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在那之後,曹文和鐘奕很久都沒有見面。久到塔裏木的胡楊林從綠,到淡黃、深黃、绛紅,最後變成層層疊疊金黃色一大片。大西北凜冽的風吹得人格外滄桑。這大半年,曹文的團隊都在西北大環線上移動,陝西、甘肅、青海、新疆……他們專挑人跡罕至的地方,穿越戈壁、走過沙漠,祁連山上白雪皚皚,看過輝煌的飛天壁畫,賞盡純淨澄澈的湖泊,夕陽的霞光倒影在水中。七彩的丹霞地貌,鬼斧神工的大峽谷下,一輛接一輛的車奔馳在蒼茫無垠的公路上。太陽墜落在地平線以下,只剩下一縷的霞光和被淹沒的黑,仿佛掐着你的嗓子,讓你驚嘆于造物主的神奇壯麗,喘不過氣來。雨天裏,他們耽擱在一座不知名的山寺,遠處是綿延重疊的山巒,草原一望無際,在道路的盡頭,山脈的最高處,雲朵洶湧堆疊,山雨欲來,幾只牛羊依舊悠閑地吃草。曹文坐在山寺前的石階上,聽到屋檐下清冷的佛音。
在廣袤的天地中,很容易體會到自身的渺小,心胸也開闊了很多。
進藏後,越往裏走越深入。雪山、神湖、沙漠、草原,比起北疆的豐沛濕潤,南疆就是一片瘠土。曹文沒去喀納斯湖,而是去了塔裏木河。幾百公裏的無人區沙漠公路,河流流經沙漠,兩岸密布着最天然的胡楊林區。這裏的胡楊林又與西北環線的不同,它們荒涼、蒼勁,與河流、沙漠、戈壁、綠洲融為了一體,更有頑強蓬勃的生命力。
團隊一進南疆,就已經到了極度疲乏的狀态。住的地方也很簡陋,就在附近的村莊裏。十幾個人白天去拍,晚上回去睡覺。工作條件刻苦,吃不好睡不好,蚊子大得吓人。但沒有一個人說苦。曹文自己圍了個床簾,躺在氈子上,人已經瘦了一圈,又黑又瘦。床頭上擺了個相框,手機只有2G信號,屏保還是進疆時存的鐘奕的時裝周照片。而這已經過去了一整個夏天了。
時間越久,他就越想他。想得睡不着了,輾轉反側,半夜抽根煙,打開手機看着上面的照片,偷偷摸摸地伸進褲子裏,想得心口都熱乎了,失控地釋放出來。
想他,太想他了。
想到一定程度,心裏腦裏就只有這麽一個人,完全塞不進別的。
真想他啊,曹文舔了舔嘴唇,望着窗外漫天星光的天空想。
這一年秋,塔裏木終于迎來了新的訪客。無數攝影師都搶在金秋十月的好時節前來拍片,其中也包括了鐘奕。
鐘奕是跟團隊來的,浩浩蕩蕩的隊伍開進景區頗為拉風。他穿着剪裁精良的西裝、嶄新的皮鞋踏在沙子上的第一步,仿佛剛從時裝周上下來的寵兒。他皮膚更白了,頭發留長,卷了個浪漫的弧度。眼睛如同一汪黑湖水,看着人的時候幾乎把靈魂都吸走。影帝和高奢資源的加持為他增添了一種高不可攀的氣質,站在人群裏格外出衆。他已經和兩年多前寂寂無名的過氣演員截然不同了。
這半年,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工作也多了很多,分.身乏術。
第一天拍片,兩人還沒有撞上。先看到鐘奕的是張博,張博看到他,像見了鬼一樣扔了東西就跑,一口氣奔到曹文面前,氣喘籲籲地道:“他、他,他來了!”
曹文當時還在扛設備,在這裏他早不是那個揮斥方遒,指揮着全劇組的大導演了。團隊人少活多,他什麽都要幹。他扛着設備,不耐煩地問:“誰啊?”
