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26)
可接下來,石曼生找遍了全身,又把柳木白的各種暗袋、衣袖翻了個底朝天,愣是沒有找出一把像模像樣的刀來。
——沒刀怎麽殺魚?
最後的最後,她找了把“石刀”,磨了半天終于勉強能用,這才解決了殺魚的難題。正當石曼生美滋滋地把魚架起來烤的時候,一直睡着的柳大人恰是時候的醒了。
“現在是什麽時辰?”這是柳木白醒來問的第一句話,嗓音沙啞,一聽就是傷寒之後的模樣。
聽到問話,石曼生擡頭看了過去,發現那個躺在地上,四肢不能動彈的柳大人,正偏着頭看着自己,墨色眼睛一瞬不瞬。
稍稍想了想,她就明白了柳大人為何剛醒來就關心時辰,心底隐隐有些快意,她挑挑眉,“太陽剛下山。不過,大人你……已經睡了整整一日了。”
——腿早過了能治的時辰了。
聽完她的話,柳木白眸色立時暗了下來,有幾分遲疑,“你……”
“沒來得及解穴道。”石曼生揚着嘴角,開門見山。說完,她仔細瞅着他的神色,生怕錯過一絲一毫的表情。
然而,柳木白只是定定看了她一會兒,便沉默地閉上了眼睛,不說話了。
——這是生氣,絕望,灰心了?不說話才好,清淨。
石曼生心情甚好,自顧自地繼續烤着魚。不一會兒,那魚的外皮就被烤成了金黃顏色,香氣撲鼻而來,讓已經吃了一天白果的她食指大動。
“我餓了。”安靜了一會兒的柳大人又開口了,嘶啞的嗓音配着淡淡的語氣,聽着像是垂垂老者。
石曼生裝作沒聽到,兀自聞了聞烤魚,決定再烤上會兒就吃。
“你既然已經救了我,就沒必要再餓死我。”柳木白話說得很慢,似乎還有些使不上力氣,畢竟大病初愈,“石姑娘,此處就你我二人,既然出不去,不如好生相處。”
“誰和你說我出不去的?”石曼生漫不經心一個眼風掃了過去。
柳木白睜開眼,似能看透她的心底,緩緩開了口,“你若能出去,就不會救我。”他用下巴指了指自己身上的大氅,“也不會将這個讓給我。”
石曼生忍不住笑了,“難得啊,柳大人也知道自己是個讨人嫌的。”讨人嫌到她都想見死不救。
“彼此彼此。”柳木白眨眨眼,似乎在說——若是你我換一換,在下也不會救你。
“柳大人真是不會說話。”石曼生拿着烤魚,一路走到他身邊,蹲下身,俯視着動彈不得的柳木白,挑釁地說道,“你可知道,什麽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石姑娘該不會想與一具餓死的屍體在這小小石洞之中……日日相對吧。”說這話時,柳木白眼中又有了那種溫潤的笑意,仿若循循善誘——餓着我,不對。
石曼生眯了眼睛,“有時候,太過聰明,是會聰明反被聰明誤的。”
柳木白牽了牽嘴角,露出一個虛弱的笑容來,又回了與先前同樣的一句話,“彼此彼此。”
這種高深莫測的語氣,聽得她內心窩火十分,“你就不怕,萬一我這個妖女心情不好,将柳大人一雙手也廢了去?”
“若是出不去,一雙手廢了也好。”他微微一笑,“只是要勞煩石姑娘多多照顧了。”
“你……”瞥見他有些落寞的眼神,石曼生提起的語氣忽然降了下來,“你在試圖激怒我。”她肯定地說道。
柳木白淡淡一笑,哪怕在病中也是氣度不減,“有嗎?”
