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慢慢的,夏天就來了。也不知道怎麽來的,先是周圍的事物都起了毛邊,衣裳上毛絨絨的,窗棂子毛絨絨的,連射進來的光線都是毛絨絨的。後來便是大太陽炙烤着地面,人站在外面不一會就汗流浃背。汗背心後面像淌了一條河,畫地圖似的在兩個肩胛骨上蜿蜿蜒蜒。那天楠生帶人把他們抓了個現行後,他就一直被關在這間屋子裏。屋子裏是涼的,像是四周都砌了冰磚,陰冷冷地透着風。有一張床,一張破方桌,一個便盆,除此之外,就是那面窗了。窗戶很大,便于他們監視,鐵欄杆上生了鏽,斑斑駁駁的鏽跡在陽光下發着金光。白天的時候,徐平從不靠近窗戶,他怕聽到他們的笑聲。有兩個領導模樣的人每天來盤問他細節,一個問,一個寫。

“他摸你了嗎?摸你哪裏?”

“是不是你勾引他?你想從他那裏得到什麽好處?”

“不要以為你不說,我們就查不出來。”

“許主任一定是受了你們這些資産階級腐化分子的誘惑!老實點,一五一十說清楚!”

“你和劉育良是什麽關系?”

“你們有沒有發生性關系,是他強迫你,還是你自願的?”

徐平一言不發。冷漠的盤問,每天都在進行。只有到了夜晚,才是屬于他一個人的。他慢慢挪到窗前來,吸一口夜裏的空氣。盡管還是濕答答的,發了黴一般的鐵鏽味,也是一點細小的快樂。

大熱天裏,片場卻是冷凍般的僵持。方堯切了西瓜,分給大家吃。第一塊自然是先給曹文,曹文忙着,借着他的手吃了一口西瓜尖。方堯不嫌棄,剩下的自己吃了。曹文在和技術團隊商量最後大船的方案,一群人開會。鐘奕被排斥在外。外面和裏面是兩個世界,彼此沒有交流,現場氣氛焦躁又冷淡。

偶爾方堯插幾句嘴,也是被曹文默認的。不知道什麽時候他懂了那麽多,日積月累,陪在曹文身邊。就算只是看,也看懂了。鐘奕在外面背詞,三三兩兩的演員拿着小風扇吹風,不知道這個夏天怎麽會那麽漫長。期間薛回看他背得辛苦,也會過去教他一些小方法。

這日子無窮無盡地過下去,昨天怎麽過,今天還怎麽過。方才他和方堯對戲,因為有句詞沒想來,又引發了一場戰争。

曹文毫不留情地對他發火:“你拍戲多少年了,還不如一個入行半年的新人?詞都沒背你來這幹嘛?”

“說了多少次了,準備好了再來!你沒聽見是不是?每個人都現場背詞的話,這戲幹脆別拍了,花錢拍你們背詞好了啊!”

方堯道:“鐘老師也不是故意的……”

曹文吼他:“你閉嘴!”

現場一陣尴尬,鐘奕站在那聽着他罵,濺在臉上的冰棱子都不覺得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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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文揪過方堯:“你連他都不如,嗯?他沒天賦、沒經驗,但至少肯學。你呢?你能做什麽?”

“你只會讓人失望!”

他拿方堯和他比,他拿方堯和他比。鐘奕站在那,就像一個耳光扇過來,先是灼痛,再冷卻,一點點冷,心裏的天都跟着黑下去,只覺得絕望。他閉上眼睛,讓自己忍過那陣剜心的痛楚,說不清的磨人的哀愁,将他浸泡在裏面,腐爛了,發酵了,也得不到喘息。

這麽多年,他從來沒這麽說過他。即便是背不過詞的時候,曹文也是笑呵呵地陪他,陪他一起對詞。現在,他卻說,他連方堯都比不上了,他只會讓他失望。

到最後,他也只是他一件失敗的半成品。

他連做一個作品,都不及格。

下一場戲,還是他和方堯。他好不容易不磕絆了,方堯又開始掉鏈子。曹文的怒火焚燒着他倆。方堯有些怯,小聲問鐘奕:“師兄,你能不能給我講講?我真的不敢問老師……”

他小動物似的,柔弱無助地向自己求救。鐘奕木着一張臉,已經不知道是什麽感受。他一個字都不想和方堯說,但方堯在那邊等着、磨着,曹文好像也等着看他什麽反應。他只能拿過劇本來,用艱澀的嗓音斷斷續續地向方堯解說,說一句,停下來想很久,繼續說。曹文的目光冷冰冰地看着這邊,等他說完,發現也沒有想得那麽難。

好不容易挨到晚上放飯,他捧着碗在角落,一口飯也吃不下去。Amy說:“我現在就去找那小婊子算賬!”

他發着呆,好像沒聽見,用筷子夾了幾顆米粒。當真是食不下咽,但是也要吃,吃了,才有力氣撐下去,起碼撐到徐平的戲份結束吧。

胃裏翻江倒海的難受,Amy怎麽勸慰都聽不進去。所謂生不如死,也不過如此。

正難受着,薛回忽然坐到飯桌對面:“喂,聽說了嗎?村裏要放露天電影。”

Amy驚道:“露天電影?”

