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雪還在下,雪粒子砸在臉上沙沙的有些疼,大夥都收工了,氣氛忽然變得有些別扭。周圍的人都在收拾東西,唯有導演和主演沒動,張博拿着圖紙小心翼翼觑着曹文的臉色,曹文還沒卸妝,看着和往常不太一樣。他似乎真的玩上瘾了,目前劉育良的戲都是他親自上的。鐘奕那邊的鏡頭也是他親自搭詞,這樣一人多用的情況早先還有,這兩年卻少了。他們都有點看到當年盛況的感慨。

鐘奕的心撲通撲通劇烈地跳動,像有重物一下一下錘擊在胸口,怎麽都平複不下來。空氣變得粘稠,雪花緩緩飄落在男人的眉睫、頭發,曹文面部輪廓較深,多少年了依舊棱角分明,不肯妥協半分。軍大衣裏只有一件灰毛衣,粗犷裏又帶着一絲文雅氣。他去給人家講課的時候,就戴着一副眼鏡招搖撞騙。只有鐘奕知道他脾氣有多壞,那股孤傲勁,眼高于頂,誰也看不上。忙的時候皮膚很差,額頭起痘痘,他便躺在他懷裏,要他擠。四十歲的人了,還學人家起痘,臉色差,人還不老實,随便對着一件事都能大放厥詞一番。到最後傷着他,又被他追着跑。這是兩人最美好的時光了罷。

青年盈盈的目光穿過人群望過來,是那樣脆弱,那樣令人心動。曹文心滾燙,心情激動,手指還殘留着方才演奏樂器的麻痹感。他沒卸妝,也沒衣服,裹了大衣就要往鐘奕那邊去。方堯叫他:“曹老師,您要回去了嗎?”

曹文抽了抽鼻子:“啊,我去看看張博的圖。”

張博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老孫急急跑了來:“明天的景是在校舍吧?我通知校長給我們騰出一天。”

曹文道:“不用一天,給我們留個門就行。我們晚上去。”

“晚上?”

“嗯。”曹文瞅着前面走着的鐘奕:“晚上好做事。”

張博冷汗涔涔跟在後面,曹文吼:“你跟着我幹嘛,趕緊布景去啊!”

哦,原來不是看圖嗎。張博淚流滿面地跑了。

曹文又對老孫這樣那樣囑咐一番,老孫連連點頭。

“你給方堯安排個宿舍。”曹文忽然道,避開後面方堯幽怨的目光:“別老讓他住我那。”

老孫又點頭:“啊,不對啊,不是你讓他住你那。”

“我哪讓他住我那!”曹文瞪眼。

老孫苦笑:“行啊,他就一個人,安排他不難。”

曹文拍拍他的肩,老孫就是有這麽個好處,忠心、會辦事,還不多嘴問七問八。曹文心情舒暢,着急趕上鐘奕的腳步,眼睛迅速掃了一遍周圍的情況。鐘奕不在,他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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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my抱着一個暖手寶,回頭催慢吞吞的鐘奕:“寶貝,趕緊走啊,回去我們還得泡個腳敷個面膜呢。”

鐘奕心不在焉,一步三回頭。

“哦。”

Amy叽哩哇啦說個沒完:“你看看你那黑眼圈,粉底都遮不住了好嗎?你這幾天要好好睡,工作壓力那麽大,誰受得了啊!對了,我還研究了個生姜泡腳法,驅寒效果最好了。就是我們那個盆,真的很醜。這鬼地方,連網購個足浴盆都到不了……”

鐘奕忽然打斷道:“Amy,我好像落了件衣服。”

“啊?什麽衣服,服裝老師收去了吧?”

“我回去取。”鐘奕說着就往回走,Amy慌了:“不是吧,你現在回去?現在在下雪啊!”

為了拍這個景,曹文堅持不用假雪,專門等着隆冬這場大雪。看這勁頭,估計要下一夜呢。鐘奕只是道:“你回去吧,我自己去取就行!”

