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烈日炎炎,曹文穿着個背心指揮着群演們走戲。導演脾氣很暴躁,汗流浃背,現場給演員們示範。
曹文躺地上對着演員吼:“到時候就來真的!不要怕!就這麽揪着我的領子拖,我沒關系!”
演員吓得戰戰兢兢,點頭如搗蒜。
張博道:“等等!我清理下石子路,後背會被劃傷!”
曹文道:“快點!”
張博和另外兩個人掄起掃帚瘋狂掃地,過一會曹文來看:“掃得太幹淨了!大的篩掉,小的留下。”
一群人又瘋狂撒石子。
之後劉育良就被從屋子裏拖出來批鬥。全村的人都來了,積極參與的小兵、嚴陣以待的領導、烏泱泱的群衆和爬到山牆上看熱鬧的孩子。他們等了太久了,一直抓不到他的把柄,這個老狐貍裝模作樣,一輩子任勞任怨從不逾矩。這下終于等到他自首的機會,他自己認罪,沒人逼他。他自己願意走到火坑裏去!所有人都知道,他們想要的從來都不是徐平,而是徐平背後的人,那根卡在他們喉嚨裏吞不下去吐不出來的刺。衆人群情激憤,誰和他們不一樣,他們就打倒誰!老劉是病毒,是魔鬼!徐平是小病毒、小魔鬼!他們都有傳染病!
打倒劉育良!打倒牛鬼蛇神!
他們把他拖行了十幾米遠,把他雙手綁起來!插上小旗、貼上大字報、按着頭批鬥!
劉育良的頭被撞擊了幾十下,鼻血流了出來。他從血幕裏看着這些瘋魔的人們。世界颠倒了,火紅的太陽燃燒着大地,眼前是一只只疾言厲色的鬼,瞪着兩只銅鈴大的眼睛;耳朵聽不到任何聲音,所有感知都鈍化了、變慢了,像是慢動作電影。最後他被踩着臉貼向地面,沙子是熱的,鼻血流成河,火一樣的紅一直燒到臉邊。
最後的畫面,是老劉的頭在地面上彈起、落下,像一只乒乓球,砰砰砰砰,紅色染遍整個畫面。
這一幕戲,連着拍了三天。曹文親自上,沒有一個鏡頭用替身。盡管做了防護措施,最後拍完依然傷痕累累。醫療隊的人圍着曹文,給他包紮背部的傷口。天氣熱,怕他發炎,刻意延長了消毒的過程。曹文望向外面,鐘奕和薛回坐在片場一角,似乎在讨論劇本。這些天都是如此,鐘奕和薛回一起行動,他和方堯一起行動,各忙各的,除非必要否則都不交談。他咬着牙沖着背後的護士喊:“輕點!”
護士的手一頓,消毒過程又延長了。
一天一天油煎似的過,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他們從來沒有冷過這麽長的時間,以前就算疏遠,也只是距離上的遠,他還是他老師,他還是聽他的話,打斷筋還連着骨,他知道他跑不了;這次的遠,是從骨子裏遠,五花八門的遠,每天變着花樣的,一次比一次遠。他不僅從距離上離開他,更要從精神上離開他。這讓曹文很受不了,一次次的,打斷他的骨頭、撕扯他的心,什麽時候是盡頭呢?沒有盡頭。
就像這永不凋零的夏天,日子都過不完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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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早晨,天剛蒙蒙亮,鐘奕在片場待場。那天薛回沒來,曹文是吃了早飯過去的,也沒帶方堯。難得四個人裏,只有兩個人。這段時間,他們都夾雜着旁人,很久沒有單獨在一起過了。現場很沉默。
