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遲則安不是王禾那種跟誰都能聊得開的話痨,但這麽多年戶外經歷下來,該發言的時候他從來不會犯怵,無論交談對象是一個人還是一群人,他都能做到條理清晰地表達觀點。
所以他沒想到,有朝一日他會因為答案只有是或否的問題,掙紮着不知該從何說起。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最終他選擇曲線救國:“我不适合跟人談戀愛,更不适合結婚。”
周念疑惑地看他,遲則安解釋道:“女人跟了我,過的就是提心吊膽的日子。比如帶你們團之前,我剛從巴爾托洛回來。”
“巴爾托洛在哪裏?”周念打斷他,好奇地問。
遲則安說:“喀喇昆侖山脈的南坡,克什米爾附近的一片冰川。”
“唔,我查一查哦。”說着她就拿出手機,認真閱讀完網頁介紹,知道克什米爾是一個分別由印度和巴基斯坦管轄的特殊地區後,點點頭示意他繼續講。
遲則安沒搞懂怎麽變成了一堂地理課,只好繼續說:“巴爾托洛是一片很美的冰川,如果天氣好,陽光會把遠處的山峰照成藍灰色,近處的冰湖和雪也會投射出類似的顏色,很像走到了世界的盡頭。”
周念腦海出浮現出一片貧瘠而寧靜的冰原,天是高的,大地是遼闊的,仿佛能包容人世間所有的煩惱。
“但天氣不好的時候,烏雲往下壓,人走在冰面上只會感到孤獨和渺小。”遲則安及時打斷她的幻想,“而且被冰雪覆蓋的地下藏着無數裂縫,一旦掉進冰縫裏,那就是九死一生。”
他把馬克杯的手柄轉向周念:“凡事都有兩面。你只看到我好像有點本事,但可能我今天還好端端坐在這裏,過幾天就帶隊遇到雪崩,或者參加救援失敗,一轉眼人就沒了。”
周念皺眉:“別說不吉利的話呀。”
遲則安笑了起來:“這是客觀事實。”他停頓半拍,沉聲勸她,“所以最好別選我這樣的,明白嗎?”
話說到這份上,周念哪裏會不明白。
比起喜不喜歡,他在意的是不要耽誤別人,也不打算考慮這些事。
但明白并不代表認同,她兜兜轉轉好不容易聚集起來的勇氣,更不允許她就這麽不清不楚地就點頭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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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這是她長這麽大,頭一回如此确切地喜歡上什麽人。
如果就這麽放棄了,她幾乎可以預見自己的一生會是什麽樣——繼續生活在原本的襁褓之中,再也沒有踏出一步的欲望,然後等到某一天,嫁給方淮晏或者其他和他類似的人。
遲則安在她眼前打開了一扇門,讓她窺探到另一個世界的模樣,她就像一只養在籠中的小鳥,既然已經展開翅膀,那至少要嘗試往外飛一次。
一次就好,否則以後她會後悔。
“凡事都有兩面,那就說明有好的,也有壞的。”她擡起頭,淺淺地笑了笑,“遲隊,你知道嗎?我爸爸也救過許多人哦。”
“是嗎?”
“嗯,他以前是武警,所以救援是他的工作之一。”
遲則安一愣,心中升起不祥的預感:“那後來呢?”
“後來他犧牲啦。”周念輕聲說道,語氣柔軟而平靜,“我媽媽因為太思念他,沒過多久也去世了。”
遲則安一時不知該說什麽,蹙眉望着周念,心想既然這樣,你更應該離我遠一點。
周念起身進了廚房,往空掉一半的馬克杯裏加入熱水。從小到大,她都有一個奇怪的念頭,從來沒有對人說過。
這是她第一次想要告訴別人,所以她必須做點什麽,好讓自己不要太過緊張。
将水壺放好,周念擡手卷了卷發尾:“外婆說媽媽當初只是想嫁給一個勇敢有擔當的男人,哪裏想到過最後會是那樣的結果。但是我長大之後,卻覺得外婆的話不對,媽媽一定早就有過心理準備。”
遲則安擡眼看她。
對于周念來說,這一定是非常隐私的往事,可當她提起之時,臉上卻始終帶着微笑,好像這些想法她已經在心裏想過千萬次。
裝滿熱水的馬克杯在玻璃茶幾上暈出一片水霧,斜斜地反射出一點難得的陽光,在周念眼中投下了溫和的色彩。
她望向遲則安,眼睛彎成月牙:“人不能一邊喜歡辣椒,一邊又嫌棄它會刺痛舌頭。”
遲則安心中一震,不合時宜地想起肖媛分手前說過的那些話,更想起幾年以來他始終無法解開的那道難題——為什麽他身上讓她喜歡的那一部分,最終會變成令她憎恨的那一部分。
周念的聲音緩緩傳入耳中:“我不知道愛情是什麽樣,但是我想……它總需要在喜歡之外留出一點空間,去承擔兩個人之間的痛苦?”
