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徐平看着面前一人多高的圍牆:“真的要這樣嗎?”

劉育良道:“嗯。”

“如果被人發現了怎麽辦?”

“沒人會發現。”

徐平心中忐忑,他退後幾步,一個助跑,人給黏在了牆上。劉育良扛住他的腿:“踩着我,快上去。”

徐平腿發軟,快哭了:“我上不去。”

劉育良嘆了口氣,扛着他兩腿用力往上舉:“抓住牆頭的磚頭了嗎?”

徐平點頭:“嗯嗯。”

“撐一會。”

“我……撐不住……”徐平一句話沒說完,劉育良已經翻身上了牆,抓住他往下滑的身子。

徐平目瞪口呆:“你好厲害……”

劉育良提着他翻過牆,又把他從牆上抱下來。徐平拍拍身上的塵土:“你是不是練過啊?”

劉育良道:“噓,別說話。”

徐平還在問:“你經常來這嗎?”

劉育良忽然捂住他的嘴下蹲,他鎖得他太緊,徐平都能聞到他手指上的煙味,他瞪着兩只大眼睛看着前面茫茫一片黑暗。老劉呼吸很沉,草葉子鑽進了他的褲管,然後有人提着燈緩緩走過。等那人走得遠了,劉育良才松開徐平。

徐平倒吸口氣:“吓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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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爾門衛會來。”

“那我們回去吧?”

劉育良搖頭,他們繼續往校舍裏面走,這裏已經荒廢很多年了,只有一個老門衛,一直住在學校裏。後來也就留在這看門。入目皆是一片斷壁殘垣的景象,教室一大面牆都被推倒了,裏面的桌椅東倒西歪,院子裏的草長得一人多高,人走都走不進去。

“這裏怎麽變成這樣了?”

“很多年都這樣。”

劉育良好像習慣了這種頹敗,他來的時候,這裏就停課、打架、拆房子,後來幹脆關門了。劉育良分開野草往裏走,不忘囑咐他:“小心那種利齒的草,會被劃傷。”

“哦。”

他們走了好一會,還沒走出這片荒地。這學校也太大了吧。徐平擦了擦臉上的汗,跟緊劉育良的步伐,即便穿着衣服,小腿還是被草葉子劃傷了。

他腿疼,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劉育良停下等他。

“老劉,還有多久到啊?”

“叫我老師。”

“老師……”

劉育良很看重這個稱呼。這段時間,徐平都在偷偷跟着劉育良學習樂器,從認樂譜開始,長笛、簫、手風琴,一樣都不落下地學。劉育良對他很嚴厲,一個音不對都要受罰,在大冬天裏,練得頭暈目眩,手指發顫,老劉還盯梢一樣看着他,真是苦不堪言。

好不容易走出這片荒草,兩人來到一座小樓前。小樓窗戶玻璃都碎了,屋頂被掀掉了一半,牆上斑斑駁駁生了許多黴斑。

徐平仰望着它:“到了嗎?”

“到了。”

推開那扇搖搖欲墜的門,徐平被滿屋的塵土撲了一身。裏面堆滿了雜物,灰塵能夠一寸多厚,到處生滿了蜘蛛網。徐平完全沒法下腳,劉育良卻渾然不覺,分開雜物往樓上去。徐平跟上去,這裏有什麽呢?有什麽非要劉育良費盡心思爬牆進來的呢?

月光從樓外傾瀉進來,照出一小片銀色的光。而另一半被湮沒在了黑暗裏。劉育良忽然在窗前停住,隔着背影,徐平看不到他在看什麽東西。只見他把雜物全都堆倒了,手指顫抖地撫摸上一塊木板,然後用力地擦,用袖口擦,力度大得身體都在大幅度搖晃。

他吓到了:“老師……”

劉育良沒理他,還在擦,直到把那塊木板擦得發亮,露出原來的底色。

木板掀開,是黑白相間的88個琴鍵,發着樸拙而優雅的光。

徐平驚嘆了:“是鋼琴!”

劉育良像對待孩子一樣愛憐地撫摸着它:“是鋼琴。”

“這裏怎麽會有鋼琴?”

