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東宮
漣卿再度從夢魇中驚醒,撐手起身時,身上的衣襟都被冷汗浸透,鬓間的青絲也挂着涔涔汗珠……
夢裏還是那道小巷,似看不到盡頭一般。
那身湖藍色的錦衣華袍護着她,溫和低沉的聲音朝她道,“小尾巴,跑!”
她明明什麽都不記得了,卻好似有什麽珍貴的東西,在心底轟然碎裂……
修長的羽睫上連着霧氣,漣卿眸間微滞,思緒還沉浸在剛才的夢裏。
“殿下,可是又魇着了?”一側,惠嬷嬷掌燈上前,
惠嬷嬷是東宮的管事嬷嬷,早前曾是陛下與上君身邊伺候的人。自從漣卿入京之後,上君便讓惠嬷嬷跟在她身邊照顧起居。
自抵京起,她夜裏時常噩夢,也睡不踏實。
惠嬷嬷瞧着她的模樣,額頭還挂着汗跡,衣裳都濕透,應當是又做噩夢了。
只是東宮生得太好看,冰肌玉膚,臉上挂着紅暈,薄唇如櫻桃般嬌豔欲滴,說不出的動人。
漣卿知曉惠嬷嬷在仔細打量她,漣卿淡淡垂眸,緩和了眸間情緒,輕聲問起,“惠嬷嬷,什麽時辰了?”
惠嬷嬷轉頭看向一側的銅壺滴漏,“殿下,剛好四更天了。”
四更天,到早不晚,她眼神中有疲憊,卻也睡意全無。
漣卿伸手绾過耳發,露出動人好看的修頸曲線。她本就生得極美,修長的羽睫輕輕眨了眨,眼眸半垂,更添了幾分妩媚與撩人心扉。
“讓人備水沐浴吧。”是從夢魇裏緩過來了,聲音裏都帶着慵懶。
惠嬷嬷看着她,“這兩日休沐,殿下不多睡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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漣卿從床榻上起身,“不睡了,魏相留的功課還未做完,正好趁今日有時間。”
俯身穿屢,青絲墨發順着一側肩頭垂下,稍許斜堆在香肩處,襯出白皙的肌膚,說不出的動人。
她擡出魏相,惠嬷嬷便不再提旁的了。
眼下太傅一職暫缺,由魏相代勞。
天子久病,宮中之事由上君掌管,朝中之事便都仰仗魏相。
魏相乃百官之首,如今朝中瑣事大都落在魏相身上,她是不好再讓魏相操心她的功課……
東宮寝殿連着後殿,後殿中水汽袅袅,漣卿寬衣入了浴池。
浴池中水溫熱适中,暖意順着肌膚滲入四肢百骸,很快驅散眉間倦色,只覺身心都緩緩放松下來。
仰首間,蝶翼般的羽睫沾染了水汽,羽睫下,目光悠悠望着半空出神。
她本是宗親之後,同皇位扯不上幹系。
但天子與上君膝下子嗣凋零,早兩年的時候,天子更染病不起,朝中上下人心惶惶,立儲的呼聲高漲。
天子為了平息朝中顧慮,便從宗親名冊中挑子弟入京。
她亦在名冊內。
論輩分,天子算她的遠房姑母,但從小到大,她們見面的次數都屈指可數,也算不上親厚。到最後,她合了陛下和上君的眼緣,在多方勢力的角逐中被推到了風口浪尖,接了天子授冊,做了東宮儲君,但旁的,她好像都記得了……
思忖間,惠嬷嬷的腳步聲入內。
她轉眸看向屏風處,屏風後的身影朝她福了福身,“殿下。”
“怎麽了?”漣卿收起思緒,一面往身拂水,一面聽惠嬷嬷說着,“殿下,上君聽聞殿下又做噩夢了,安排了太醫稍後來東宮。”
東宮之中前腳才剛發生的事,上君人在宮中,卻都一清二楚。
漣卿沒戳穿,只是淡聲,“就做了場噩夢而已,上君多慮了,再說太醫來,也是兩三副安神藥劑,好了兩日,過了還不都一樣?”
