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曹文和方堯一起出現在片場,所有人都看着他們。曹文沒好氣:“看什麽啊,不用幹活啊?”

所有人齊刷刷地低頭,各忙各的。唯有張博樂呵呵地一面扒飯一面看手機,看得那叫津津有味。曹文一把奪過他的手機,狠狠踹了他一腳:“手機上有什麽好看的,嗯?”

張博嘴裏的飯都要噴出來了,捂着屁股傻笑:“那什麽,我忙去了啊。”

他屁滾尿流地跑了,大家眼觀鼻,鼻觀心,全都當沒看見。方堯瞥了一眼手機:“咦,老師,這上面有你哎。”

老師?

幹淨清脆的嗓音,飽含少年氣,讓曹文有一刻的愣神。鐘奕現在很少這樣叫他了,上一次還是在家裏做那事的時候,他憋不住叫的。曹文胡思亂想着,看到手機上碩大的标題:爛片之王曹文被嘲票房,惱羞成怒暴打記者……後面的沒再看了,氣氛壓抑,大家都恨不得躲出去,方堯也戰戰兢兢地看着他。

結果曹文只是罵了一句:“操,怎麽沒打死。”

一切照舊,所有人按部就位開始拍。但大家或多或少感受到了不同,曹文的面容很嚴肅,罵人的聲音也越來越高,稍有差錯便感受到死亡的凝視。這條暴龍發作起來那必然是摧枯拉朽之勢,而更可怕的是暴風雨前的平靜。前面醞釀得越久,後面發作得就越厲害。張博緊張得都不敢尿尿了,一個勁地看鐘奕。然而今天鐘奕也很奇怪,幾條下來面無表情,只做好自己的部分,萬事不管。他不得已,求助曹文的“小妾”,“正室”不管,難道“小妾”這樣的小棉襖都沒用嗎,他還不信了!接下來方堯頻頻接收到張博的暗示,他慌得撥浪鼓式地搖頭,他不敢。擦擦擦,這什麽世道,這一天,大家都在等着頭頂上的那只靴子掉下來。然而曹文始終控制得情緒很好,盡管好幾次都到了發飙的邊緣,還是讓他忍了下來。只是演員們都慘了,不僅要承受拍攝的壓力,還要被他慘無人道地折磨,像榨汁機一樣榨幹所有潛能。再來一條,再來一條,不停地壓榨你的極限,力求分毫不差的完美。他永遠都能走到你前面,抓到你想不到的那些細節。如果人物的框架是骨,那麽細節就是肉。沒有細節的人物是死的,你怎麽走,你怎麽坐,你怎麽笑,你怎麽悲傷,這裏面分寸的拿捏太嚴苛,不符合他要求的都被打回重來,一次次重來,演員們的自信心崩潰,這個時候,他還要人家在崩潰中找那個moment。人被打碎重塑的過程,是很奇妙的。精神極度疲憊之下,會産生極度亢奮。在亢奮中,人常常能做到平時一些做不到的事情。而在曹文的鏡頭下,他會把你固有的觀念全部打碎,重新塑造成一種曹文式的人物。他的個人風格太強烈,你會不知不覺被他同化,成為他電影裏面的一個“符號”。曹文式人物,曹文式敘述,曹文式表達,統一形成一個曹文的“境”,去體會,去感受,這就是曹文的電影。

鐘奕第一次拍他戲的時候便是如此,那時候曹文是不需要吃飯和休息的,他睡覺的時候曹文在,起床的時候曹文還在。他就在鏡頭面前連軸轉,自己看景,分季節、分時辰地去看。他有一個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畫着一些人物設定、分鏡頭腳本還有看景的記錄。那時的曹文,很有魅力。他們騎着馬在草原上看日落,抓那一縷輝煌鋪瀉在天地的色彩。日落的時候不是一種色彩在變化,而是好幾種色彩同時變化。特別是草原上的天氣風雲變幻,一會下雨一會天晴,剛剛還火燒雲蔓延天際,留下一片灑金、绛紫與黛青糅雜而成的雲朵。接着黑雲壓境,黛青與绛紫吞噬灑金,只剩下一抹赤紅,淌在水光粼粼的草葉子上。上半邊天黑壓壓的,下半邊天水漾漾的紫紅。他們仿佛就蹚在血一般的紅色裏,一道彩虹淩駕而起,飛躍在頭頂。

他們一起見過這世間最美麗的風景,經歷過此生最艱難的時刻。沒想到後來,竟也變成這樣。說一句話都煩,見一面都嫌多的地步。

到了晚上,劇組還沒放飯,生活制片不敢去問,想求鐘奕。結果找不到鐘奕的人影,曹文正抓着他拍徐平和劉育良的一場戲。她只好去找老孫,老孫是她上級,這時候也不管曹文答不答應了,直接要求放飯。張博狼吞虎咽吃了幾口,也不忘照顧一下曹文的“小妾”。結果方堯說先不吃,他挑了幾樣新鮮的菜,葷素搭配,又去廚房煎了一只荷包蛋,樂滋滋地給曹文送飯去了。