曹文拉着老孫狂奔,老孫歲數大了,又不擅熬夜,被他拉着在雪地裏狂奔了幾百米,哮喘病都要犯了。

“不是,老曹,你幹什麽啊?”

曹文跑了半天才發現把他抓了來,哭笑不得:“沒你事了,你回去吧。”

“你這這……是幹什麽!”

老孫氣得扭頭走,曹文又叫住他:“不是,我還得問問你,你怎麽做事的?”

“我怎麽了?”

曹文虎着臉:“這麽冷的天,鐘奕還住在帳篷裏,怎麽回事,你是要凍死他啊?”

老孫委屈得要命:“他非要住在帳篷裏。”

“他說什麽就是什麽?”

“你自己的徒弟你自己不會去說。”

“我要是能說我能用你嗎?”

老孫總算明白過來了,他就是曹文的擋箭牌,不論做什麽都是他的錯,他曹文什麽事都沒有。

“得得,我不在你們之間瞎摻和,我走行了吧!”

“記得給我安排啊。”

“行了行了。”

“安排不好我還找你。”

曹文笑呵呵的,多少年了,沒這麽笑。他都快忘了笑是什麽模樣了。這座山仿佛有一種魔力,不僅給劉育良帶來驚喜,還給他帶來驚喜。雪撲簌簌落下來,天地間寂靜一片。他也不着急了,反正人總會找到的,找不到也不要緊,他總知道他在那。手臂還有些酸麻,和老師學琴學的,他很久這麽大動幹戈地幹一番,自己親身上陣,親身學習。隐隐的興奮躁動不安,最初進這行的時候,他也什麽都要會,什麽都要幹,經常一個人身兼數職,自己琢磨會了攝影,又琢磨鏡頭腳本,後來自己幹脆寫劇本。很久沒這樣暢快淋漓地幹過了啊……

他自嘲地笑,也很久沒有這樣赤裸裸地面對過鐘奕了。

天太冷,他裹緊大衣吊兒郎當地哼着歌走。腳下的雪一踩一個坑,柔軟得像海邊的沙子。這片樹林他走過很多遍,都沒有這次讓人難熬。像有什麽抓着自己的心,抓耳撓腮,心癢難耐。他得承認,在勾人這方面,鐘奕的道行比方堯高多了。他情不自禁地去想鐘奕,想他如蟬翼般的睫毛,盈盈如水的目光,還有沉靜的側臉,他站在那裏,就像是一幅畫,美好得讓人不想觸碰。他是知道他的好的,知道他的美的,他當然知道,這麽多年,在這個圈子裏混戰、漂流,有太多的目的,物質、利益、權勢、人際圈子、口碑,這麽多年,多久沒有動心過了,忙着追趕,忙着證明自己,忙得只剩下勝負欲,他們看不上他,是說明他們差、他們慫、他們沒審美能力。卻忽略了美是什麽,愛是什麽,一點點的美好,單純的、純粹的,看看這世界上的人和物,感受心與心溫暖的貼近。也只有,只有這個小鎮,抛卻了所有繁華世界的浮躁,在這個偏僻寧靜的山裏,這個孤島上,借着別人的那層皮,表露最真實的情感。這也是他抵觸做演員的原因,他習慣于控制,而不想被窺探,他比鐘奕還不善表達。

鐘奕也在胡思亂想,他漫無目的地走着,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裏去。忽然想起一年情人節,他想要回家陪曹文,卻被雪攔在北海道。航班都停了,他滞留在民宿裏,手機還沒信號,只能看了大半夜雪。他們這些年,雖然住在一起,但聚少離多。曹文要拍戲,他要工作,曹文有空的時候,他在外面拍廣告,他有空的時候,曹文去應酬拉投資了。加上他年紀漸長,兩人感情疏離,他慢慢脫離他的掌控,接了很多別的工作,忙了起來。曹文遠離他,他也遠離曹文,即使在同個劇組,也是被迫壓榨勞動力,全然抵觸的狀态。