漣卿婉拒。
惠嬷嬷透過屏風打量她,目光探究着,口中卻平和相勸,“殿下,上君這是關心殿下。”
惠嬷嬷剛說完,就聽到屏風後的水聲響起。
殿下出浴,惠嬷嬷趕緊低頭。
漣卿沐浴的時候不喜歡有人在身邊伺候,旁的宮人未經傳喚都不會入內,但惠嬷嬷是陛下和上君放在她跟前的人。
屏風後,漣卿披上寬松浴袍,輕聲道,“太醫就不必了,惠嬷嬷,你替我同上君說聲,我想去趟普照寺替陛下上香祈福,也正好借着佛門清淨之地,消弭業障,看看能不能驅散夢魇,夜裏睡安穩些?”
惠嬷嬷頓了頓,會意道,“那老奴省得了。”
惠嬷嬷見她還沒有從屏風後出來的意思,又福了福身,才轉身離開了後殿。
漣卿這才從屏風後走出,眼色微沉。
但凡同天子有關的,惠嬷嬷這處都不會做聲……
六月盛夏,鳴蟬不已。
漣卿在寝殿的案幾前伏案,晚些時候,惠嬷嬷回了寝殿中,福神道,“殿下,上君已讓人安排,明日晨間東宮的禁軍會護送殿下去普照寺上香祈福。”
漣卿應好,眸間平靜無波浪。
惠嬷嬷擡眸看她,見她繼續安靜伏案做着魏相布置的功課,模樣認真而專注,似心無旁骛。
惠嬷嬷收起目光,又行禮出了殿中,在苑中僻靜處,朝旁的內侍官道,“回上君一聲,殿下沒說什麽。”
內侍官會意。
寝殿中,漣卿停筆懸在半空,想起魏相的話。
——殿下是想做旁人手中的傀儡,還是真正的東宮?
——東宮。
——老臣替殿下請的太傅已在赴京路上,不日即可見到,岑遠是國中名士,極少露面,此人才學極佳,殿下亦可信賴。
——我知曉了。
漣卿收起思緒,落筆在紙上寫下了‘岑遠’二字。
岑遠。
漣卿蜷起紙頁,在燈盞上燒盡……
普照寺在京郊,香火一直鼎盛,每日前來此處祈福的善男信女絡繹不絕。
普照寺并非皇家寺廟,今日東宮儀仗親至,普照寺從拂曉起就寺門暫閉,不再迎客;昨日之前就來了後院禪房處落腳的香客,這兩個時辰也會避讓,避免沖撞東宮。
馬車緩緩停在普照寺外,方丈帶了一衆僧人前來迎候。
侍衛撩起簾栊,另一人置了腳蹬,惠嬷嬷扶了漣卿下馬車。
方丈上前,“阿彌陀佛,殿下。”
漣卿笑道,“今日來替陛下上香祈福,有勞方丈和諸位大師。”
方丈率領身後一衆僧人,雙手合十,齊聲念叨,“阿彌陀佛。”
而後,方丈引路:“殿下,這邊請。”
普照寺是佛門清淨地,随行禁軍不會佩刀入內,但層層值守之下,也算密不透風,半只蒼蠅都飛不進來。
普照寺不大,方丈陪同着漣卿逐一在佛像前叩拜。
漣卿也在大殿中聽了僧人誦經,木魚聲聲,梵音袅袅,藏在心底的不安仿佛在誦經聲中慢慢洗滌與平複。
但等梵音聲落,心中早前盛滿梵音處,又驟然一空。
好像,缺了什麽……
“方才聽殿下說,殿下近來時常夢魇?”誦經結束後,方丈陪同漣卿出了殿中。
漣卿颔首,如實道,“是,就是近來總是反複做同一個噩夢,正想問問方丈,可有消除夢魇業障之法?”
方丈詫異看她,“殿下還在做早前的噩夢嗎?”
漣卿意外,早前?
方丈笑道,“老衲記得殿下早前來京中時,就曾在此處拜過卧佛,也說夢到不好的事,想求佛祖保佑,消除夢魇業障。”
漣卿不由想起夢裏那道湖藍色的錦衣華袍身影,還有滴着鮮血的長袖,漣卿聲音微沉,“那方丈可還記得我說起過夢到什麽嗎?”