自從曹文說不會不理他後,他的心便放下來了。放下來的結果,就是又回到了從前。一顆心撲在曹文身上,熱情地圍繞在他身邊。他也覺得自己丢臉,曹文不喜歡他,或者沒那麽喜歡他,但他沒辦法,他只能争取他一點點的喜歡,只要一點點就夠了。

方堯進去的時候,曹文和鐘奕分別坐在屋子一角看劇本,沒有人講話。

方堯叫了一聲鐘老師,鐘奕沒答應。他又跑到曹文面前,掀開飯盒道:“香嗎?”

曹文看完劇本又去盯監視器:“嗯。”

“有你最愛吃的小酥肉,松茸雲腿蒸豆腐,涼拌雞絲,還有我煎的一個荷包蛋呢,快吃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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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堯擺好飯盒,搬來板凳,又淘洗好毛巾,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給曹文擦。曹文盯着監視器,反複看一個鏡頭,對鐘奕道:“你的反應不對啊!這裏徐平不僅僅是急着回去,還有對劉育良的反叛。他開始不相信音樂,不相信美,他被摧毀了你明白嗎?他想要放棄,但是老劉呢,是想要有個傳承的東西在的。他們較着勁——”

他兩手交握着比手勢:“他們的師徒關系并不單純,有個亦敵亦友的競争關系,這才引發後面的争吵,乃至最後的揭發。你這些情緒都要有,觀衆看到最後,才恍然大悟,哦,原來前面是有鋪墊的,并不是一下子變成這樣的。”

鐘奕在那邊道:“可是我覺得,他對老劉有同情,而不是叛逆。”

“怎麽就不是叛逆呢?他都要跑了,還不是叛逆。”

“他想要走就是叛逆嗎?他沒有自己的思想嗎?”

曹文急得怒吼一聲:“你離我那麽遠幹什麽?!”

鐘奕又不說話了。

方堯夾在兩人之間,特別尴尬。他連他們說什麽都聽不懂。可是他不能走,走了就輸了,他只能較着勁留在那裏。他挑好一塊小酥肉,拿筷子喂到曹文嘴邊。曹文不耐煩地推開他:“我先不吃。”

方堯擎着筷子呆在那裏,臉上滾燙滾燙的,毫無立足之地。他幹巴巴地笑着對鐘奕道:“鐘老師,您也一起吃吧。”

鐘奕看了他一眼,眼尾掃到他身上,看得他渾身涼涼的。于是方堯也不敢說話了。時間就這麽無限拉長下去,期間曹文又不斷挑起戰争,鐘奕冷冷地回擊,都是讨論的徐平和劉育良的那場戲,最後曹文怒上心頭,拍案而起,方堯在兩人的硝煙裏被殃及,一桌子菜都被掀翻了。鐘奕還是沒有表情,毫無結果,誰也說服不了誰。可是沒結果,也要拍下去。那就是鐘奕演鐘奕的,曹文拍曹文的,就那麽拍。

收工的時候已經到深夜了,方堯撐不住還是撐,曹文要他先走。方堯委屈地道:“您還沒吃飯呢。”曹文揮手,把所有的人都轟出去,方堯還想再留,曹文怒了:“你怎麽不聽話?”

方堯道:“好好好,我這就走。你記得一定要吃飯哦。”

曹文大門一關,折回來,剛要走的鐘奕就被他攔了下來。

男人鷹隼一般的眸子盯着他,一步一步地逼近,壓迫而來的氣勢讓空氣都幾乎凝固了。鐘奕意識到危險,皺眉道:“你不要又來這一套!”

曹文沉下來的身軀如一頭獵豹,盯緊了獵物怎麽都不會讓他逃脫。鐘奕倉惶躲避了兩下,都沒逃出他的勢力範圍。逮着個空隙剛要沖出去,就被男人攔腰抱了起來。鐘奕急了,拳打腳踢地怎麽都不肯,被曹文掼到床上。鐘奕尖叫:“你過來,你過來我們就徹底完了!”

曹文舔了舔嘴唇,小家夥爪子利,又挨了他一道。

“你貞潔烈女啊?”

曹文壓着他,鐘奕扭過頭:“你不信就試試。”

曹文不可思議地看着他,他那柔軟可愛的小徒兒去哪了,眼前的這個冰冷無情的人是誰,他們怎麽回事?他想不明白——

“以前不都是這樣嗎?”

