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曹文走出小區。
大雨淋濕了他的臉龐。
這大概是他最慘的一天,沒有事業,無家可歸。愛情也在方才破碎了。
他所有的熱情和理想都在這場夜雨中被澆滅。
張博追到這邊來,看到他在小區門口傻傻站着,夜雨拍打着他的臉龐,将他渾身淋得濕透。仿佛是被抛棄了的一只幼獸。
張博打着傘大喊:“您的車呢?”
曹文沒動,痛苦快要将他撕碎了。某種重物一直捶打着他的神經,讓他痛不可忍。
絕望,置之死地的絕望。
大街小巷已經貼滿了《沉船》的海報,走出這裏,他能去哪裏?他能做什麽?
他對自己産生巨大的質疑。
電影還能做下去嗎?面對如此大的失敗,往後他都可能是業界裏瘟疫般的存在。
可是不做電影,他又能做什麽呢?他為什麽存在于這世上呢?他還有什麽用?
他豈不是以後都成了個廢人,想起這次,都會是陰影般的存在。他還能拍片嗎?
也許,他還能做做其他工作什麽的。比如美術、攝影師,或者道具什麽的……
他忽然實際地想起這些來了。
但這些痛苦還不是他的痛苦,表面底下還有更暗潮洶湧的東西,離開了鐘奕,他能去哪?
Advertisement
他一直沒有覺得自己和鐘奕分開了,在鐘奕告他的時候,在看到他和別人在一起的時候,他強大的自信都沒有讓他認識到這回事。
直到剛才,他仿佛一下子在他面前沒有自信,脆弱起來。他不配再擁有他了。
他之前都篤定他早晚有一天會把鐘奕弄回來,但今晚,他甚至不想他回來,不想他再和自己有什麽瓜葛。
鐘奕會有他的光明大道,他也會有自己的路走。
而最後,這世上都只會剩下他一個人。
一個人面對這荒涼的世界。
雨墜落下來。
“我現在去提車,你等等我!”張博踩着大水窪給他遞傘。
曹文擡頭望向漆黑的天空,雨點子墜落在他的眼皮上,冰冷、刺痛的觸感。
“今天幾號?”
“什麽?!”
張博急得往他手裏塞傘,他也不拿。
曹文驟然從一種懵懂的癡昧中醒來,好像沉睡了太久,他從沒有像此刻這般清醒。
他大跨步往前走去。
張博大喊:“喂,喂!你去哪?”
曹文沒答,但他的腳步很堅定。
臨走前,張博去了一趟雍和宮。他想這幾年真是太背了,沒賺着錢不說,他還沒找到女朋友。就沒有個女孩喜歡他嗎?其實他也是很靠譜的好嗎?
他媽一早就和他說,要他去雍和宮拜拜,早點找個老婆幹點正經事。別再這麽混下去了。也許他媽說的對,老板都要破産了,他還跟着瞎起哄個什麽勁呢。
老板這票幹太狠,能東山再起的機會不大了。
但他還是舍不得走。
他去雍和宮其實是想問問佛祖,他們這電影還有救不,有救的話讓他磕多少頭都行。
一大早他就去了,順帶還拐着他老板。曹文對這種地方完全不感冒,但聽說他是給電影蹭點運氣,幫同事拜拜神,也就勉強為之。
曹文一臉不情願地在一個雞都沒起的大清早去了雍和宮。因為太早,都沒幾個人。順着林蔭道走進去,仿佛進入另一個世界。
張博很虔誠地念念有詞,每進一道門,都要點香。每遇一尊佛,都要跪拜。曹文站在石榴花下,看着青煙袅袅,鳥語花香的寺院,想抽一根煙。
身上沒帶,想戒了。
煙瘾重,也就幹忍着。遠遠看去,小門裏張博還在拜,磕一個頭念一句詞,再磕一個頭再念一句詞,一路順着磕下去。
人到了怎樣窮途末路的境地,才會想去拜一尊佛?祈求神明給自己一個答案。
曹文不拜,曹文也不問。
他不信這個。
燭臺上的紅蓮業火随風飄動着,佛尊的神情悲憫。張博出來,兩人走到最後一個院落,張博問:“您不拜一拜?”
“我拜這個幹什麽?你趕緊弄完我們趕緊走。”
他們還要趕飛機。
張博吐了下舌頭,切,死傲嬌,明明都跟過來了。
張博在外面磕了頭,又到裏面磕。發現香不夠了,他出來去買香。院落裏只剩下曹文一個人。
很詭異的,那天早上那個院落就只有他一個人。
頭頂上的鳥還在叫,香鼎裏面的煙飄過來,他鬼使神差地踏進門去。
門檻很高,裏面背光一片晦暗,有大片幡布帷幕,還有幾個蒲團。
他別扭地站在那裏,覺得有點不自在,但因為沒人看見,也沒所謂了。
前面是什麽佛他也不知道,或者根本就沒看清,就只有一個模糊的影子,知道是個佛。
不管是什麽佛吧,他雙手合十,想了一句。
我愛着一個人,我希望他過得好。
他低頭祝禱:願他平安喜樂,一切順遂。
心中一片安靜。
猛然間擡頭,看到晦暗光線中龐大的佛像金身,原來竟是一尊高達幾十米的大佛,撐在穹頂,低眉垂目,神秘地看着他。
曹文悚然一驚,跨了出來。
張博正好買了香過來:“您怎麽啦?”
