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徐平高中畢業後,在家待業半年多。他體質弱,當不了兵。學業一般,沒報什麽期望。母親再嫁,家裏人疏遠淡漠。到了年底,他便拎着一個柳條箱,胸前戴着“大紅花”,趕着知青的末班車,一路敲鑼打鼓離開了家。
那時候年幼的徐平還不知道,他只是從一個牢籠踏入了另一個牢籠。
迎接徐平的并不是他想象的自由,山裏沒有大米,沒有白面,只有又黑又粗不知道什麽東西碾成的面條。他總是吃不飽。六個人一間屋子,土房、土炕,冬天冷得發抖。天亮就上山幹活,天黑才回來。六個人各懷心事,氣氛壓抑,上面不允許他們和村民說話,他們也聽不懂村民的話。
黛青色的大山,朦胧的清晨,一行扛着工具的青年走入了深山,大的也就二十,小的十六。整體畫面是冷色調的,從遠景到近景搖臂推進。
為了捕捉鏡頭,劇組快馬加鞭,淩晨四點就開始拍了。所有人拍大夜戲的時候,都有一點興奮。唯獨鐘奕心不在焉,他從本質上,就不認同這個角色。十八歲的時候,他演這種角色順手拈來,二十六歲,他的心境和狀态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知道,他已經失去了那點“單純”。他也開始抵觸那點“單純”。
節奏很快,狀态很差,一天要拍大量的鏡頭,來不及胡思亂想。曹文怎麽說,他就怎麽做,投入不了硬做。曹文更不會管他進不進狀态,膠片來之不易,進度争分奪秒,極度的高壓下,他要把所有不可能變成可能。即便鐘奕不在狀态,他也不會寬宥。他怎麽演,他就怎麽拍。他能看得下去就行。大庭廣衆之下,鐘奕的飄忽猶豫暴露無遺。偏偏曹文還很喜歡在鏡頭後面盯着他看,他不盯他還好,一盯他更緊張,出錯更多。一次次喊卡,在場所有人都很焦躁。
徐平忍不住餓,偷了村民地裏一顆土豆。沒幾天被同伴揭發,被抓出來批鬥。晚上的開會是一場公開處刑,他站在衆人面前,被扒光了一樣念悔過書。第二天發配到二十裏外的地方守山,夜裏,他孤獨一個人,守着一個小小的柴火堆。柴火噼噼啪啪地燃燒着,映着他蒼白瘦弱的臉孔。四下風吹起,狼嗚咽地叫着,有什麽東西在撕扯自己的衣服,他驚叫起來,那東西汪汪兩聲跑走了,原來是一只狗。
他想起他那個不如意的家,竟然覺得還是有一絲溫暖的。在那一瞬,喘不過氣的環境,巨大的心理落差,他的眼裏凝聚起一片淚光……
曹文要徐平“要哭、不哭”,要哭,是要有哭的表現;不哭,是不能有哭的實質。眼淚,是不符合那個年代的。越不哭,越能表現當時的壓抑。
然而鐘奕要不就是哭不出來,眼裏幹巴巴的,什麽都沒有。要不就是滴了眼藥水哭得停不下來,收不住。他get不到哭和不哭的臨近點,他沒有感覺。
曹文一直沒說什麽,但他的存在,就給人氣勢上的壓迫感。這一條拍了三個小時,一直沒過。鐘奕自己都急哭了,他覺得自己怎麽了,怎麽突然就不會演戲了,突然給不出東西了,突然沒有表達的欲望了,心裏一片死水。他甚至懷疑自己,他還能不能行了。在曹文質疑的目光下,他逃無可逃,做不到就是對不起他的栽培,做不到就是對不起他的期望,做不到,沒有理由。他陷入深深的愧疚。
而曹文就那麽晾着他,鐵面無私,哪怕是罵一罵他,像從前那樣罵哭他罵醒他呢,也沒有。曹文沒給他第二次機會,膠片就那麽多,大家的時間那麽緊,最後做不到就那麽拍了。攝影機鏡頭裏只留下鐘奕那張尴尬的臉,像恥辱柱一樣,釘死在他的表演生涯裏。
