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鐘奕坐在床上發呆,一直等到頭發的水滴盡,身上涼透,有人急匆匆敲門,他才醒悟過來。生活制片催他去片場,一切都準備好了,就等他了。鐘奕和曹文馬不停蹄從B市回來,又投入到緊張的拍攝中。曹文見他來了,拍了拍他肩膀:“還行吧?”
鐘奕點了點頭:“還行。”
“好,那就開始吧。”
先前劇本圍讀會的時候曹文已經把人物都講透了,大概是什麽樣什麽樣,人物的輪廓他給你紮根在腦海裏。拍攝的時候就直接拍,燈光、走位、調度,他不會說什麽,讓演員自由發揮。他很少給鐘奕講戲,鐘奕也不問,拍攝起來很快,兩個人憑着多年的默契、共同的審美去感知人物,搭檔的時候也很順。
鐘奕能感覺到那種共通性在血液裏流,在徐平飛奔去拿信一次次失望的時候,在到處奔波就為了能蓋章返城的時候,在一邊遭受着白眼一邊偷偷摸摸點燈複習的時候,他都能感覺到鏡頭溫柔的舔吻。
那時候山裏閉塞,等到知道高考的時候徐平已經錯過了報名,只能準備來年的考試。上面規定只有半天時間複習,然而勞動任務重,天沒亮帶隊的就哐哐砸響他們宿舍的門,幾輛拖拉機拉着到六七裏外的山裏開荒。徐平吃得少,活又多,每天累死累活幹得筋疲力盡,回去躺倒就睡,一點複習的時間都沒有。劉育良叫他幹活的時候也拿着本書,哪怕是多看一道題,多背一個公式也好。劉育良更是親自給他補習,晚上幹完活還沒來得及躺下,又被拖起來熬夜背書。煤油燈燃到半夜,徐平背得頭昏腦漲,身心疲憊,但精神仍然是亢奮的。因為手裏抓着一個希望,有希望,就有奔頭。和他同屋的知青沒有這樣的條件,跑到垃圾堆裏找資料,經常為了一本參考書搶破頭打起來,抄點複習要點當寶貝一樣藏着。而條件比他好的,早回家複習去了。全體批判大會上,領導諷刺他們,別以為考大學就不用勞動了,表現不好,立馬就可以把你拉下來。
徐平變得很想回家,人心惶惶的知青宿舍,高強度的體力勞動,窮鄉僻壤的大山已經失去了他來時的神秘美麗,只留下長期被歧視淩辱的陰影。他又和劉育良走得近,閉塞的山村裏流言紛紛,說他和老劉搞不正常的關系,半夜裏偷偷幽會。還有前段時間學校裏傳來的琴聲,被門衛舉報老劉借職務之便私下搞反革命活動。這下他們陷入更糟的狀況,如履薄冰,很長一段時間,徐平都沒有再見到老劉。兩人忽然就這麽疏遠起來。
徐平就更想家了,他寄回家的信沒有回音,托回城的一位知青到家裏打聽。他每天等,一天天過去了,一個月過去了,總也沒有消息。那天,是個下雨天,也是郵差來的日子。他早早就跑去村大隊那等,穿蓑衣的郵遞員把信都分發完了,還沒有他的。徐平急了,拉住郵遞員不讓走:“沒有我的嗎?您再看看,我名字叫徐平,兩個字,很好找的。”
郵遞員無奈:“我還不知道你嗎?你來了好幾回了,我都替你看着呢,但是真的沒有。”徐平的繼父母親都在某個工廠任職,如果想想辦法的話,還是可以把他招回去的。就算是回去幹一份工作呢,再找時間複習就行。
可是沒有,一封信都沒有。他寄出的那些信,也像是砸進了汪洋大海裏,一點聲都聽不見。郵遞員看不過去,給了他兩塊餅幹走了。他托着那兩塊餅幹,失魂落魄地走在路上。雨落下來,他怕淋濕了,用油紙包好放進懷裏,擡頭便看到楠生帶着一群人來到面前。楠生如今也搞到了一身軍裝,因他表現好,提升成了隊長,他們的工分也被他攥到了手裏。
“你去哪?”
“我回去。”
“你不幹活跑這兒來幹嘛?”
徐平躲開他們,奈何楠生不打算放過他,橫跨一步攔在他面前,陰厲的面孔注視着他。
“你是不是以為你參加高考,就不用幹活了?”
“我沒這麽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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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的那些腌臜事。”楠生神秘地笑着:“老劉已經被人民群衆監視起來了,你也別想逃過去!”
“你們憑什麽監視他!”徐平沖過去,被那群人扭着胳膊壓到地上。
楠生,一個在山裏摸爬滾打的小子,最恨的就是這群扭捏作态的文化人。
“過來,兄弟們!”楠生招呼着大家上來,他自己蹲在山石上:“我來告訴你們這群知青有多髒。他們在這找不着女人,就把自己當女人!”
“你放屁——”
啪地一聲,徐平臉上就挨了一巴掌。
“楠生哥,他不是男人嗎?怎麽把自己當女人啊!”
“這我怎麽知道?他們這群牛鬼蛇神有什麽做不出來的,私下搞資産階級反革命運動都是被揭發出來的。”
“對,他們就是不要臉。我聽說隔壁村好幾個女知青都懷孕了呢。”
“難不成他也懷孕了?”
“扒了他衣服看看不就成了?”
“楠生哥,扒不扒?”
“扒!扒!扒了他衣服!”
