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鐘奕站在那裏讓他罵,冷淡的沒有反應。薛回說我的錯,你別罵他了。曹文差點對着薛回發火,全劇組的人吓呆了。薛回笑笑,拍拍曹文的肩,別急啊,這不還有時間嗎?
曹文氣呼呼地坐下,鐘奕一個人在外面調整。這段日子太難熬了,一天比一天難熬,離不開,也待不下去,就這麽吊着,每天體力和精神的雙重折磨,什麽時候才是盡頭。他撐不下去了,真的撐不下去了。
“你倒不像是個演員。”
一個聲音在背後響起,初夏的日光照得男人身上暖暖的,像是起了一層毛絨絨的光暈。雖然天氣熱了,好幾層戲服加身,薛回也穿得很講究。他進組從不帶助理,什麽事都自己來,甚至還會幫工作人員搬動器械。他就像一陣清風潛入這個暴躁的集體,撫平大家的緊張感,人人都很喜歡他。在曹文喜怒無常的對比下,他就更顯得親近可人。鐘奕以前見過他幾次,遙遙地在頒獎晚會上照個面。不過沒有機會說話,曹文很少讓他應酬這些。
“您好。”鐘奕不禁先站起來。
薛回一笑,讓他坐。觀察的目光在他身上逡巡,鐘奕有些不舒服地移開目光。
薛回又道:“不對,你不是個演員。”
“……”
“難道不是?”薛回笑着,一雙黑色的眼瞳仿佛看穿了他:“你只是曹文的一把刀,或者是他個人欲望的表達。說簡單點,你是他的演員。”
“薛老師……”
“我可不是你們老曹,愛做別人老師。叫我老薛就行。”
鐘奕想了想,還是叫了句:“薛哥。”
薛回聽着很受用,他挺喜歡這個孩子,早就聽說過曹文收了個徒弟,卻藏得很深,輕易不讓人看見。他帶着好奇靠近,發現這孩子的确有點天賦,但被曹文保護太過了,憋在溫室裏長成一株奇異的植物,他不妨點撥他兩句。
“你不用害怕,我說你不是演員,是因為你沒有演員的專業性。演員其實也是一個職業,一份工作。你不用把它看得多麽神聖,你們老曹的教育方法不對。你太緊張了。”
薛回不着痕跡地剝落真相,每一句看似溫和,卻像是刮在臉上的刀子。刀鋒上冰淩子都蹦到了眼前來,刮得他血肉模糊,睜不開眼。
他明明很慌了,他明明很抵觸,眼前就是個巨大的陷阱,他站在懸崖邊上,看着那個黑黢黢的大洞,知道跌下去肯定會死。但他還是鎮定地說道:“您能具體和我說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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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回思忖着,考慮他的耐受力。
“你的表演時好時壞,很不穩定,遇到适合你的角色發揮得特別好。這是你的天賦,但是遇到不适合你的角色,你想過嗎?會不會還有一個曹文給你量身打造人物?而且,外界對你的影響太大了,他對你的影響尤其大。一個職業演員,應該懂得收放自如,表演的時候全身心投入表演,一旦收工,OK,回歸生活,你就是你自己。現在,說實話,你有些過分了。”
是的,是這樣的,他以前隐隐有過這樣的閃念,卻從來沒有正視它。因為曹文一直對他灌輸的觀念就是,你很好,你有天賦,你就是做演員的那塊料。每每與曹文碰撞,他也總能突破自己的極限,體會到超乎尋常的表演快感。表演對他來說,就是理想、就是使命,他此生都要奉獻給它。他把曹文當神,也把表演當神。他跟着他拍了八年戲,可他有沒有想過,也許這根本就是錯的呢?
他不禁遍體生寒!
“這麽說吧,你有沒有和其他導演合作過,有沒有嘗試過其他類型的戲劇。話劇?幾千人的場子,你就是上帝,導演不會喊卡,只能你自己扛下來那幾個小時,你的一舉一動都要直接反饋給觀衆。那種高度集中的壓力,你嘗試過沒有呢?