“難不成……殘廢了的柳大人,是想借我這妖女的手尋一尋死嗎?”她沒有錯過聽到殘廢二字時,柳木白猛然收緊的瞳孔。
區區一雙腿就想死,還是不是男人?她輕蔑地哼了一聲,“若是想死,我可沒定了大人的舌頭,自己咬了就成。”
聞言,柳木白輕輕咳了幾下,慘白的臉色有些潮紅,“石姑娘,你想多了。在下只是見到你,就忍不住心情不好。”
“呵,彼此彼此。”她還給了他這句話,再沒興趣繼續和他唇槍舌劍,起身就要走。
“我餓了。”又是這一句,柳木白喊住了她,毫不避諱地看着金黃色的烤魚,語氣有些不自在的僵硬,“很餓。”
能讓高高在上的柳大人對着她這個“妖女”連說兩次餓,可見真是餓得很了。畢竟他已經睡了一日,滴水未進。
石曼生擡擡眉,故意說道,“柳大人大病未愈,吃不得這些油膩食物。”
他的視線上移到她的眉眼,蒼白的臉上,墨色眼眸越發明顯,帶着幾分水色的柔弱,聲音還有點發虛,“沒騙你。真的……很餓。胃,很疼。”
那語氣,和他在昏迷中說出的“救我”二字不分上下。若此時站在石洞中的不是石曼生,而是個別的什麽女子,怕早就心疼得沖上去噓寒問暖,各種服侍了,美色惑人不過如此。
——柳大人,果然能屈能伸。這個時候,倒賣起柔弱來了。
石曼生低頭瞧了他一眼,忽然發現他的額上不知何時又冒出了冷汗,她将信将疑地去把了下脈。這一把脈,不由愣了一下。
——還是不是男人?身體這麽差?連她都不如。
說起來,柳木白先前在百裏宮絕食,到後來因為雙腿問題寝食不安,再加上從橋上墜落,大冬天被寒水浸了一場,柳大人這向來精貴的身子早就被折騰得不成人樣了。現在又饑寒交迫地昏睡了一天一夜,聞到食物的香味,他整個胃都抽痛起來,像是五髒被揪到了一起,生生痛着。
傷寒不能吃白果,何況白果還有毒,也就石曼生不怕了。所以,柳大人現在能吃的,還真的只有魚。
石曼生沉默了,她非常不想給這個僞君子好臉色來着。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她只是不想和屍體待在一起……
……
看着坐在那裏優雅地喝着魚湯的柳木白,石曼生忽然覺得——其實吧,和一具屍體待在這石洞裏頭也沒什麽不好。起碼,屍體不會吃不得油膩,屍體壓根不要吃飯。所以,屍體不會需要自己去找能勉強做碗的石頭,更不需要自己把烤魚放在水裏煮成湯。
雖然自己可以各種言語上占優勢,羞辱他是個殘廢,可事實上,由于他是個殘廢,所有事情都變成不得不她來辦,打水,撿柴,生火……
“晦氣!”她沒好氣地往火堆裏丢了一把白果,而後站起身,看都不看那個僞君子,自個兒繞着大樹走起來。
得想方法快些出去才是。可是這樹實在是有點難爬,尤其是快到洞口的那些地方,樹枝偏細,怕是踩一腳就會斷。怎麽平日裏,她偏偏就輕功沒學好呢。
不行,還是得試試。
于是,石曼生嘗試着爬上了那棵樹,将将爬到分枝的時候,她就感覺腳下有些不穩,剛往前走了一小步,就聽得“咔擦”一聲悶響。
呃……這麽粗的枝幹不會這麽不禁折騰吧。
她俯下身,壓低重心,抱住那樹枝,慢悠悠地繼續往前挪。離出口并不算太遠,若是輕功好的人,一個縱躍就能輕松過去了。當然,這裏說的是輕功好的人,是以,并不包括石曼生。但她覺得自己還可以再努力一下。于是,就一直小心翼翼地往樹枝尖上湊,想要離出口更近一點,若是能用手扒住外沿就更好不過了。
“樹枝要斷了。”柳木白的聲音忽然從下方傳來。
石曼生一低頭就對上了他的視線,清淨平和,正要開口讓他別煩,耳邊又響起了令人心驚的聲音。
“咔擦——”
“咯咯——”
做人做事,要見好就收。
于是,石曼生毫不猶豫地折返回來了。笑話,那麽高摔下來,她還不得和柳木白一樣成個殘廢!