徐平瘋了一般地叫起來,他這才知道,以往的那些平靜日子都像夢一樣,已經離他分外遙遠。被老劉庇護着的日子,在繼父家裏孤獨的時光,都比眼下這種風雲詭谲的日子好得多。時代的風終于刮到他身上,而且一刮就是連皮帶肉地扯下來。他被四五個人壓在地上,揪着頭發,無數雙手摸到他的身上,雨水迷離,讓他看不清那些魔鬼的面容。地獄颠倒,他陷在熊熊燃燒的火海裏,被粉碎了靈魂。他被扒光了褲子猥亵,他們要看看,他到底是不是女人,有沒有懷孕。
“Cut!”導演喊停之後,鐘奕眼淚還挂在臉上。曹文過去,抱了抱他。鐘奕搖頭,表示他沒事。訓練有素後,他可以随時建立情緒,把情緒提上去,再放下來,以保證在鏡頭面前的時候是最飽滿的狀态。表演并不是全部投入的,它始終需要有一根理智的弦在那繃着,需要控制力。笑要笑幾分,哭要哭到什麽程度,都需要細節上的設計。完全投入的表演不叫表演,叫暴露自己。而表演又是需要真刀真槍來的,需要感性,于是他就要在感性和理性之間跳來跳去,以達到一個完美的平衡。拍一場戲也不只是按照劇本上的那麽拍,做完動作就沒事了,它需要你把一個人物的來龍去脈都放在一個動作裏,去演一個人,一個活生生的人。這就需要鐘奕費很大的心力,每一場戲都必須認真對待,每一場戲都掏空他的精力。
熬到晚上,這場戲還沒過。沒過的原因是曹文不滿意,永遠是再來一條。鐘奕還好,方堯一直放不開。曹文告訴他,你就真打。鐘奕也說真打吧,沒關系。但一連幾條,每到關鍵時刻,方堯都會怯陣。曹文把方堯拉到一旁,還沒說呢,方堯先哭了。
“對不起……”
方堯的眼淚啪嗒啪嗒往外掉,用手擦了還是流出很多。
曹文俯身看他:“你幹什麽呢?”
“對不起對不起。”
方堯一個勁地道歉,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都是我不好,是我讓你失望了。”
曹文道:“那也用不着哭啊。”
方堯被他這麽一說,更忍不住了,抽泣着根本停不下來。曹文被他哭得心煩意亂,拿着劇本吼了一句:“你告訴我,你哪裏不明白,哪裏過不去,你和我說說!”
“我怕傷着他……”
“你怕什麽傷着他,你不會傷着他!”
“我怕他會不高興。”
“他有什麽不高興,這是拍戲,這是他的工作。”
“我怕他讨厭我。”方堯淚眼朦胧地看着他:“我更怕你讨厭我……”
這才是說到了他心中的症結。曹文怔在那裏,聽着這個男孩哭哭啼啼地哭訴他這些天的委屈、他的恐懼、他的戰戰兢兢和小心翼翼,他的擔憂如杞人憂天般好笑,卻又帶着一種鮮活的力量向他撲來。他以為方堯很精了,可又糊塗得很。他連自己一句責怪都受不住,幾天不理會都承受不了。他的絕望和悲傷都那麽真切、滾燙,可他還偏偏壓抑着,沒有來和他說,沒有提要求,沒有反駁,直到最終繃不住了,卑微地、看人臉色地,在他面前哭泣起來。
這個哭得梨花帶雨、主動熱情的小孩有着和鐘奕相似的氣息,卻又比鐘奕柔軟、主動,曹文一時沒忍住,伸出手,刮掉了他眼睫毛下的一滴淚珠。
方堯停了下來,愣愣看着他,不哭了。
“你到底想怎麽樣?”
“我不想怎麽樣。”方堯急着要争辯,曹文按着他的肩安撫下來。
“能不能好好說話?”
“能。”
“我有人了,你也看到了,對吧?”
方堯傻傻地點頭:“嗯。可我不會打擾——”
曹文示意他停:“你好好拍戲,我還能讓你留在這。”
“可是……”
“你聽不聽話?”
“我聽。”方堯忍耐着:“但是你別不理我,行麽?”
曹文想着:“行。”
“那我還能和以前一樣和你說話嗎?”
“那當然了。”
方堯微微笑起來:“你也收我做徒弟吧,我一定會好好表現,不會讓你失望的!”
曹文一聽就炸了:“這個不行。”
方堯道:“為什麽呀?你是不是還是很讨厭我呀?”
方堯說着又要哭起來:“我喜歡你,我只是很喜歡你,我從小到大沒這樣喜歡過一個人。我就想找個能留在你身邊的位置,徒弟、下屬或者助理什麽的,您都不能答應我麽?”
曹文很為難,他不知道該怎麽拒絕方堯。也許男人都有點劣根性,受不了別人這麽剖心相待,也受不了自己一直想要的東西出現在另外一個人身上。雖然不是真的,但假的很有誘惑性。拿還是不拿,這是個問題。不過他也無暇多想,只能先敷衍着方堯:“再說吧,我先給你說說戲。”
鐘奕在一旁,等得半邊身子都涼了。曹文對他說過,沒有不好的對手,只有能力不夠的演員。不論遇到什麽樣的對手,你都要有能力接得住。高手的過招有來有往,你給他一個力,他能回你一個力,力的相互作用叫博弈。而和低一等的對手過招,你只能做好你自己的那一部分,并且盡可能地帶動他,讓他配合你。鐘奕便是如此,他沒有停下來,心裏還提着氣,繃着神,等方堯和曹文哭了一頓,曹文擦掉他的眼淚,又給他詳細講戲了三十多分鐘,哄好了他終于來拍的時候,鐘奕已經準備好了。一條又一條,隔十幾分鐘提一次情緒,隔十幾分鐘爆發一次,直到把又糟又爛的方堯也引入軌道,完美合作結束,他才松懈下來,已經一句話都不想和曹文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