遲則安端起馬克杯,默默喝下一口沖淡後依舊甜膩的熱可可。
他想,一直以來,他或許都小看了周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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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機鈴聲響起,打破了室內的寂靜。
遲則安想起他的衣服還扔在衛生間裏,便起身進去,從外套口袋裏摸出遺忘的手機,發現電話是于陽打來的。
剛一接通,于陽就問:“你在哪兒呢?”
遲則安虛掩上門:“別人家裏,怎麽了?”
“怎麽了?半小時前在便利店扛車的人是不是你?”于陽說,“其他隊員都問到我這兒來了,還說電視臺想采訪熱心市民,結果去了之後發現人早就跑沒影了,現在正到處問你是誰呢。”
熱心市民遲先生抽抽嘴角:“我那會兒有朋友在,她可能不喜歡被人拍到。”
當然周念從來沒有明确表達過這樣的觀點,這只是他的一種猜測。
于陽忙問:“穿旗袍的那姑娘?你這什麽情況呢,前一秒還說沒打算,下一秒就跟着人跑了。”
遲則安剛要開口,于陽又說:“還有,平時我說的話都忘了?有合适的機會不要躲媒體,對外多宣傳救援隊擴大影響力,你跑什麽跑呢?”
“能把話題統一一下嗎?”遲則安提醒他,“說正事吧,反正剛好你在,幹脆讓電視臺采訪你得了。”
于陽想了想:“讓老陳去,他才是蘇城支隊的隊長。”
遲則安說:“那你跟他說一聲。”
“行。”于陽說完正事,想起來問,“你呢?沒受傷吧?”
不問還好,他一問,背上的肌肉就隐隐作痛,遲則安擰了擰眉:“小傷,不礙事。”
“自己當心點,別仗着年輕就胡來。”于陽囑咐道。
遲則安嗯了一聲,見對方似乎沒有結束通話的打算,正奇怪就聽見那邊又問:“那姑娘……”
他面無表情地挂斷電話,重新回到客廳,思考他應該說點什麽。
周念剛才那番看法,無疑讓他産生了一點難以解釋的悸動。他沒想到一個看上去如此文靜單純的姑娘,內心居然裝了那麽多想法。
而才發表過長篇大論的周念,經過短暫的緩沖之後,已經陷入了迷茫之中。
——她剛才都說了些什麽?
一想到這裏,心髒就噗通噗通地狂跳起來。周念緩緩吐出一口氣,懷疑她今天是被車禍現場的恐怖給徹底刺激到了,以至于言談舉止不受控制地奔放起來。
周念苦惱地皺起眉,聽到身後的腳步聲,根本不敢回頭去看。
他說不定會覺得自己是個怪人,她悶悶地輕咬下唇,祈禱遲則安千萬不要再把之前的話題重新續上。
遲則安走到她面前:“我差不多該走了。”
“嗯。”她小聲應着,失落地想或許這是最後的宣判。
長期不擅長表達內心的人,果然不可能靠着那點微薄的勇氣激發什麽神奇的力量。她的叛逆期和她的暗戀,都要在今天跟她說再見了。
“今天晚上我會回燕都,後天要出去帶隊半個月。”
周念眨眨眼睛,想再看他一眼,又怕看到他打算告別的樣子。
遲則安盯着她頭頂的發旋,沉默一下後艱難地開口:“你是不是對戶外很感興趣?”
他有注意到不管他們交談的重點是什麽,每當他提到那些周念沒有見過的景象時,她臉上都會流露出向往的模樣。
就像昨晚那通電話裏,聽到他能看到星星之後,她歡喜地說了一聲“真好呀”。其實從那一刻起,他就意識到了這一點。
見她愣愣地點了下頭,遲則安有些不自在。
他沒處理過這種情況。今天他一直守着周念,本來是想和她把話說清楚的,誰想一來二去的,不知怎的反倒把自己的思路給饒了進去。
“那這樣吧,我有空的時候多拍點照片發給你,行嗎?”
周念驚訝地擡起頭,清澈的眼睛裏傳遞出難以置信的訊息,她感覺自己有一點暈乎乎的,像踩在棉花上一樣,随時都可能趔趄着摔下去。
“真的可以嗎?”她謹慎地問道。
遲則安撇過頭,不太能和她喜出望外的眼神對上,為了掩飾那些他自己都搞不懂的情緒,他索性把那杯熱可可一口氣全喝光了。
然後鄭重地點頭:“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