“或者,有沒有跟過其他劇組,體驗一下它們的工作節奏,和不同的人合作,感受不同的氛圍。有的團隊很專業,團隊協作能力特別強,所有的人都紮在基地裏,認認真真演戲,給演員很好的工作環境;有的呢,就很願意和人交流,導演很會提攜演員,知道你能演什麽,不能演什麽,善于讓你發揮自己的優勢;有的就是即興,一輛大巴車把你拉到不知哪的深山野林裏,幾百號的素人演員,完全沒有設計,就是玩真的;還有導演的風格,你都要真真正正去體驗一下,這世界上不只有曹文,還有很多有趣的導演。施華有共情能力,關注女性題材,你能體會到她不一樣的人文情懷;張文堯,MV導演出身,以前也拍過紀錄片,寫實和寫意結合得非常完美;馮傑,一招一式實打實的江湖,開創自己獨特的武俠世界觀……”
他用他豐富浩瀚的經歷向鐘奕展現着那個美好的世界,缤紛多彩的世界,興奮、激動,這才是表演的魅力!
“不同的導演,不同的審美和體驗,太有意思了。拍戲這事這麽有意思,你為什麽就是不快樂呢?”
寥寥幾句,鞭辟入裏,偏偏就是戳中了他的傷處。鐘奕已經完全沒有臉面面對他了,他三觀被擊碎,信念搖搖欲墜。心口一陣一陣剜心般的疼痛,身上并沒有什麽傷口,可他就是覺得滿身都是窟窿眼子,空蕩蕩地吹着風。
薛回有些不忍,沉默良久才道:“和他相處很難吧?”
鐘奕腦子都還是懵的:“他……”
“你們曹老師我有體會,他只有自己,內心永遠都是一個孩子。看不到別人的痛苦,和他在一起需要很大的心力。”
是的,鐘奕深谙這道理。曹文從來枉顧他的意願、他的感受,他在他那裏算什麽呢?
“不過,他也有他的優點,他很有才華。堅持做一件事,很天真、很理想,不論遇到什麽,他都不會放棄。這一點我是很佩服的,我沒有他這樣的勇氣。”
兩人在這散漫的午後聊天,鐘奕沉默着,他當然有他的優點,好的時候非常好,壞的時候又很壞,壞得可恨,恨得他無法忍受。
他們就是這樣了,鐘奕悲哀地想道。
“他對你保護太過了,影響太大了,你有沒有想過,到外面的世界看看。”
“外面的世界?”
“對,外面還有一個很大很美好的世界,不要浪費你自己。”
“離開他太難了……”
“當然,我只是提供給你一個選擇。”
“我……”鐘奕剛要說什麽,曹文從屋子裏出來了,陰森地看着他們。
“你們在做什麽?”
薛回笑:“給他調整調整情緒。”
“是嗎?”
曹文懷疑的目光在鐘奕身上打轉,鐘奕此刻沒有心思理會他,他被薛回的那番話震撼了,不是被影響,而是內心深處他也想過無數次,離開他,離開之後呢?他是誰,他能做什麽,他是該好好想想了。
曹文看着鐘奕失魂落魄地進去,目光轉向薛回。薛回舉手,不是我的錯。曹文哼了一聲,最好不是。他近來看薛回很不順眼,從前他多麽期待他來,現在就多麽讨厭他。所謂一山不能容二虎,薛回的到來徹底壓了他的風頭,動搖他的權威,所有的人都圍着薛回轉是什麽意思,無形之中的對比又是什麽意思。好像他從前苛責了他們一樣,做人都矮着人家一截。更不用說,拍戲的時候,薛回在一旁善意地提意見,更是讓他惱火。雖然知道那都是專業讨論,但他一向做主慣了,劇組裏說一不二,沒人違拗他的意思。聽着薛回一本正經地讨論細節,他就憋着一股火。現在鐘奕也站到他身邊了,什麽意思!