剛回到地面,瞥見柳木白唇邊那抹似有若無的笑容,剛剛脫困受挫,心情不佳的石曼生忍不住脫口而出,“我現在是出不去,但百裏宮的人肯定能找到我。到時候,柳大人你怕是要死無葬生之地了。”
柳木白嘴角的笑停了片刻,而後緩緩揚起,“好啊。在下靜候。”
☆、64.六十四
——候什麽候!等死還笑!
見他這麽無所謂的模樣, 石曼生一口氣頓時悶在了胸中, 看都懶得看他, 徑直盤腿坐在火堆邊用樹枝挑着裏頭的白果。
沒錯,只要是百裏宮的人, 就能跟着回鄉蠱找到自己,但在有人尋來之前, 她豈不是要一直和柳木白一起被困在這麽個鳥不拉屎的石洞裏頭?再說,還不知道百裏宮的人什麽時候才能尋來。
不是師叔就是師姐, 但師姐和丁澤那邊……從那橋上摔下來時,霧太重, 石曼生壓根兒沒看到他倆的情況。
說來,也是她福大命大, 從那麽高的地方摔下來竟然都沒死,還能一路被沖到了這麽個小石洞裏頭。唯一可惜的就是她不會輕功。若是丁澤和師姐被沖到此處,醒來就能出去了。
唉……
一聲嘆息。石曼生挑了個白果慢悠悠地嚼着,嘴裏苦,心裏也苦。
雖然這銀杏樹的年頭不小,地上的斷枝也多, 燒火也能燒上不少時日, 可成天這麽燒着出不去,總有燒完的時候。那白果也是,吃着吃着總能吃光, 何況尋常人吃不得太多, 吃多了都是有毒性的。再說那魚, 好吃是好吃,但總不可能每天都釣到幾條吧。
石曼生越想心頭越重,越想越煩躁,她緊鎖眉頭,擡頭看着頭頂樹枝——明明就在眼前,怎麽就出不去呢?
“啪——”
一聲脆響,立時吸引了她的注意。
轉頭一看,石曼生正看到柳大人拖着不能動的雙腿在地上緩緩爬着移動,剛才那聲音正是他壓到了一小截枯枝。
“你要去哪?”
柳木白淡淡看了她一眼,沒有回話,依舊吃力地,一點一點地把自己往一旁挪。從大氅中爬出來的柳大人只穿了一身白色裏衣,烏發散肩,垂順飄逸,随着他的動作,裏衣衣襟微微打開,露出了一截白皙纖細的脖頸,還有那緊抿的雙唇,微斂的眉頭,俊美的側臉……
啧啧。
想不到,平日裏溫文爾雅的柳大人爬起來……也挺好看的。
頂着石曼生的目光,柳木白一聲不響地爬着。
然而,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移出去了兩丈不到,石曼生忍不住揶揄道,“柳大人,您這是要遠行去哪兒呀?”
病體未愈,加上力氣不多,柳木白有些爬不動了,聽她這麽說話,他停了動作,雙手撐着身子,靜靜看向她。
“過來。”他說,“幫我一下。”
“柳大人還要人幫啊。”話是這麽說,但石曼生到底是站起了身。
柳木白支撐着身子的手有些顫抖,面色也白了幾分,“麻煩快些。”
“真會使喚人。”她故意放慢了步子,好一會兒才踱了過去,特特半彎了身子,笑着俯瞰他,“柳大人,有何貴幹吶?”