“鐘……奕!”張博激動地說不出話。
曹文一愣,過重的器械砸在腳上,尖銳的疼痛流竄全身,讓他的心都在發抖。
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緒,不要太難堪,在終于走到鐘奕面前的時候,看着他熟練地和人寒暄,介紹兩邊的人認識,看着這個陌生又熟悉的人在人群裏風雅地交談,風沙和路途并沒有給他增添一絲倦容,反而自己狼狽得在他眼裏就像一只小醜,相形見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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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文低頭看到他的皮鞋,那應該是某個奢侈品的秋冬新款,上面一絲沙塵都沒有,工作人員大概是蹲下給他擦拭過了。曹文心裏不是滋味,鐘奕和人聊完,也漸漸地沉默下來。他本來就不是多話的人,雖然這些日子沒有那人在身邊,被迫成長了不少,他還是有些不習慣。
漸漸地,兩人都在人群裏沉默,目光游移地掃過對方,咫尺天涯。
中午一起吃了頓飯,曹文對這裏很熟悉,下午便由他帶着進景區。拍完也差不多快傍晚了,曹文和鐘奕不約而同都落在了隊伍後面,拖拖拉拉,慢慢遠離了人群。
兩個人頗為客氣,曹文問他:“最近怎麽樣?”
鐘奕道:“拍了部施華導演的片。”
“哦,她,挺好的。”
鐘奕有些意外,望了曹文一眼。兩人漫步在沙漠上,穿越在胡楊林中。傍晚的霞光倒影在湖裏,越往裏走枝葉越茂密,景色也越來越離奇。枝葉随風飛舞,顏色深淺不一,燦爛輝煌。碧水、黃葉、夕陽……像一個金色的夢,把他們包裹在裏面,美得有些虛幻。
有人給他們牽來兩頭駱駝,曹文扶着他上去:“你的那部電影我看了,就是江城那個。我覺得還是成人之後好,戴着眼鏡,抱着女兒走在街上,看到迎面而來的舊情人。那個眼神好,嗯,不錯。”
鐘奕被他托着爬上去,心驚膽戰地:“嗯。”
“和母親關系的那條線也很豐滿。”
“……”
“演學生那段我不喜歡,沒什麽意思。談戀愛不是那麽談的,知道吧?小孩有小孩的角度,他的視野和看到的東西不一樣,你覺得呢?”
曹文的眼光投過來,很認真。
鐘奕想,你懂得什麽談戀愛,你就在這裏說。但他沒想到,曹文真的看過他的電影,他也竟然如此客觀地評價了他的電影。這在以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他從不關心除了自己世界以外的一切,包括鐘奕的電影和生活。因為他不可能放鐘奕去拍別人的片,即使拍,他也不會看。
而如今這種狹隘的嫉妒和占有欲都被打開了,他評價了他的優點和不足,并且平和地看待它。
這是一個極為漫長的過程,在最痛苦的那段時間,他強迫自己看鐘奕的電影。才開始是很抵觸的,充滿嫉妒,每個畫面他都要指點江山,嘲諷一番。看到鐘奕在別人鏡頭下鮮活生動的表演,他更是要嘔出血。
後來,不知不覺看進去後,倒看出些意思。鐘奕新的樣子,不同的側面,他很優秀、很美,不論在哪個導演手裏都會發光,他再也不是拘束在自己身邊的小演員,而是真正從拍戲本身得到樂趣,享受其中。他很欣慰,欣慰他終于找到自己,實現自己。
除此之外,他還發現鐘奕在別人和自己那有些許不同,到底有什麽不同,他說不出來。但就是不一樣。他不禁津津有味地去研究那些細節,從一顆狹隘的小小的心,慢慢喘息,變成一顆廣義的大大的心,更冷靜包容地去看待整個事情。
風吹過來,胡楊林沙沙作響。夕陽一點點落下去,兩人談起彼此的工作,這些年拍的片,經歷的事,竟然像一對老友,不知不覺就聊到很晚。一切恍如隔世,駱駝趴下來,鐘奕要和他道別了。
今天是工作的最後一天,明天他就要回去。團隊的人都聚集在景區門口,等着他們,短暫的幾十分鐘,聊了幾句話,騎了駱駝,看了風景,足夠了。鐘奕和張博他們告別,一個個擁抱,到最後曹文那裏,兩邊站着,都沒有什麽話可說。別人都擁抱了,沒理由最後一個不抱。但鐘奕一直踟蹰着,大家在夜色裏聊着天避免尴尬,曹文上前,大手托着他的腦袋将他擁在懷裏,像抱小孩一樣,一觸即離:“加油,走吧。”
偏偏他的擁抱就跟別人不一樣,鐘奕低着頭,眼睛有點酸澀,終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