他們已經很少像今天這樣“溝通”過了,“溝通”的感覺有點甜,有點美,有點緊張。到現在,他的心還狂跳呢。劉育良、徐平……到底是什麽樣的人呢?劉育良教徐平的樣子也太像他們兩個人吧,那個夏天,他就是那樣把他兇哭了,折磨瘋了,逼到崩潰又給他一個抱抱,笑着攬在懷裏:“行了,別給我丢臉啊。”

鐘奕想着想着,莫名感懷,又想笑,笑意還留在臉上,擡頭便見到同樣走來的曹文。

曹文問他:“去哪?”

“丢了一樣東西,回去找。”

曹文點頭:“哦。”

兩人擦身而過,鐘奕心慌失措,前面黑漆漆的,道具燈光組的老師都走了,他能回去找什麽?正失落着,身後又傳來腳步聲,曹文聲音嗡嗡地:“人都走光了,我陪你找吧。”

“哦。”

鐘奕走左邊,曹文走右邊,兩人隔着段距離并行。一起莫名其妙地返回了木屋,莫名其妙地翻找一番,又莫名其妙地往回走。

彼此都不太敢說話,鐘奕默默的,曹文也不知道說什麽。雪落在臉上瞬間融化,因為臉太紅了,熱得讓雪待不住。曹文則熱得幹脆脫了大衣,他終年像個火爐子一般,天冷的時候,鐘奕就愛往他懷裏鑽,非要他捂腳才能睡着。然而多久沒捂腳了呢?曹文把大衣往鐘奕身上一披,自己不怕冷地往前面去。大衣領子的毛摩擦着臉頰,臉就更熱了。

兩人都像初識情愛的小夥子一樣,蒙着頭往前走。曹文雷厲風行,腳步如風,鐘奕亦步亦趨跟在後面,曹文的腳比他大一碼,他正好踩着他留下的腳印走。這樣走了一會,鐘奕越走越快,險些就和曹文的背撞上。他慌忙停下,四面八方的風頓時如刀刃般飛來,吹得他打了個哆嗦。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曹文走前面是在給他擋風探路。眼角被風吹得濕涼涼的,心裏五味雜陳不知道什麽滋味。

再要往前走,卻是一片輝煌的燈光。到生活區了。

鐘奕走到自己帳篷前,曹文也跟到他帳篷前,鐘奕遲疑地駐足一會,想脫下身上的大衣。曹文道:“穿着吧。”

Amy透過帳篷看到外面的人:“是小奕嗎?我都給你熱好洗腳水了哦,快進來呀。”

鐘奕的目光則黏在曹文身上,拔都拔不下來。曹文微笑,他一笑雪就在他臉上融化了,顯得溫情又迷人。

“回去吧。”

他揮手,要他快進去。鐘奕不自禁地往前邁了一步,Amy喊他半天不應,親自跑了出來:“哎喲,曹導也在?”

曹文道:“嗯。”

他看着鐘奕,鐘奕也看着他,癡慕的目光都要将曹文給纏住了。Amy拉了他幾次沒拉動,氣氛變得詭異。而曹文依舊笑着,他要等他進去他才走。

搞什麽啊?Amy一頭問號。他硬拖着鐘奕進帳篷,鐘奕一面走一面往回看,男人的身影在視線裏越來越窄,越來越看不見。直到他被拖進帳篷,影影綽綽的影子還落在那裏,仿佛是尊神,屹立不倒。他睡不着了,他怎麽能這樣,讓他輾轉反側,心亂如麻。而站在外面的曹文也沒好到哪裏去,他笑了兩聲,又搖頭,笑自己蠢。可是蠢,他也不走,他就呆在那裏,離他的人近一點。如果可以,他就在帳篷外面打個地鋪,打地鋪也不錯,和那人只有一牆之隔,他都能聽到他的呼吸。

曹文心旌神馳地想了一會,噙着笑往回走。那一晚上,只要見過的人都覺得太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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