曹文道:“沒怎麽,你快點!”
張博連忙進去了。
而那邊鐘奕關上門,他睡不着了。
每次在他快要忘了的時候,那人都要橫插一杠子,擾亂他的心緒。
他什麽都不想做了,澡也不洗了,覺也不睡了,在一夜春雨中,瞪着眼睛直到天亮……
第二天腫着眼睛去上班,被Amy抱怨了好久。
他最終還是搬到了薛回那裏,夏天的時候要進組,他搬到薛回那,可以一起讨論讨論劇本什麽的。這期間,他們也有了很多相處的時間。
然而,他心不在焉。
薛回赤着腳在花園裏收拾花草,藤本月季需要不斷地修剪、牽引,如果沒有專業人員,園裏的活還是很重的。薛回在家的時候會自己做一些,鐘奕在旁邊幫忙,清晨一大早就推着小車進園裏去了,廚房也開始忙活籌備,下午薛回的朋友會過來,做一些沙龍或者喝個下午茶。偶爾也有聚會,穿着精致的人在花園裏觥籌交錯、談笑風生。那是一個高雅的圈子,也是鐘奕向往了很久的生活。然而他并沒有想象中的融入,他還是更想念片場的日子,永遠嘈雜的環境,永遠忙碌的狀态,人聲、導演罵聲,刺目的燈光和場記美妙的打板……成為他身體裏某種本能,時不時地跑出來作祟。薛回回頭道:“怎麽不一起來玩?”
他笑道:“沒事,我在這看看就好。”
深夜,客人都散去了,剩下一片喧嚣後的孤獨。薛回喝多了酒,去洗澡。對方沒有給他準備客房,浴室裏發出嘩嘩的水流聲響。他緊張地站在房間裏,手足無措。不一會,薛回光着上身,只圍了條浴巾就出來了。他擦着頭發問他:“怎麽了?”
鐘奕局促地後退:“沒、沒什麽。”
薛回一笑,他頭發塌着,顯得格外溫柔,摟過青年的腰來親一口。
“別緊張~”
他尾音有些小小的快樂,鐘奕冷不防被塗了一嘴口水,尴尬地站在那裏。
薛回快樂地往衣帽間去,出來換了身真絲睡袍。
“你要不要洗?”
鐘奕搖搖頭,薛回說好。
燈關了,房間陷入一片靜谧。薛回拉着人往床邊去,床顯得很大,窗簾微微浮動,有白色珠子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薛回吻過來的時候,鐘奕努力摒棄腦子裏的胡思亂想,他做好準備了,準備迎接新生活。可是陌生人親在唇上的感覺仍然讓他想哭,探進來的舌頭讓他發抖。他讓自己接受,暗示自己接受,薛回沒什麽不好,薛回很完美。但他,不是他。
鐘奕在黑暗中急喘着推開薛回,顫抖着聲音低聲道:“直接來吧。”
男人壓上來的身軀充滿危險,糾纏着他的舌頭仿佛鑽到一個可怕的境地。身體摩擦、掙紮,氣溫一再飙升。鐘奕後背緊張地繃緊,繃得像一根快斷掉的弦。而皮膚上迅速起了一層冰冷的雞皮疙瘩,潮濕的冷汗頻頻淌下。兩人努力了幾次不得其法,鐘奕身體太緊,肌肉硬得怎麽都放松不下來。
鐘奕最終背過身去,擺好趴着的姿勢。那意思仿佛是說,沒關系,來吧,不用照顧我的感受。
他什麽都不聽,什麽都不想,就這麽來吧。
薛回卻慢慢停了下來。他不想勉強,體貼地為鐘奕蓋好衣物,躺在床的一側。
氣氛一下子冷淡下來,所有暧昧情熱的因子都跑了,只剩下一片清冷。
鐘奕默默地蜷起身體,背對着他。
薛回道:“沒關系,下次吧。”
鐘奕道:“嗯。”
可能沒準備好,可能還需要一點時間,沒關系。他們還有時間。
兩人貌合神離,同床異夢。
鐘奕忽然在這時候很想曹文,很想念曹文。想念如藤蔓般瘋長,長出參天大樹,盤根錯節。長出了喉嚨眼、肚皮,長爆了,長裂了,長出天空去,長到那人的身邊,告訴他,他很想他,很想很想他。
鐘奕埋在枕頭裏,在這張床上,在背對着薛回的一側,在這個詭異奇特的夜晚,瘋狂地想念着曹文。
濕冷的汗洇濕了臉龐,他只是很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