柳木白伸出了一只手,臉色不是很好,“拉我一把。”
石曼生裝作為難模樣,“柳大人,男女授受不清。”
他依舊伸着手,語氣很淡,“在下渾身上下,姑娘……不是都已經看過了嗎?”
一口氣又堵在了胸口,石曼生板着臉不再與他拌嘴,手一伸,“喏。”
柳木白立時抓住了她的手,用力一撐,竟是“站”了起來,整個人都靠在了她的身上,壓得石曼生幾乎向後摔到。連退兩步,好不容易才穩住身形,看着這個把自己當支撐的僞君子,她下意識就要推開,可還未及動手,柳木白突然換了個方向,一下就“撲”進了她懷裏,腦袋正蹭到她的耳邊,聲音有些低。
“麻煩石姑娘了,在下想要如廁。”
!!!
如、如如如廁?
石曼生立時僵在原地,“你……你很急嗎?”
“本來尚可。”柳木白緊緊撐着她的手臂,“可是石姑娘走得有些慢,在下怕是就要……忍、不、住、了。”最後四個字說得咬牙切齒。
“憋着!”
事不宜遲,石曼生立時架起他,拖着就往石洞的最最邊上走。可不能把睡覺的地方弄髒了!
……
背對着柳木白,石曼生成了他的靠椅,聽着那水流般的聲音,黃花大閨女的石姑娘從脖子一直到頭頂心全都忍不住紅了。
“你好了沒!”尴尬,真是尴尬,自己竟然要伺候一個大老爺們上廁所。
柳木白在她身後幽幽地說道,“好沒好,石姑娘不是聽得見嗎?”
石曼生:……
——其實,和一具屍體一起待在山洞裏真沒什麽不好。
漫長的水流聲結束,柳大人終于方便完畢,石曼生黑着臉把他架了回去,丢在原處。
坐在地上,柳木白臉色好了不少,“麻煩石姑娘了,在下還需洗洗手。”
石曼生心裏還堵着,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自己爬水邊洗去。”
柳木白看了看還是有些距離的水邊,接着又擡頭看向她,“有些遠,在下爬不過去。”
“你不爬怎麽知道爬不過去!”石曼生背過身,不想見他,耳朵邊似乎總回響着剛才的水聲。煩人!這還只是第一次,接下來若是困上幾天,豈不是還要好幾次?
身後傳來柳木白窸窸窣窣爬行的聲音,石曼生悄悄用餘光瞥了瞥,看到他吃力向前的模樣……眨眨眼,當沒看到。
“唔。”
一聲壓抑的輕哼,短暫十分。石曼生漫不經心地又用餘光看了過去。
柳木白正從身下扒拉着什麽,不一會兒,一個尖尖的小石頭被他用手推到了一邊。因為爬行,他的袖子和下身的褲子都沾了不少泥,胳膊露出的地方還有了劃傷,隐隐透出血色。他沒有再叫她,繼續一點一點地挪着,身後留下了一道長長的痕跡。像是上了岸的鲛人,掙紮前行。
心頭莫名一顫,石曼生狠狠丢下手中的白果殼,起身拿了石碗,三步并兩步就走到水邊舀了一碗,又走回他身邊,把碗往地上一放,“喏,洗手。這麽點兒小事都做不好。”
聽到她的話,柳木白身子微微晃了一下。他側着支撐着身體,低頭看了看那碗,而後沉默地轉過腦袋,繼續一點一點地往前爬。
“洗手。”石曼生擰了眉。
可那柳木白就像沒聽見一樣,還是自顧自地爬着。
“你這人怎麽回事,給你拿水來了,你還爬什麽爬!”她莫名就有了火氣。
柳木白終于停了下來,但只是歇了歇,喘了口氣,很快又再次伸手往前爬去。修長的手指沾了泥,破了皮,可他只是一聲不吭地爬着,露出的腳踝,仿如兩截枯木。
他的一舉一動在石曼生看來,忽然刺眼無比。這還是那個不沾塵世,款款而至的柳木白嗎!無邊落木蕭蕭下?他現在與一片殘破的落葉又有何區別!