當天只有鐘奕的戲份,但曹文來了遲遲沒拍。鐘奕也沒說拍。他剛洗過澡,頭發還濕着。窗打開了,夏天的風從外面吹進來,帶來些許清涼。外面的天昏暗着,幾朵早霞塗抹着天空,一點點地亮起來。他就跪在窗前的沙發上看風景,嘴裏咬着一只蘋果。咔嚓一聲,咬去一塊,嘴裏還叼着另一塊。白色的果肉在他嫣紅的嘴唇間翻滾,細細摩擦着貝殼般的牙齒,先是豐沛的汁水吸入口腔,莫大的甜在唇齒間爆開,後是無窮無盡的酸,吸嗦得只剩下纖維組織,酸得腦袋疼,酸到了頭發絲裏、鼻頭、乃至整個腦袋,都泡在酸水裏。但鐘奕還是吃。他那身囚服穿了許多天,洗得舊了,肥肥大大地挂在他身上。瘦弱的雙腿從袍子下面露出來,不盈一握的腰肢,绮麗的背影。長久的囚禁浸泡得他整個人都散發着憂郁的氣質。風一吹,衣衫随風而動,頭發上的香味頻頻飄來。
曹文不由自主地向前,他大概知道他是在引誘他。他大概知道,他在他面前就可以成為最美的樣子。
一切都是無意識的,都是剛好,都是碰巧遇到。
鐘奕以為自己再也無法掏出什麽東西了,他再也給不了曹文什麽。可是這一刻,他依然給了曹文美。曹文依然捕捉到他最美的瞬間。
因為他們是戀人,此時的他們最像一對戀人。
曹文抽着煙倚靠在桌邊沒有動,任欲念噴薄,壓抑、隐忍,他不想動,也不想過去。他并不想打擾他的美,就讓欲望沖撞、厮殺,讓它去燥,在這一刻,心靈相通,精神超越一切的存在,他就是他的造物主。
然後,就這樣一個倚在窗前,一個靠在桌子上抽煙。就這麽站着,誰都沒有動。
曹文忽然很想跳舞,心情好的時候他們經常跳舞,跳那種很古老很熱情的舞。曹文這種時候就像個小孩子,鐘奕包容着他,崇拜着他。看他眉飛色舞地講述那些電影、音樂、理想、天馬行空的想法……一眼不眨貪戀地看着他。兩個人跳完都嘻嘻哈哈,相視一笑,了然的默契。那時候鐘奕很愛他,很愛很愛。
他們的感情曾經不容他人置喙。他和老師的感情,沒有人可以超越。???他曾經只拍他的電影,別人的都不拍。他們曾經到達某個點後,體會過最神秘的樂事,有着不為外人道的心有靈犀。他們曾經是夫妻檔,別人都說,他是曹文的人。他們曾經一起走過很多年。?
然而現在,都沒有了!
曹文曾經想過,拱手讓人,放他走。但是僅僅只是一想,他便控制不住地想殺人,想毀滅世界。他并不想獨占他的美,他希望把他送到更遠的地方,他願意奉獻,願意讓鐘奕踩着他的頭爬上去,只要他要,他就給!可是他還是吃醋,吃醋、嫉妒也沒用,吃醋吃得很不舒服,吃醋吃得發瘋了,他也只能憋在心裏,快爆炸了,也憋着、忍着,然後抽根煙,仰天嘆口氣,自己都笑了。
只有這個時候他才覺得自己是愛的,愛吧,愛得更兇些,愛得熊熊燃燒。也只有這個時候,借着拍戲才會這樣愛。他拿這戲來麻痹自己,反正只有這一時的好頭。有戲在,還困着他,還能好一會。即便不理他,不和他說話,痛苦地在一起,也是好!等回到現實,等沒了這戲的催動,回到平淡無奇的日子裏,他們還能好嗎?還能這樣愛嗎?
在痛苦的時候,等到最濃烈的愛情。隔着重重阻礙,隔着好幾個人,也不妨礙他愛!
離得越遠,越是痛苦,愛得越兇!
他終于意識到,他在鐘奕面前是沒辦法的了。
他就是拿他沒辦法。他投降了,他熬不下去了。
他這輩子都敗在這個人手上了。
鐘奕還在吃蘋果,吃到最後一個核,舔了舔嘴唇。曹文抽着煙,狠狠吸一口,既然想明白了,那還痛苦個什麽勁!
把人留下來啊!
扛也扛回家裏去!
誰也落不着!
放肚子裏吞了也不給人留渣渣!
他想要什麽就滿足什麽行了!
大不了重新試試不找人呗,又不是沒試過!
大不了就再失敗一次,再被他罵一次!
但怎麽着都不能讓他跑了。
不能讓他跑。
曹文吸到最後的煙把,用力掐滅了煙。就這麽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