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歸元鐘

夕陽西下,天色已完全暗了下來。

華美精致的屋子中沒有任何燈火,只能隐隐看到銅爐镂空的紋路中透出的紅色微光。

香爐後支着一架繡着各色美人圖的四扇屏風,屏風後,影影綽綽顯出一個小小的身影,正坐在梳妝臺前,長發如瀑、脊背僵直,愣愣地看向銅鏡。片刻後,“哐啷”一聲,那人竟将銅鏡狠狠砸到了地上。

“小師妹!”張娘子調整了下臉上的表情,快步繞過屏風,柔聲細氣地勸道,“小師妹這是何苦,你生氣做什麽都行,何必把人殺了?那人可是我特意為小師妹找來的上好容器。”

“再好的容器又有什麽用?”薔兒霍地轉身,一張已經腐爛一半的臉兒頓時躍入張娘子眼中,駭得她不由退了一步。

“師妹,你……為什麽不換……”張娘子驚駭地看着她,薔兒用的還是米娅的身體,那張原本美豔的臉蛋因潰爛了半邊顯得分外可怖。

話未講完,被一陣瘋狂的笑聲打斷。“哈哈哈哈哈哈……我為什麽不換身體?”薔兒伸出只剩下光禿禿腕部的右臂觸了觸完好的半邊臉,神情驟然扭曲,“當然是我換不了了!你說,我還要留着你送的那個小賤人做什麽?”

張娘子不知緣故,天河卻是聽抒悠說過的,聞言,悠哉哉地繞過屏風,含笑道:“若我有辦法破解囚魂咒呢?”

笑聲戛然而止,薔兒僅剩的一只眼中瞬間迸發出明亮的光,待看清來者是誰後,驀地神情一變:“你是誰?你怎麽進來的?”

張娘子忙道:“小師妹你忘了,他是我帶來參加仙童選的,名為天河。”

天河?薔兒驚疑不定,不是說陷進魂獄了嗎,他怎麽出來的?

魂獄是什麽地方,別人不清楚,薔兒豈能不知,那裏面關押的要麽是橫嶺山主抓來的惡魂,要麽是被她逼得怨氣沖天的厲鬼,個個實力強橫,而唯一的出口在煉魂葫中,天河若真進了那樣一個地方,究竟怎麽全身而退的?

他說有破解求魂咒的辦法,難道竟是真的?想到這裏,她心中微動,不由目露希冀。

這半個月來,困在這具生機斷絕、腐爛破敗的身體上,縱然有煉魂葫源源不斷地提供魂晶修補她的魂魄,她還是無力阻止自己的力量被一點點抽離。

在苦苦掙紮這麽多年後,她第一次感覺到自己離魂飛魄散那麽近。她怎麽甘心?付出那樣大的代價,造就無邊殺孽才換來的生,她怎麽甘心就這麽死去!

可是,那樣神通廣大的母親,想盡辦法都解不開她中的咒;給她下囚魂咒的小賤人又自己跑進了魂獄,她連抓人回來逼問解咒方法的機會都沒有。

Advertisement

她幾乎已經絕望。

她的脾氣越發暴躁,折磨侍女還不夠,甚至虐殺了張娘子帶來的給她附身的女童。若不是母親再三勒令,她連雷雨都不想放過。

惶惶不安、幾欲發狂時,居然有一個人說有辦法解除她的痛苦,她怎能不心動。

天河把她的神情變化都看在眼裏。他凝視着薔兒,玉白的臉上黑眸璀璨,笑容真誠。仿佛面前并不是面目可怖的活死人,而是曾經那個嬌美明媚的女孩。

在這樣和暖的目光下,薔兒心中的暴躁奇跡般地平複下來,她甚至擠出一個勉強稱得上親和的笑容:“你真有辦法?”可惜,在那樣一張腐屍臉上,再親和的笑容都顯得扭曲可怕。

天河一臉誠懇:“只要你付得起代價。”

代價?不管什麽代價她都願意,只要他消受得起。

“你要什麽?”薔兒眸中閃過一絲冰冷的光,開口問道。

又是一個想和她談條件的!薔兒心中戾氣翻湧:等她能脫離這具該死的身體,一個都不會放過,天河這般美貌,自己附身其上也不虧。至于他的魂魄,她會幫他準備一個最好的紙符人,讓他好好消受。

天河仿佛完全沒看出她的心思,笑眯眯地道:“聽說你有一口歸元鐘,善能凝神聚魂,借我一用如何?”

薔兒神色驟變:昔日她含冤而死,全憑母親拼死奪來的歸元鐘聚回三魂六魄,保住元神不散;此後,她每次奪取他人身體,也是靠着歸元鐘魂魄完全;山主祠中,遭遇神識攻擊,歸元鐘更是護住她不受損傷,反而使對方遭到反噬;法陣爆炸時,她當機立斷舍棄身體,逃得一命,也是仗着歸元鐘對魂魄的護持。

可以說,歸元鐘是她保命的最後底牌,怎麽可能輕易借出?但她要一直困在這具身體中,即使歸元鐘也救不了她!

薔兒神情陰冷地看向天河:就算一時借給他了又怎麽樣?連他的命她都要留下,歸元鐘還不是自己囊中之物。

“好。”她垂下眼,一口答應。

陰暗的山洞中,長長的臺階向下,似乎永無盡頭。

抒悠沉默地跟在雷雨身後,嘴角噙着一絲奇特的笑意。

前面出現了一個一人高的洞口,裏面隐隐有亮光透出。

“到了。”雷雨似松了一口氣,指着裏面道:“淩公子和白露就關在裏面。姚妹妹,你救救他們吧。”

抒悠目光微閃,看向她:“你不進去?”