“夠了!”
柳木白充耳不聞。
“我說夠了!別爬了!”石曼生站在他前頭,擋住了去路。
“洗手。”她蹲下身,将那碗水再次拿到了他的面前。
柳木白停在那處,緩緩擡頭,他的嘴角壓得很平,鳳眸裏忽然帶上了一絲嘲諷,聲音依舊沙啞,“怎麽?看不下去了?”
對上他這般視線,石曼生心底忽如冷風過境。
他緩緩撐起身子,盡量與她平視,一字一句,隐有恨意,“在下的腿,不是全拜姑娘所賜嗎?”
……
四周都靜了下來,石曼生在那一刻忽然就清醒了。
小而隔絕的石洞讓她暫時放松了警惕,是她忘了,她與他不該談笑風生,她與他還有仇怨未絕。因為眼前人,葉青死了,師父死了,百裏宮再也沒了;而他,也因為自己從此成了一個廢人。
只一瞬,石曼生就斂起了所有情感。
良久,他緩緩牽了嘴角,用冰封般的聲音說道,“是啊。看着柳大人‘廢人’一般的爬着,真是讓人……心情愉悅!”
忽地站起身,她一腳踢開了石碗,水撒了一地,“爬啊!”
氣氛詭異地凝滞下來,她站在那裏,他半撐着身子伏在地上。先前還算平和的氛圍一掃而光,死裏逃生的慶幸散去,他們之間再也沒有了粉飾太平。
他的人在找他,百裏宮的人也會找她,就看誰能先到。而等到的那一刻,她與柳木白兩人之中必然有一位——下階成囚。
“呵。”柳木白忽然笑出了聲,只這一聲輕笑後,他複又往水邊爬去。經過她的身邊,繞過她的衣擺,沒有一絲停頓。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是到了水邊。就着月色,柳木白看到了水面上自己的倒影——蒼白、疲憊、帶着戾氣。只一瞬,他就用指尖撥散了影像。冰涼的水濕潤了他的雙手,被石塊磨出的傷痕在水中漸漸變成了粉色。他吃力地撐起身子,洗淨了手,抹淨了臉。
回身的時候,柳木白看到了她,依舊背對着自己站着,明明不大的石洞,卻仿佛離得很遠。她穿着自己的外衣,寬大不合身,身子更顯單薄。
他忽然就想起了手劄中的一句話——玲珑心思,曼色妍生。
這是沒服下相思閻羅的自己給她的評價。石曼生是個聰明人,聰明得将他拖入如此境地。他從未想過,自己會在一個女子身上吃如此大虧,更從未想過,自己會在她的面前狼狽不堪。
正當他出神之際,石曼生轉過了身子,背着火光,她的臉頰晦暗不明。她靜靜看了他一會兒,而後走去了火堆邊,坐了下來。
“不早了,睡了。”說完話,她閉上了眼睛。
夜半來臨,柳木白終于又爬回了大氅,躺下身子,他背對着她也閉了眼。
“噼啪——”是火星崩裂的聲音。
枯枝在火中點點燃燒,耗盡了月光,蕩平了夜色。
石洞靜夜,兩相不語。
黑暗中,石曼生忽然想:若是那天從橋上掉下來,他們都死了……會不會更好。
☆、65.六十五
晨光破曉, 萬物複蘇, 又是一日。
石洞外傳來清脆的鳥鳴, 吵醒了本就睡得不實的石曼生。
燃了一夜,面前的火堆只剩了點星火苗。見狀, 她随手拾了幾根木枝又丢了進去。柳木白似乎還沒醒,正背對着自己躺着, 不能彎曲的雙腿露出了一截在外頭,異常醒目。
