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曹文一旦下了決定,憋悶了許久的心頓時放松了。他不難受了,也不生氣了,臉上有了笑容,甚至還唱起了歌。張博在一旁看得毛骨悚然,曹文問他:“大師傅在哪?”
張博瑟瑟發抖:“哪位師傅?”
曹文笑着拍了一下他的頭:“食堂的大師傅啊。”
張博捂着頭一口氣都沒緩過來:“在做飯吧……”
“過去看看。”曹大導演背着手優哉游哉地去食堂視察工作了。張博膽戰心驚跟在後面,不知道他要搞什麽幺蛾子。抽半個小時和大師傅學做了一菜一湯,曹大導演很為自己的“烹饪天賦”得意。端着這兩菜,曹大導演歡天喜地地叫張博:“去把鐘奕叫來。”
張博懵了:“啥,叫誰?”
曹文一腳把張博踹出廚房。
天哪,他沒聽錯吧。這可是兩個月來曹文第一次提起鐘奕,這兩人是終于要破冰和好了嗎?張博興奮過頭,眼淚狂飙,他們終于不再忍受閻王低氣壓的折磨了嗚嗚!
二十分鐘後,張博跑來告訴曹文:小奕不在。
曹文沒想太多:“去找找,找到他,要他到辦公室來。”
曹文提着裝好飯菜的保溫盒回去了。
彼時,鐘奕正在薛回回家的車上。薛回的戲份結束,邀請他到家裏喝酒。鐘奕在劇組每天都過得很壓抑,壓抑到最後,已經不言不語,只是發呆。沒他戲份的時候,他便在外面廊上坐着,一坐就是很久。薛回說帶他去散散心,他也答應了。
臨近傍晚,從高架橋下來後,是一片高樓大廈、車水馬龍的景象。太陽已經落下,黃昏的天空鋪滿了層疊的、絢爛的晚霞,火燒雲劃下一道長長的尾巴。車裏光線昏暗,看不到彼此清晰的面容。但知道有那麽一個人在,不用說話,不用想事情,單單只是那麽坐着,任憑晚霞飄過車窗去。
薛回開玩笑:“不怕我給你賣了?”
鐘奕誠實道:“我不值錢。”
“別這麽說,難道對我家就沒有一點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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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待啊。”
為了配合期待,鐘奕還笑了一下。薛回搖頭,他笑得也太難看了。
薛回的房子就坐落在某市的高級住宅區,網上曝出豪宅奢華,堪比皇宮,光裝修就花了幾千萬。他知道豪宅必然是很大的,只是沒想到,親眼看到的那種大還是無法形容。那像是一個小酒莊,開車進去十多分鐘只看到一大片的葡萄園,綠樹成蔭,漸漸一棟白色的二層別墅出現在視野中。歐式設計,白色的窗,外面牆壁爬滿了爬山虎,噴泉、草坪、露臺、泳池一應俱全。仿佛進入十九世紀英式莊園,草坪上散落着幾把座椅,花園裏的月季、繡球、鳳尾蘭如同夜裏的魅悄然伸展着花瓣,汲取天地間的露水。
薛回停好車後,邀他進門。進去後,卻是另外一番天地。房子布置得很溫馨,色彩雖雜,卻不亂。牆上塗鴉的畫作,實木圓桌上的插花,冰箱上各個劇組的合影,還有廚房料理臺上擱置的水果拼盤,處處透着生活的氣息。薛回叫道:“不好!”
“怎麽了?”
薛回連忙進房,抱出自己的小寶貝來。
“您還養烏龜呀。”
鐘奕好奇看着薛回手裏掙紮的老龜,男人邊喂它邊道:“它比較好養,我常年不在家,也就只有它陪着我了。”
“我以前養過金魚。”
“後來呢?”
“後來忘了換水,養死了。”
兩人齊齊發笑,薛回帶他參觀房子。書房一整面的書架,涉獵廣泛,音樂、電影、文學、宗教,甚至還有烤箱的用法以及藤本月季的栽培和養護。取最上面的書都要爬梯子,白色的窗簾下擺着一張小沙發,就算在這看一整天的書都不會膩。這正是鐘奕夢想許久的樣子,他和曹文不停搬家,從沒有好好裝修過自己的房子,更何況坐下來看看書,聊聊天呢。然而,現在他夢想的生活卻在這裏出現了。單獨的觀影室、琴房、游戲室、健身房,還有觀天的露臺,露臺上兩把座椅,一只長長的天文望遠鏡,可以直接觀察到天上的星座。薛回讓出位置,示意他來看。鐘奕從那個100倍的目鏡中親眼看到了月球的表面,第一次看到坑窪不平的月球表面是吓人的,遙遠的球體忽然活靈活現地展現在自己眼前,環形山密密麻麻,幽暗的月海發着詭異的光,明亮的月陸荒涼無垠,放大無數倍的球體給人窒息的壓迫感。看了一會,鐘奕就心跳加速,猛地撤開了。
薛回笑道:“不要緊,累了就歇會吧。”
鐘奕傻傻地點頭,還想再看,薛回扔給他ipad,點開個紀錄片。
“喝什麽酒?”