接下來又是鐘奕和薛回的戲,短時間內,鐘奕已經恢複了狀态,只是臉色紙一樣的慘白。曹文盯着他,聽說他發燒了,還輸了液,方才擔心想出去看看,結果就看到了那一幕。所有想說的話都咽回去了。
他看着薛回将他的人壓在床上,而鐘奕也沒有反抗,他就任人壓着他、枕着他,親吻到他的脖子了,舔吻着那美妙的肌膚,柔滑細膩,只有他品嘗過的地方。手揉亂了衣衫,伸了進去,露出一小截柔軟的腰肢,這都是他的,他的。鐘奕為什麽不反抗,他應該反抗的啊。曹文嗜血的目光盯着床上的兩個人,而這是一場交易,床上的徐平摳着自己的手指,脆弱的指甲幾乎是摳爛了,沁出血來。只有這樣的痛,才能表達他的悲傷,他的心如死灰。鐘奕理解他,他與他休戚與共,他把自己活成了徐平。他只有這個笨方法,去做着一個演員,一個屬于他自己的演員。他不知道在跟誰較勁,和命運較勁,還是和這爛透的世界較勁。反正,他是在較勁。而薛回的吻便這樣落了下來。
“停!”曹文的一聲怒吼撕碎了悶熱的空氣,薛回從鐘奕身上閃開,疑問地回頭。而鐘奕還在徐平的情緒裏,瑟瑟發抖,一張慘白汗濕的面孔,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可就是怎麽都不肯掉下來。曹文陰沉地道:“不要吻戲。”
“??”
曹文就那麽盯着監視器,不再回答。薛回無奈,兩人只好重來。從前曹文并不給鐘奕設禁制,該親就親,該抱就抱,該床戲床戲,一切以戲為主。而如今他看着床上的兩人,怎麽都不是滋味。一遍遍地重來,一次次的借位,甚至副導演上手,親自教兩人怎麽擺姿勢。氣氛越來越僵,越來越尴尬,待薛回又一次覆在鐘奕身上的時候,借着機位的調整,他俏皮地在青年唇上一吻,一觸即離。
鐘奕傻在那裏,薛回向他眨一眨眼,暗示他不要讓人知道。
而曹文已經在那邊咆哮了:“不拍了不拍了,這裏不對!”
薛回問:“怎麽不對?”
“這裏徐平應該反抗,沒反應是怎麽回事?”
“你确定要反抗麽?”薛回一句話抛過來,沒有直接否定他,但意思很明顯。曹文感覺被觸到了逆鱗,更加固執:“我說怎麽做就怎麽做。”
“那差別就很大了吧。徐平反抗,那他和老劉的矛盾怎麽激化?兩個人的思想背道而馳,才有後面的故事嘛。”
“誰說他們背道而馳?!”曹文瞪着眼睛,發火了。
“他們是師徒,交付信任,有什麽背道而馳?後面的矛盾是因為老劉要保護他,保護自己的夢想,他們始終站在一條線上!”
“是這樣麽?”
“你怎麽回事?是你懂劇本還是我懂劇本?”
“難道不是徐平本身就選擇了另一條路?”薛回笑,目光投向鐘奕,想要從他身上得到答案。曹文也緊張地注視着他,如果他要說出別的,他敢!而鐘奕想了想,最終道:“是選了另一條路。”
曹文的火蹭地一下就上來了,所有一切焚燒殆盡。
反了天了,他是要反了天了!
曹文哐哐地拍着桌子,下最後命令:“床戲剪掉,拍下一場。”
這下吻戲、床戲都沒有了,薛回無可奈何,但他也不過是個演員。演員不可控的事情太多,他試過了,努力了,其他的不是他能解決的事,問心無愧即可。
鐘奕沉默着,他已經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