這架鋼琴就擺在一堆雜物裏,外面琴殼有部分被破壞掉了,琴弦和弦軸釘生了鏽斑,琴鍵灰撲撲的,出現各種髒污斑跡,有些琴鍵甚至被拔掉了,連踏板都不靈光。劉育良一個音彈下去,發出艱澀又尖銳的偌大聲響,不忍聽聞。即便如此,劉育良依舊優雅地坐在鋼琴前,坐在一堆廢墟裏,彈奏起他最愛的那首《英雄交響曲》。

果斷有力的和弦、铿锵激越的樂章,在艱澀難聽的琴音下,從一開始的低沉的音調,到旋律不斷加強,沉思、痛苦、困惑交織糾纏,如逆流而上的游魚,不斷碰壁、挑戰、抗衡,直到沖破堤壩,進入全曲的高潮,廣闊的音域、洶湧的激流,浩浩蕩蕩勢不可擋,形成一個巨大的逐鹿戰場,對生命的熱情,對音樂的熱愛,人類不曾泯滅也不會消亡的美的力量,重新響徹在這片荒野之中。徐平仿佛看到一個不斷抗争铮铮鐵骨的男兒,即便被反铐着雙手,也一定會哼着歌、打着拍子走向滅亡。

《英雄曲》、《莊嚴彌撒》,意大利文藝複興的文明,維也納、印象主義,貝多芬、肖邦、莫紮特……衆多流派與世界大師,還有更多在沉默中發出真實聲音的人們,不管窮人、富人,他們都引吭高歌,狂歡熱舞。在那個世界,只有音樂,只有音樂的力量支撐着氣息奄奄的囚徒們,即便他們頭發白了,牙齒掉光,身體破敗,但他們還有音樂,這是在屈辱和暴虐中不會死亡的東西,永遠存在心中對美好事物的期盼。

劉育良彈完最後一個音,華麗流暢的樂章留下最後一記震撼人心的強音,他手指顫抖,心情激動地撫摸着這架鋼琴,久久無法言語。

徐平仰望着他的老師,月光為他的背影蒙上一層朦胧的光,哀傷、悲怆,這個走到窮途末路的人,還有“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詩人般的狂妄與豪放。他到底在堅持些什麽?他到底在守護些什麽呢?

徐平忽然想起嵇康的《廣陵散》,“紛披燦爛,戈矛縱橫”,铮铮琴音的曠世絕響;伯牙與子期的《流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的君子之交;《春江花月夜》散發弄扁舟,一輪明月,一點漁火的山水畫卷……

廣袤天地,星河燦爛,能夠留下來的就是這些美麗的東西吧。

徐平坐在劉育良身邊,撫上琴鍵。《致愛麗絲》,雖然這架鋼琴發出的每個音都如風燭殘年的老頭般難聽,但空氣清冽,月光柔美,美妙的樂章像一股清泉流入心間,給予戰場上下來的人最溫柔的撫慰。在這一刻,他明白他,他亦懂得他,靈魂無比的貼近、契合,導致劉育良不知不覺跟上徐平的節奏,回旋曲的和弦,徐平彈奏得難聽,劉育良彈奏得也難聽,兩人合奏完成一曲樂章,手指敲擊最後一次樂曲的疊部,漸行漸緩,直至輕柔的旋律在一片皎皎月光中彌散、結束……

兩人彼此凝望,微笑,無需多言,只有感受。這次樂曲帶來的力量比方才更加震撼、彌久。溫柔比殘酷美,愉悅比痛苦好,經歷過挫折的善和美,是有韌勁的,足以讓我們堅持很久很久……

現場沉浸在一片溫柔的氣氛中,每個人都不敢大聲說話,生怕破壞這種美感。曹文摸摸鐘奕的頭,這是獎賞。鐘奕給大家帶來一個意外,《致愛麗絲》是劇本中沒有的,他在配合曹文的同時,還給出了一個意外的驚喜。這一點加入,就讓這場戲有了更多的層次,更廣闊的想象空間。

大家都圍了上來,鐘奕,你太棒了,你怎麽做到的?你們也配合得太完美了吧,你和導演是不是私下排練過啊?哇,剛才簡直就是神奇,我真的不敢相信我看到了什麽!

衆口稱贊,鐘奕被圍在中間,臉色通紅,心情更是興奮。他做到了,他真的做到了,他終于又感受到了拍戲的樂趣。就是這樣的興奮,這樣的暢快淋漓,他很久都沒有感受過了。

曹文遠遠看着人群中的鐘奕,微微一笑,是的,他值得。他早就知道,他不靠自己也能演繹好自己的角色。他的靈性,他的美,他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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