“啪——”
折了手中的長樹枝丢進火堆, 石曼生不動聲色地将自己的視線從那雙腿上移了回來。昨天夜裏兩人的對話言猶在耳。
其實,這一夜她都沒怎麽睡好, 腦海中一遍遍浮現着各種先前的情景:師姐求自己救葉青的嘶喊,師父一步步走出屋子的模樣, 他在山腳等着自己,師叔和丁澤被關在鐵籠,百裏宮漸漸被黑霧籠罩,還有……柳木白伏在地上看着自己的那雙眼睛。
這一年,真的發生了很多事,回頭看來都不禁有些恍惚。
而今, 一切的始作俑者, 柳言之柳大人,和她一同被困在了這小小石洞之中。她救了他,卻也毀了他。石曼生不知道, 驕傲如斯的柳木白, 是以怎樣的心情在地上爬行……但是她明白, 他恨她,就像她也該恨他那樣恨她。
可是,人心又豈是說該如何,就能如何的。若是說該如何的話,她在醒來的那一日只需将奄奄一息的柳大人重新推入河水之中,就再也無甚可以糾結的了。
一絲苦笑挂上嘴角,石曼生不緊不慢地又折了一根樹枝,一截一截地丢入火堆。火苗竄起,吞噬木枝,燃得很是熱烈,紅色的火光是這石洞之中最明豔的顏色。而除了這火堆,這洞中的一切似乎帶着冰冷意味。石壁、河水、枯木、落葉、斷枝、還有……她和他。
……
陽光從頭頂的洞口透了進來,正撒在柳木白面上,他微微顫了顫睫毛,緩緩睜了眼。昨夜從水邊爬回大氅就已是精疲力竭,這一醒來,他分明能感到渾身酸痛——不對,腿不痛。他的腿早就沒知覺了。聽到身後有動靜,他便知道那人醒着。柳木白有些不想起身,既不想看到她,也不知道看到她能說些什麽。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他的肚子忽然叫出了聲。
“咕咕——”
在安靜的石洞中異常明顯,他聽到她折樹枝的聲音來停了下來。一定是昨夜爬得太累了些,此外,這兩天他統共只喝了那一碗魚湯,自然是餓的。
石曼生聽到了聲音,她停了手上動作,帶着一種很奇怪的心情就坐在那處,默默等着,等他說一句“我餓了”。
可是許久過去了,柳木白只是背對着她稍稍弓起了身子,雙手像是抵着胃,沒有說一句話。她能看到他的身子在微微顫抖,似乎正很努力地壓抑着什麽。可從始至終,他都沒有回頭看她一眼。
——胃又疼了嗎?
她默默想着,腳下卻不自覺站起,将昨日剩下的一條魚洗淨放到石碗裏,舀上水煮了起來。沒有鹽巴,沒有蔥姜,清水煮魚,加了幾片銀杏葉。想了想,石曼生又把一顆暖宮藥丸化進了湯水中,藥丸裏有含有生姜、山楂,正好可以去去腥氣。
熬了一會兒,香味溢了出來,她嘗了嘗味道,還算可以。等湯稍稍變白了一些,石曼生就取下了石碗,又洗了洗用樹枝削的短勺,一起端到了柳木白身邊。
“可以吃了。”她說,聲音有些輕。
他沒有回應,繼續裹着大氅,蜷着上半身躺在那裏。
石曼生端着碗繞到了他的身前,盤腿坐了下來,不帶語氣地說道,“起來吃吧。”
