狠狠的問自己。
留下來,他能不能在越城援兵未到之前搶先攻下運糧隊?
逃走,他要怎麽和父汗交代!
但是——
不能留!
他帶來的都是大單于親兵!是格爾斯大單于最信任也最強大的部隊,這支部隊要是折損在這裏,會直接損傷格斯爾王族部落的實力!
北方,大草原某處。
“哈欠!”
顧言蹊突然掩住口鼻,小小的打了個噴嚏。
“着涼了?”
穆璟關切的看了過來,目光從他凍得通紅的鼻頭上略過,不經意的顯露出些許心疼。
顧言蹊卻毫無所覺。
他騎在馬上向遠處眺望,盤算着此時的位置。
“殿下,明天我們就應該能到了。”
仔細算一算,他們進入大草原竟已經有半個多月的時間,五六百人的小部落打了二十幾個,千人以上規模的大部落也打了不下十五六個,平均一天的時間,就能打下兩三個部落。
井重錦興致勃勃的湊了上來:“顧公子,這回到了地方,我們是不是又能大喝一頓了!”
顧言蹊歪頭看他,闖進目光裏的卻是一張黝黑的面孔,平時梳得整整齊齊的頭發也亂糟糟的束在腦後,身上穿着的早就不是大慶護甲,換成了蠻族最常見的服飾。
乍一看,還以為是哪裏漏網的蠻族人。
顧言蹊對此卻頗為适應。
百年來大慶在對蠻人的戰争中泰半處于劣勢地位,就連國土都丢了一大半,這不但讓慶人仇恨蠻人,也讓慶人畏懼蠻人。
顧言蹊第一次帶他們打仗,靠的是穆璟的威懾力,後來靠的是複仇之心,現在靠的卻是人類本性裏的一股子狠勁。
五千名騎兵,經過大大小小四十多場戰鬥,每個人手底下至少有三五條蠻族戰士的人命,這一連串的勝利已經徹底激發了他們心底的兇性,也令這些之前還不擅長野戰的騎兵們,如今一個個都成了骁勇善戰的蠻族勇士。
這不是貶義詞。
他們的确像是蠻族人。
因為沒有軍糧裝備的支援,吃喝都靠着搶奪,護甲穿壞了直接換成蠻人的,皮膚被曬得黑黝黝的,就連馬匹也從一人一騎,變成現在一人雙騎。
他們已經成了草原上的狼群,所向睥睨。
顧言蹊很滿意這個結果。
因為他與穆璟的約法三章,直接奪取了整個軍隊的控制權,也令他成為讓這支軍隊運轉的核心。
他确信,每一場酣暢淋漓的勝利,每一晚酒肉充足的晚宴,都足以令這些戰士們忠心自己甚于穆璟。
“酒肉管夠,但只有這一天。”顧言蹊笑道,“明天晚上,我們要給這片草原留下一些永遠不會磨滅的痕跡!”
“噢噢噢!!”
騎兵們高聲應和着他們的首領,高聲呼喊着他們的名字。
“恭王殿下!恭王殿下!顧言蹊!顧言蹊!”
顧言蹊沒想到自己的名字竟與穆璟并列,他偷偷看向穆璟,卻發現對方仿佛很享受一般。
搞不懂這個人。
他收回目光,思緒飄向遙遠的南方。
不知道仲文琢那裏做的如何,會不會如他想象一般遲到。
未時,越城城南三公裏,山間小路。
弓箭用盡,提前準備的火箭也難以燃燒車陣中的糧食,勉強殺了兩三百慶軍,終于是打不動了。
“撤!”
莫日根王子忍住私人情緒,果斷下了命令!
這場戰争還不足一個時辰!
慶軍只能眼睜睜看着蠻族遁走!
他們知道留下這只部隊能給前線帶來多少好處,領頭的那個人可是莫日根大王子,格斯爾單于唯一一個兒子,是草原之王唯一正統的繼承人!
抓住他,就能讓格斯爾投鼠忌器!殺了他,也能叫蠻族元氣大傷。
可惜他們有餘力防禦,卻沒有辦法追擊!
莫日根太過聰明果斷,見事不成,竟就此撤退!
如此大好時機,只能白白放過!
騎兵在統一命令下調轉馬頭,想要進入遍布山間的狹窄小路,沿着最初定好的計策離開此處。
正是此時,只聽得前方有人爆喝一聲。
“莫日根!哪裏走!!”
莫日根頓時頭皮發麻,他扭身看去,就見數百大慶鐵騎自東西兩側小路奔馳而來,領頭的正是一名騎着棗紅色高頭大馬的少年小将!
就算駿馬疾馳從這裏到越城來回起碼三個時辰!
他們偷襲到現在還沒一個時辰!
這些慶軍騎兵是飛過來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