“明晚八點半,不知道誰組織的,去不去占位置?”

“要要要!”

“鐘奕去嗎?”

“嗯?”

他發着愣擡頭。

薛回笑着:“去吧,去散散心也好。”

他猶豫了半天,被Amy拉着:“去嘛,露天電影哎,就當是陪我看看嘛。”

他終于道:“好吧。”

翌日晚上,大家都沒有戲拍。六點的時候,就有一些人去占位置了。村裏,窮鄉僻壤的地方,一年也放不了幾回電影。老少爺們吃完飯就到廣場等着了,Amy占了前排的位置,薛回和鐘奕散步過去。

“上回教你的方法怎麽樣?”

“還好,背得快一點了。”

“背詞還是要講究一點方法的。”

“嗯。”

“出來玩,就不要想那些不開心的事了。”

“我沒有——”

鐘奕看到薛回看他的目光,哎,這個人總是想在別人的前面。

“你看過露天電影嗎?”

“小時候看過一兩次。”

“是啊,這種膠片放映機已經很難見到了。”

鐘奕應着:“嗯。”

“現在都是數字放映機,偶爾還是很懷念我們那個看電影的年代。那都是要擠破頭的,兄弟姐妹買一張票,逃票進去。有時候被抓住了,就說和前面的是一家子,跟在有錢人家的大人後面。每次新片一上映,鞋子都給你擠掉,還會發生踩踏事件。”

“是嗎?”鐘奕微微翹起唇角,想象那個熱情奔放的電影時代。

“老一輩的電影人那是真愛電影,可以為電影付出自己的一生。到我們上一代,和我們這一代,已經漸漸稀釋那種熱情。更不用說以後的小朋友了。所以,曹文還是很可愛的嘛。”

鐘奕不說話了。

薛回道:“抱歉,我又提不開心的事情。”

鐘奕道:“沒有,他是很愛電影。”

“你愛電影嗎?”

“我?”

他可能也愛吧,曹文愛什麽,他就愛什麽。但除了曹文這個因素,他也是愛的吧。不過也沒有那麽愛。

“我不知道……”鐘奕苦笑道。

“有機會,可以邀請你來我家做客嗎?”

鐘奕驚訝:“為什麽?”

“看電影,不一樣的電影。”

鐘奕猶豫:“薛哥,我……”

“沒關系,你不用現在答應我。可以回去想想。”

“謝謝您。”

“別這麽客氣。”

薛回拍了他一下肩,兩人也走到廣場了。Amy在前排招呼他們,三個座位,鐘奕坐中間,薛回坐到了他旁邊。兩人依舊聊着。後面是烏泱泱的人群,連圍牆上都爬滿了人。小地方,沒放過幾次電影。這次放映,對于村民們來說,倒也是一件善舉。

天漸漸黑下來,一道放映機的光束打在幕布上,頓時引起騷動。廣場上口哨聲、起哄聲此起彼伏,有手電筒的光在幕布上照來照去,人頭攢動,吵吵嚷嚷。曹文看着最前面一排,鐘奕和薛回兩人并頭說笑着,談得很投機的樣子。他盯着他們,仿佛盯出血來,焚燒一切的憤怒之後是徒然的悲涼。他恨鐵不成鋼,在鐘奕身上投注了多大希望,現在就有多大的失望。這個他捧在心尖上,用心血養護着的人,到頭來也背叛他。他是在糟蹋他的心。

張博操作着放映機,手心打滑,背後那尊神冷得像座雕塑,杵在後面一動不動。方堯站在他身邊,也向前看去。他偷偷握住曹文的手,手心溫軟滑膩,撫慰着這個男人周身的冰冷。待将男人的手摩挲得暖和過來,方堯拉一拉他,曹文低頭看他。

“我陪在你身邊。”

小孩虔誠地仰望着他,眼睛裏一派天真無邪,認認真真地說:“我不管發生什麽,不管他們怎麽看我,不管怎麽不應該,我都要和你在一起。”

這裏離得天空很近,漫天的星輝,熒幕上的光芒,都落在他的眼中。他看着他,正如看着曾經的那個人。曾經也有這麽一個人,只是仰望着他,對他說,我陪着你。所有人不理解你,我理解你;所有人不認可你,我認可你;所有人不喜歡你,我喜歡你。即便所有的人都背叛你,我也會陪在你身邊。可是到最後,說這句話的人也離他而去了。近在咫尺,卻遠在天涯。

曹文撫摸着這張肖似的臉龐,試圖從它上面尋找些過往的蹤跡。方堯捧着他的手,貼着自己臉頰,他把所有真心都掏出來了,露出最柔軟的肚皮給他。他可以支配他的一切。

曹文将小孩一把摟在懷中,他還剩下些什麽,一個走了,另一個也要失去嗎?

他摸摸方堯的頭,對他說:“乖。”

張博手一發抖,兩人擁抱的剪影瞬間投射到白幕上,引起一片沸騰的喧嚷。

鐘奕回頭,看到曹文緊緊地摟着方堯,兩人相擁的背影溫暖而親密。他就那麽看着,心裏已經疼得沒有知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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