“都行。”
薛回給他的都是他以前沒看過的,沒聽過的,薛回有着豐富的人生經歷,浩瀚的內心世界。他生活豐富,而且熱愛它、享受它。他喜歡攝影,就研究單反,有一間暗室,挂滿了他拍的照片;他喜歡天文,就研究望遠鏡,全天星圖,他都能認識上面的星座;他拍了部電影,學會了一門拳法;他什麽都懂,什麽都會一點,他喜歡觀察別人,體驗不同的人生。他睿智而潇灑,溫柔又體貼,和他在一起非常舒服。他平時對人都很好,偶爾又會暴露出對熱愛事物的認真和執着來,讓人無法違背。他幾乎是完美的。
薛回拿過一瓶葡萄酒并兩只杯子,道:“說說你吧,今天随便說,敞開了說,我做你忠實的聽衆。”
鐘奕低頭道:“我沒什麽好說的。”
他的生活,除了拍戲就是曹文,貧瘠得可憐。
“那就先喝酒。”
兩人默默無言,鐘奕搖晃着杯子,一口氣将杯中的酒液飲盡。紅酒的香氣,清涼的晚風,還有露臺、沙發,遠處深深淺淺樹木環繞,四下蟲鳴嘈嘈切切,在這爛漫的夜晚,他喝了酒,不禁也放松下來了。
“我感覺我毫無選擇,我現在擁有的一切都是他的。我必須對他感恩戴德。連走都是沒自由的。我每次想走,都會很自責。我離開他,是不是沒良心,不道義?我是不是個叛徒?每次,我都會很有負罪感,走不對,不走也不對,這太難受了……”
薛回道:“你不欠他的。”
“不,我欠!我永遠都還不上他。”
“你的世界不只有他,你需要愛,需要生活。八年來,任勞任怨陪着他一次次不停歇地證明自己,這不叫‘生活’。”
鐘奕怔了。
“你有沒有想過的生活?”
鐘奕點頭。
“是什麽樣子的?”
鐘奕怔怔地道:“自在、松弛,有一些話可以聊,不聊的時候也不會怎樣。可以喝點酒,随便聊點音樂,只要不是電影的那些東西……”
薛回噴笑。
“你不喜歡現在的工作?”
“也不是……”
剛被他撬出來的蚌殼柔軟的肢體,又縮回去了。薛回嘆道:“你和曹文真的很不一樣。”
曹文要自我、要價值,而他要生活。不那麽窒息,也不只有電影,他想要愛,想要生活,想要離開曹文給他的那個窒息的圈子,那個熱烈去愛、痛苦去恨,每次都必須付出巨大情感、透支巨大心力才能維系的脆弱易碎的玻璃球。他小心翼翼捧了它八年,最後發現,他根本就要不起。
鐘奕眼前凝起一片水霧,為什麽這麽簡單的道理,連個外人都懂,曹文卻不懂呢。他想要的那個有話聊,有人陪,有溫暖的身軀可以擁抱的世界,曹文終究不能給他。
又一杯酒飲下,鐘奕平靜地道:“我讨厭他。”
薛回道:“選擇一個人就是選擇一種生活方式,你比你想象的更愛你的工作、你的老師。你還是很喜歡他是不是,你今晚都在談他。”
鐘奕逃避他的目光,笑。
他除了曹文真的什麽都沒有啊……
無所謂,反正今晚還有酒。
他們一起喝光了那瓶葡萄酒,又拿來了威士忌。到後來,連威士忌都喝光了。酒瓶倒了一地,喝得越來越清醒,越來越痛苦。身上散發的酒氣都把人給泡軟了泡酥了,鐘奕用臉蹭着沙發,趴在上面近乎哭泣的哽咽:“老師,抱抱,抱抱我……”
薛回看着這個一向冷靜自持的青年突然哭得像個孩子,那麽可憐又無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