坐在此處,她能清楚地看到,他微顫的睫毛,緊鎖的眉間,還有額頭的細密汗珠。驕傲的柳大人明明醒着,餓得胃疼,卻似乎并不願意睜眼,不想搭理她。
“我既救了你,就沒必要再餓死你。”這是他對她說過的話,如今她還給了他,“起來吃吧。”
良久,柳木白輕啓了嘴唇,聲音發飄,“不吃。”說這些話的時候,他很是吃力地擡了下眼,沒有焦距的眼眸仿若帶着迷霧。
——這是已經疼得有些迷糊了。
石曼生看着他的模樣,沉默地把碗放在了地上,起身走過去扶住了他的身子,想将他扶坐起來。
柳木白緊緊蜷着身子,并不配合,生硬地說道,“不吃。”
見狀,她稍稍停了動作,反倒從懷裏掏出了一根銀針,作勢比上了他胸口處的穴道,“若是柳大人執意如此,在下不介意再灌大人一次食。”
因這一句話,柳木白總算是徹底睜開了眼睛,定定看了她一會兒,發覺她眉眼之中沒有絲毫戲谑模樣。想到先前灌食的難受感覺,胃裏更加翻騰起來。他絲毫不懷疑她會這麽做,閉了閉眼,柳木白終是不言不語地撐起了身子。可中途手臂一酸,差些又要跌回去。石曼生順勢扶住他,讓他坐靠在了樹邊。
“吃吧。”她把石碗重新端到了他面前。
柳木白擡頭看了看她,石曼生挑挑眉,又揚了揚手中銀針,一副你自己看着辦的模樣。
深吸一口氣,他一手捂着腹部,一手去夠那湯勺,動作有些緩慢,似乎他每動一下,胃裏就會抽痛。好不容易拿了勺子,剛舀了勺湯,忽然手一抖就撒了出去。
這一次,石曼生沒有再說“這點小事都辦不好”,她只是一言不發地從他手裏奪過了勺子,坐在他身邊,端起碗,舀了湯遞到了他嘴邊。
“不燙。”她板着臉道,剛才就試過溫度了。
觀她如此舉動,柳木白的神色有些怔然,看了看那湯勺,又看了看她,而後垂下眼睫,安靜地抿完了那口湯。石曼生又舀了了第二勺給他,勺裏還有一塊魚腹上的無刺肉,他默默又咽了下去。
兩人沒有說話,一個喂一個吃。
透過樹枝,撒下的暖陽仿佛都染上了幾分歲月靜好。
這是這段時間以來,兩人第一次沒有争鋒相對,更沒有你死我活。
就這麽一勺一勺的,魚湯下了大半,柳木白的面色也好了不少。
這魚不算小,在又吃了一口之後,柳木白微微撇開了頭,“飽了。”停了停,他又輕聲加了一句,“謝謝。”
好久沒聽到他說謝字了……
石曼生沒說什麽,只是收回手,把碗放到了一邊。接下自己走到火堆旁,開始扒拉其中烤好的白果。盤對坐在火堆邊,她一個人默默吃起了白果。而那魚湯放在邊上,她一下都沒動。
胃裏暖暖的,不再翻騰,柳木白側過臉看着她一顆一顆吃着白果,終是忍不住問了句,“你……不喝湯嗎?”
石曼生剝白果的動作定了一下,她回過頭,依舊是板着臉的模樣,“難不成柳大人吃剩下的還想着要我吃?”話畢,她不屑地哼了一聲,繼續剝着白果,一顆顆往嘴裏塞着。
烤熟的白果有着清香,那清香裏頭還隐隐帶苦。白果肉少,要吃上不少才能稍有飽腹感。
柳木白被她的話頂了回來,心底卻有些難以言喻的複雜感覺。他忽然覺得,自己從未真正認識過石曼生,那些手劄中所寫……甚至不及他這幾日所見。
她到底是怎樣一個人?