鐘奕被男人滔天的怒火籠罩,咻咻的鼻息噴在臉上,連同他也一起焚燒:“是啊,您也會說以前了。”

男人憤恨地推開他:“你早就知道我是個什麽樣的人,我就是這樣的人。”

他頂天立地站着,從上到下倨傲地看着鐘奕。坦坦蕩蕩地壞,坦坦蕩蕩地傷他心。

是,他就是這樣的人,他從沒掩飾他是什麽樣的人。他早就知道曹文不可能專一,曹文不可能只為了他。就算沒有別人,曹文的心也不會只放在他身上。他原以為自己能接受,他原以為他想通了,他原以為抓着“最好”、“最愛”也能活。可是一次次的,他發現,他接受不了,他沒有自己想的那麽豁達、開放,他根本就不堅強。他看到曹文襯衫上的唇印就嫉妒,看到曹文看人的目光就難受,他受不了他的冷待,他的忽冷忽熱,遠遠近近。

他受夠了。最後一棵稻草的傾倒,導致他再無法忍受。

他們完了,他們過不下去了。想到這,鐘奕撕心裂肺地傷心起來。

曹文困獸之鬥地在屋子裏走來走去,看到鐘奕直挺挺地坐在床上,那惘然哀傷的模樣更難受。他走到床邊,忽然蹲下身來,抱住鐘奕的腰道:“老婆,饒了我吧?”

鐘奕木木地看着他,曹文笑嘻嘻地:“咱別吵架了,行嗎?”

鐘奕遲緩地搖頭。

曹文腆着臉湊上來,完全換了一副模樣,怕是看到他這副面容的人都會吓傻了。但也只有鐘奕能看到這詭異的一面。男人在他胸口磨蹭,軟磨硬泡、使勁渾身解數地在他身上折騰。鐘奕被他拱得心口發燙,完全不知所措。

“就這麽點寶貴的時間,非要浪費在吵架上幹什麽呢?我試試,啊,老婆,我試試。”曹文親着他的臉,又伸進手去撫摸他的肌膚。鐘奕被他胡亂拱着蹭着,敏感的腰側落在他的掌心。在最脆弱的時候,心裏的防線被這樣聲勢浩大地攻陷着,他自己也有些慌了。

“不行,不行!”

“老婆,我忍不住了,給我吧啊……”

曹文掀開他的衣服鑽了進去,強悍的手臂将他壓倒在床上。鐘奕怎麽踢打他都沒用,心裏想着這次絕對不能讓他得逞,又在他溫柔強勢的攻陷中敗下陣來。依然是在拍攝現場,依然是同樣的方式,軟的硬的,通通施加在他身上。

曹文一條腿跨在他身上,bo.起的欲望就抵着他的喉嚨。男人黑沉沉的眸子看着他,他不解決,今天就別想過去。鐘奕眼角含淚,最終半強迫地和他做了一次。做完,鐘奕就轉過了身,曹文從後面抱住他:“寶貝,你是不可替代的。”

鐘奕默默地掉着眼淚,将臉埋進被子裏。

男人一遍遍舔吻着他的脖子,絮叨起兩人以前那些時光。四周很安靜,屋子裏很暖和。曹文說:“這次完事,我就帶你去海島。”

鐘奕靜靜地道:“我們能不能不拍了?”

曹文怔了一瞬,有點沒明白:“什麽不拍了?”

“不拍了,現在去海島。”

“不拍了,跟你去海島?放下這裏的一切?”

“嗯,放下所有的一切,重新開始。”

“你沒毛病吧?”曹文還在被窩裏呢,騰地一下爬起來:“我們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了,現在你讓我放棄?不!絕不可能!”

鐘奕目光濕潤地看着他,最後一次哀求:“您有我還不夠嗎?我會永遠陪在您身邊的。”

曹文不可置信,他跳下床去,神經質地宣誓着:“我不僅要你的認可,你的支持,我要所有人都認可我!所有人都看到曹文的電影,叫好賣座!你怎麽還是不明白?”

不行的,終究還是不行。他沒法把曹文拉回來,他早該知道的。心徹底涼了下去。

“可我不想拍了。”

“什麽?!”

“我不想拍了,我不想拍下去了。”

曹文陰森森地瞪着他:“你是不想演戲了,還是不想在我這演戲了?”

鐘奕坐起來,默默地穿衣服。

“都不想。”

曹文勃然大怒:“你忘了你怎麽出來的了?你忘了你的夢想了?你怎麽回事啊,你今晚怎麽了,腦子進水了?”

鐘奕穿上褲子,又穿好上衣,安靜地看着他。

“我還喜歡演戲,可我不想再這麽演下去了。”

這麽累,這麽消耗,這麽無意義地重複下去了。

鐘奕很冷靜,不像是開玩笑,曹文從他那雙波瀾不驚的眼睛裏看透了他。他忽然感覺有一股力量直直地往下墜,惶惶然地倒下去,而且一倒就再也不會起來。他終于有些慌了,色厲內荏地吼他:“我決不允許!你走一下試試?”

鐘奕沒回應,穿好衣服出來,再也承受不住,抵在門口上先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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