“阿彌陀佛,”方丈不言妄語,“老衲記得,殿下那時是說夢到了不認識的人,身上沾滿了血跡。”
漣卿眉間微攏,很快,眼中又恢複了平靜,“我記不得早前的事了……”
方丈再次雙手合十,“阿彌陀佛,殿下,佛家講求緣分,若有機緣,殿下定能想起,無需自擾。”
“方丈言之有理。”漣卿笑了笑。
方丈繼續道,“殿下多夢魇,可拜卧佛求睡眠安穩,殿下随老衲來。”
“好。”
去往睡佛石像的路上,漣卿心裏一直想着方丈剛才的話。
——夢到不認識的人,身上沾滿血跡……
難道真是同一個夢?
等到石像處,漣卿停下腳步,目光落在這尊卧佛石像上。佛像身着袈裟,面部豐盈,神态安祥,雙目微閉,似睡非睡(注1),栩栩如生,又平靜而讓人心中安寧。
漣卿虔誠叩拜。
東宮祈福結束,禁軍開始安排回京事宜。
東宮的馬車已經停在寺外。
方丈陪同着漣卿往寺外去,臨至禪院處,方丈朝漣卿道,“殿下稍後,有卷經文,還請殿下代為呈給陛下。”
漣卿應好。
禪院是僧尼居住之處,禪院中的誦經聲與木魚聲反倒襯出了寺中的清淨。
漣卿心裏一直想着方丈剛才的話,出神間,一只貓沿着屋檐跳下,落在漣卿跟前。
周圍值守的禁軍都虛驚一場,剛才一瞬間的緊張氣氛在看清是只貓後,也都慢慢緩和下來。
那只小貓弓着身子,一面喵喵叫着,一面朝着漣卿踩着貓步,試探着上前。
漣卿覺得有趣。
但惠嬷嬷吓得臉色都變了,“走,趕緊趕走!”
惠嬷嬷怕貓,還怕得不輕。
周圍的禁軍正要聽令上前,又聽漣卿開口,“等等。”
惠嬷嬷既詫異,又害怕得看她,也看着那只貓走到她腳下蹭她。
漣卿半蹲下。
不知為何,她好像不怎麽擔心它,而且它看向她的時候,她覺得心底暖意,也想伸手摸它。
眼看着東宮要伸手,惠嬷嬷心驚肉跳,“殿下,小心野貓傷人。”
惠嬷嬷話音未落,漣卿已經伸手撫上小貓的頭頂。它也舒服得仰首,安靜讓她摸着,眯起眼睛,主動往她指尖處親昵蹭了蹭。
哪裏有想傷人的模樣?
分明是想同人親近,享受,也不害怕……
惠嬷嬷臉色很有些難看。
漣卿唇瓣微微勾了勾,溫聲道,“這只應當不是野貓,被照顧得這麽好,是有人養的,怎麽會在這裏?”
漣卿環顧四周,但周圍也看不出端倪。
“你是不是走丢了,嗯?”漣卿逗它。
小貓聽話得‘喵’了一聲,惠嬷嬷又不由抖了抖,心中發怵。
早前也沒見過東宮喜歡貓才是……
漣卿也說不出為什麽總覺得它親切,許是東宮中大都是同惠嬷嬷一樣的人,反倒眼前的這只貓讓她不覺得陌生。
漣卿又撓了撓它下巴,它再次舒服擡頭看它。
漣卿輕聲道,“這種貓不常見,去寺中找人問問看,看它的主人在不在寺中,若是沒有,就帶回東宮,正好解悶。”
身側的禁軍應是。
反正也在等方丈,漣卿又伸手刮了刮它的鼻子,“我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
等寺中的禁軍護送東宮從普照寺離開,陳壁才小心折回後院禪房中。剛才小心翼翼沒有露面,也沒有旁人覺察。
陳壁阖上房門,眉頭微攏看向屋中的男子,“主上,好像有些不對勁兒……”
陳修遠緩緩阖上手中的佛經冊子,指尖修長骨節分明,清逸俊朗的面容上,雙眸漸漸黯沉了下去。
他也知道不對。
她連自己的貓都記不得了……
作者有話說:
大蔔終于來啦
注1:對卧佛的描寫參考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