雷雨露出膽怯的神色:“裏面有禁制,我,我害怕……萬一拖了你的後腿呢?”

“原來是這樣。”抒悠輕笑一聲,“裏面是什麽清形你總可以和我說吧?”

“我也不是很清楚。”雷雨垂下頭,嗫喏道。

“這樣啊……”抒悠笑盈盈地看向雷雨,“那就勞煩雷雨和我一起進去探一探。”她語聲輕快,右手忽然伸出搭向雷雨肩上。

雷雨一驚,側身一閃,忽覺全身氣息一滞,竟是軟綿綿地提不出一點勁兒,眼看着抒悠柔軟的小手移到她的頸側,纖細的指尖抵住她的咽喉。與此同時,抒悠飛起一腳,将地上一塊雜石踢入洞中。

“轟隆”一聲,一個石籠從天而降,将雜石罩個正着。

“姚妹妹,”雷雨面如土色,眼角的餘光瞥到抒悠小巧圓潤,粉光瑩瑩的指甲,喉嚨口一寒,忍不住吞了口口水,勉強笑道,“我……我真的不知道……”

抒悠不理她,望着洞口微微笑道:“道長使人誘我前來,備下石籠,可是為履接天臺之約?”

洞穴內,響起蒼老沙啞的聲音:“卻不知小友是怎麽識破的?”

抒悠瞥一眼自己掌下纖細的脖子:“雷雨實在不是個會演戲的人。”前一刻還在讓她逃跑,下一刻就叫她救人,這轉折也太生硬了些;更勿論雷雨先前只叫她救白露,在剛才卻說“淩公子和白露就關在裏面”,可雷雨根本不認識淩闕言,更不知道她認識對方。

這麽明顯的破綻,她要再看不出來,實在愧對她活過的一把年紀。

蒼老的聲音悠悠嘆了一口氣:“小友年齡雖小,倒是敏銳。請進吧。”随着語聲,洞內驀地大放光明,瞬間亮如白晝。

抒悠掌下用力,押着雷雨繞過石籠走進洞中,看清裏面的場景後,不由一怔。

石洞和一間普通的房間差不多大小,洞頂呈弧形,嵌有無數螢石,星星點點地排布着,形成光芒燦爛的星雲形狀。

地面上線條縱橫勾勒,同樣形成一個複雜玄奧的陣法,邋遢道人道袍整潔、面容幹淨,收拾得整整齊齊,盤膝坐在陣法中央。他一只手垂在身下,食指指尖上,鮮血一滴滴流下,仿佛活過來一般,順着陣法的線條蜿蜒流過。

看到抒悠兩人進來,邋遢道人空着的一只手摩挲了下道袍,露出奇異的表情:“小友膽子倒大!”

抒悠随手給雷雨施了一張催眠符,把她放在腳邊,淡淡道:“道長以淩道長與白露性命相脅,我豈敢不來?”

“哦?”邋遢道人露出感興趣的神色。

抒悠直起身,不耐煩地皺了皺眉:“道長,明人不說暗話,你故意讓雷雨說出那句露破綻的話,不就是為了告訴我淩道長和白露在你手中嗎?道長有什麽要求但說無妨。”

“你當真只有八歲?”邋遢道人盯着抒悠變得冷然的臉色,忽然嘆了一口氣,“罷了罷了,我只想問一句,接天臺之約是否還算數?”

抒悠道:“自然算數。”

邋遢道人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若是屍毒解藥和淩、白二人的性命只能選一樣呢?”

抒悠怔住,邋遢道人這是何意?

邋遢道人卻不再開口,半阖起雙目,等她答案。

指上的鮮血兀自滴滴答答地滴落,順着固定的軌跡流動,大半的陣紋已被染成血紅。邋遢道人的臉上因失血過多變得青白,蒼老的面頰愈發萎靡枯瘦。

抒悠垂下眼,輕輕道:“請道長放了那兩人。”

邋遢道人霍地睜開眼,欣慰之色止也止不住地流露:“小友果然宅心仁厚,老道沒有找錯人。”

抒悠愕然,宅心仁厚,這是什麽鬼?她自認不是心狠手辣之輩,但離宅心仁厚還是有一段差距的,不過是受了那兩人的救命之恩,不願相欠罷了。

邋遢老道是不是誤會了什麽?

邋遢道人萎靡的神色振奮起來,取出一把又細又薄的小刀,猛地将肋下劃開。

鮮血噴湧而出,染紅邋遢道人難得幹淨的袍子,更多的鮮血灑向陣中,落入蜿蜒流動的血跡中。陣中血流速度驟然加快,只片刻,布滿了整個陣法,頃刻間,血光大作,整個陣法運轉起來,變幻成與上空一模一樣的星雲圖案。

玄奧悠遠的氣息頓時充斥洞中。

血色的光芒濛濛而起,漫射向上空,漫天螢石驟然大放光明,乳白色的光暈與血色光芒相接,變幻扭曲,形成一個泾渭分明、飛速旋轉的紅、白兩色太極魚,一下子撞入邋遢道人身體。

邋遢道人悶哼一聲,臉上血色褪得幹幹淨淨。他閉上眼,勉強擡起雙手,施了一個極繁複的法印。從他肋下被破開處忽然飛出一物,其勢如電,準确無誤地對着抒悠的腦袋砸下。

抒悠手忙腳亂地一接,定睛一看,手中之物白森森、硬邦邦,手指長一截,表面還沾着淋漓的鮮血,分明是一段新鮮的人骨。

媽呀,不及多想,抒悠燙手山芋般把它丢了出去。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