鐘奕的臉上熱辣辣的。
而曹文去拍下一個場景去了。那天的最後,鐘奕只記得曹文不加吝啬地誇了方堯,他的清新、自然,完美演繹了一個單純的山村少年。太陽升上來,早霞鋪滿整個天空,連山間都染了一層輝煌的顏色。曹文笑影都浮現在臉上了,沒有多說,只大力拍了下方堯的肩,說了一聲“好”。
這聲好,無疑更像打在鐘奕臉上的一記耳光,這比當衆罵他還讓他難受。
而鐘奕難受,是不會表現出來的。他不會說,也不會表達,只在心裏難受。連着三天,馬不停蹄,奔波忙碌,一聲都沒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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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收工,他端着飯盒到原來那堆柴火的灰燼面前,一個人呆了很久。
有時候上天就是和你開玩笑,突然在某一天收走你所有的靈力。你以為你是天才,你以為你一直都是天才,不,它會讓你一秒退回凡人。你只是一個庸庸碌碌的凡人,沒有曹文,你更什麽都不是。
晚上到帳篷裏,他冷得抱緊自己,暖手寶都不管用。夜裏,有霜凝結的聲音,抖落的殘葉鋪在地上,有人路過,踩得咯吱咯吱響。光影倏忽晃來晃去,外面靜悄悄的。忽然,簾子被拉開,鑽進了一個人。那人進來就脫了沉重的大衣,解了褲子,腰帶咣當墜到地上,往他被窩裏鑽。他驚叫:“你別、別!”
曹文熱氣騰騰地把他往懷裏一攬,就要吻他:“不是說好晚上來嗎?”
他慌得捂住嘴,聲音嗡嗡地:“別碰我,我感冒了。”
曹文皺眉,用頭抵着試了下溫度,不是很高。身上溫溫涼涼的,很舒服。
“沒什麽大事。”
男人的手不被允許還往他衣服裏伸,重重地揉捏撫摸他。人也壓上來,密密麻麻的吻落在臉上,極盡熱情。
鐘奕硬是掀開他,從這窒息般的熱吻裏逃出來:“我真的不舒服!”
他翻過身去。男人笑嘻嘻地,一反白天鐵面無私的态度,摟住他身子:“好,我不碰你,我抱抱總可以吧?”
鐘奕不置可否,曹文把他摟過來,讓他枕着自己胳膊,抱在懷裏。面前一塊大蛋糕,看得見,吃不着,抓心撓肝地,身上像個火爐子,源源不斷地散發着熱量。鐘奕被他困在懷裏,貼着他光裸的胸膛,只覺得自己要被融化了。
曹文緊了緊他身後的被子,像個父親一樣拍着背掖好被角。小小的空間被他圍得密不透風,溫暖又厚實。鐘奕趴在他身上,老實了。
這是怎麽一個人啊,白天死命虐你,晚上又這麽窩心。讓人又愛又恨,無法抗拒。鐘奕一口咬在他胸上,磨砺着牙齒。曹文嘶得扣住他下巴,擡起頭:“幹什麽?小東西。”
鐘奕臉發紅:“熱。”
曹文瞪他:“發發汗就好了。”
粗魯的溫柔,一向如此。好的時候很好,壞的時候又很壞。該嚴的時候嚴,該松的時候松,什麽都被他拿捏在手裏,治得死死的。鐘奕貼着他胸膛,腳趾纏住他的腿道:“對不起……”
曹文道:“工作是工作,晚上不提這些。”
鐘奕什麽話都不說了。他公私分明,心裏門兒清呢。他被他抱着昏昏欲睡,心裏混混沌沌地又是恨他,又是愛他,意識想着要遠離,身體又忍不住貼近一些。
曹文卻心無挂念,摟着愛人踏踏實實地睡了一覺。
一覺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