眨眼間殺死一百多人,揮手間滅去滿山生靈,她還有着另一張瓷面人偶的容貌,令人望而生寒。她是個妖女,可她偏偏又心智過人,冷靜異常,幾次三番讓他吃了大虧。她有很多次殺死自己的機會,毀了自己雙腿,可她到頭來還是救了自己。
想到此處,柳木白的心中忍不住升起一絲異樣。
他們之間的過往,他不記得,但手劄上記載的一字一句他具是細細看了的,當初的自己似乎很喜歡與她在一起,字裏行間透露出的歡喜讓柳木白覺得很是陌生。
從小到大,他是天之驕子,無數名媛閨秀争相出現在他的面前,可這樣的他竟然會對一個自己懷着目的接近的江湖妖女第一次産生了真正的男女之情……
當初,只是為了以防假戲真做,他從黑市買來了那粒相思閻羅。而後來,他卻是毫不猶豫地服下了,因為他知道,自己從一開始就與石曼生不會有結果,他更知道,沒有相思閻羅,他最後一步怕是難以下手。可誰曾想到,哪怕是服了相思閻羅,機關算盡,卻還是被這個女子攪亂了全局。
他低估了她,從一開始就低估了她。
……
石曼生終于用白果果了腹,可吃太多不好消化,胃裏難免有些不适。她尋了幾處穴道給自己紮了幾針消消食。剛做好這些,一回頭,恰發現柳大人坐靠在樹下,正有些出神的看着自己。
看什麽看。
她面無表情地走去了樹的另一邊,将自己從他的視線裏統統遮去。
而後,石曼生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到了石洞正中的那棵銀杏樹上。就在剛才,她忽然想到了一個出去的法子。只是現下還不知道,是不是可行。
将起先前磨的石刀別在腰間,石曼生再一次爬上了樹。她決心要試上一試的,無論如何,也總比幹坐着等人來救要好。
☆、66.六十六
腳邊是她先前爬上過的樹枝, 石曼生用力踏了踏, 不出意外, 聽到了樹枝與樹幹連接處傳來的聲響。俯下身,她徑直用石刀一點點削起了這根樹枝。
可石刀畢竟是石刀, 磨磨軟乎乎的魚肚子還成,可對上這粗硬樹木便顯得不那麽經用了。
好半天過去, 石曼生才勉強磨了個小口。對比一下樹枝的圍長,簡直微不足道。
這樣不成。
她皺着眉瞅了瞅手中石刀, 忽然擡手高高舉起,而後重重對着那個小口狠狠砍了下去。
“啪——!”
石刀刀刃一下就嵌進了木頭裏不少。
她心中一喜, 連忙掰出石刀,依葫蘆畫瓢, 再一次“砍”了下去。幾次下來,竟然切了三分之一。從側面換了個方向,她繼續用力砍着樹枝,不到半時辰,竟然真就把那樹枝砍了下來。
一不做二不休,她站在樹上又盯上了另一根粗枝杈。剛要去砍, 一低頭, 卻發現柳木白正坐在此枝下頭,擡眼靜靜看着自己。
石曼生揮了揮手,板着臉道, “你往邊上挪挪。”
他沒有動, 反倒是問起了她, “你要做梯子?”
也沒什麽好藏着掖着的,她敷衍着點了點頭,“嗯。”
她看過了,這些枝杈雖然粗長,但是生長的方向不對,故而每一根都離洞口有不少距離。若是挑上兩根最長的紮成梯子,而後架在樹和石洞邊沿上,差不多正好能夠着外頭。
“我能做些什麽?”出乎她意料,柳大人竟然主動詢問。
對上他帶着幾分認真的眼神,石曼生剛到嘴邊的“不需要”三字不自覺就吞了下去。
她想了想,索性從樹上爬了下來,在石洞裏找了一大圈,勉強又挑了個能當刀的石頭片。
“你把這樹枝上的旁枝去一下。”她把石刀遞給了他。
“好。”
柳木白接過,而後撐着手往一旁挪。他不能一直坐在這處,她還要繼續砍樹枝的。
見他動作緩慢,石曼生忍不住上前幫了他一把,扶着他連同大氅一起移到了火堆另一邊。
柳木白沒再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