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天陰沉沉的,這幾天的天氣都是這樣。攝影機已經在木屋前擺好了,最好的機位,最好的景。老孫握着個保溫杯不停地喝水,他有點緊張。張博平時吊兒郎當地,今天也三番四次确認道具是否到位。所有的工作人員嚴陣以待。鐘奕在等,他被潑了滿身污泥,等着陽光從厚重的雲彩中出來,灑向木屋前的那刻。泥土的味道很腥,渾身衣服被汗水浸透,仿佛是條鎖鏈捆綁得他窒息,副導演一直在等光,沒有那人要的光線,所有人都不敢亂動。随着雲朵的移動,鐘奕聽到自己的心跳聲,撲通撲通,跳得他腦仁疼。心緊張地繃緊,手指緊緊攥着,他放松不下來,對,他放松不了。他試圖用以前的辦法,閉上眼睛,調整呼吸,但沒用。他腦子裏亂極了,他怕,他怕他還是做不到,他怕好不容易找到的那點感覺溜走,他怕曹文罵他,他更怕他不行。
他怕到覺得惡心,甚至厭惡拍戲。那種抵觸的情緒又來了,像魔鬼一樣,作祟在他腦子裏,擾亂他的心。
沒有人看到他的怕,大家都覺得鐘奕嘛,斬獲過影帝的奇才,曹文的禦用男主,萬衆矚目的巨星,誰會認為他連一場戲都拍不了呢?誰會認為他不會拍戲呢?曹文老了,他還年輕。他們都說,離開曹文他照樣能火!離開曹文,他有無限可能!不是的,離開曹文,他什麽都不是,他連臺詞都不會說。這種恐懼或許比愛情更甚。
所有人都在眼前晃,方堯換好了楠生的衣服,那是徐平的軍裝,從他身上扒下來。他滿臉笑容,鬥志昂揚,他才是七八點鐘冉冉升起的太陽。而他,只是一個落魄的,倒在前面沙灘上的一個“前輩”罷了;老孫保溫杯裏的水喝完了,哆哆嗦嗦拿出一根煙,他從來不抽煙的,家裏老婆管的嚴,高血壓嘛;張博調戲小姑娘,不停地和人說話,仿佛一停下來就會死掉一樣;而Amy,Amy看他臉色發白,滿頭大汗,說:“親愛的,看你這妝花的,遭老罪了吧?”
粉撲落在臉上,帶起一片白霧。聲音像隔着磨砂玻璃,沙沙的,就是聽不清楚。他感覺胸口被什麽東西壓着一樣,劇痛。特別特別痛,痛得他想吐,身子發軟,頹然往後一倒,落入一個溫暖寬厚的懷抱。
曹文穿着劉育良的服裝,化着劉育良的妝容,一個胡子拉碴的糟老頭,從後面撐住了他。
“別怕。”他在他耳邊說。
他胸膛的共鳴随着震動從後背傳遞過來,帶一絲粗糙的笑意,呵呵的。
“老師在呢。”
鐘奕愣住,心中澎湃的情緒像浪潮一樣洶湧襲來,眼角的熱意凝聚累積,他說不出話,他曾多麽讨厭他,此刻就多麽愛他。他有多麽愛他,就有多麽恨他。他能夠一眼看穿他所有的脆弱和不堪,他是那樣地了解他。他就是這樣一個讓人又愛又恨的人啊。
曹文摟着他滑落的身子緊了緊:“怎麽着,還撒起嬌來了?”
鐘奕別扭地掙了一掙。
曹文吻了吻他的頭發,嚴厲道:“別動。”
鐘奕不敢動。
“閉上眼睛。”
鐘奕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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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松,全身放松。深呼吸。”男人沉穩的聲音很可靠,結實的手臂摟着他,他靠在他懷裏,吸氣、呼氣。
“打開你的五感,想象你是在海邊上。對,就是我們那次去馬代的海邊。”
“您沒帶我去馬代。”
“啊?那去的哪?”
鐘奕氣結:“巴厘島!人可多了,還下雨!”
曹文終于想起來了,摟緊他的身子不讓動。
“別胡鬧。”他拿他的師長威嚴壓他,“想象你是在海邊上。”
他觀察着閉着眼睛的鐘奕,那像一個安睡的嬰兒,躺在他的懷抱裏:“你走進了海裏,水很涼,水沒過了你的頭頂。”
“你呢?”鐘奕忽然道。
“我也走進了海裏,海水沒過我們的頭頂……”
鐘奕緊緊抓着曹文的手臂:“有五顏六色的小魚從我們身邊游過去,珊瑚在搖擺着它們的手臂,海底的沙是金色的,搖曳着波光。海風呼嘯,翻騰着海浪。海面上有鳥的聲音傳進來,水聲、呼吸聲、魚群游過的聲音,你的心跳得很慢、很慢,往海底裏沉下去、沉下去……”
鐘奕抓着他的那雙手越發緊,曹文要他在放松的時候也集中注意力,放開自己的五感,去敏銳地感知任何色彩、聲音、觸感。就在他往下沉、往下沉,沉到近乎窒息的時候,曹文握着他的手一拍:“好了,醒來!”
鐘奕拼命大口的呼吸,睜着他茫然的大眼睛,曹文此刻很想吻他。
這一刻的鐘奕,像個剝落掉外衣毫無防備的小孩子,回到最單純誘人的時候。
但他克制住了,鐘奕和他面對面靠得很近,埋在他胸膛裏。
所有人都在看着他們,曹文吼道:“怎麽,都沒有事幹啊?!”
燈光師快哭了,曹文當着衆人的面抱了他一會,把他推出去。鐘奕仍舊懵然無知,怯怯的,曹文卻很嚴肅:“想象一只貓,肥厚的皮毛,輕巧的爪子,趴在你背上。記住這種感覺,去吧!”
鐘奕走幾步,回過頭,曹文就是劉育良的樣子,抽着旱煙袋,坐在木屋前的草垛上。
鏡頭搖臂從上空俯沖下來,雲朵剛好移開一道縫隙,金燦燦的陽光穿過大氣層俯瞰整片大地。道具就位,燈光就位,攝影師就位,曹文喊“Action”。徐平一半身子在光下,一半身子在陰影裏,失魂落魄地向他奔來。
“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