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薄汗

從弘福寺回京的馬車上,漣卿一直抱着寺中得來的那只貓。

惠嬷嬷不怎麽敢上前,只能隔稍遠些問起,“方丈有佛經托殿下呈給陛下,殿下可要入宮面聖?”

漣卿沒看她,淡聲道,“先不了。明日早朝就會入宮,我那時去見姑母就好。姑母卧病在床,不擾她歇息,不缺這一日。”

她擡出天子,惠嬷嬷沒應聲了。

漣卿心知肚明。

稍許,等惠嬷嬷再想開口,漣卿懷中的貓忽然“喵”了一聲,惠嬷嬷心中沒個準備,當即吓得一哆嗦。

漣卿佯裝不察,“我昨晚沒睡好,今日來弘福寺拜過卧佛,心中踏實多了,我先寐會兒。”

惠嬷嬷會意,“那老奴先出去了,殿下有事喚老奴。”

漣卿輕嗯一聲。

等惠嬷嬷撩起簾栊下了馬車,漣卿才抱起懷中的貓。放在平日,即便有眼緣,她也不會無緣無故對一只貓上心,她也是今日才發現惠嬷嬷怕貓的。帶它回去,身邊總能清靜些。

果真,惠嬷嬷能避則避。

她也少了不少煩心事。

車輪滾滾,激起揚塵,雖然車窗的縫隙中也有風透進來,可她懷中抱着貓,額頭也滲出涔涔汗跡。

六月下旬,是西秦京中一年裏最熱的時候,晌午更是悶熱。

漣卿褪下了外袍,只留了一件薄衫。西秦有女帝,早前也有東宮是女子的先例,所以漣卿一直都着女裝,也不必避諱。

今日起得早,漣卿也确實乏了,京郊路遠,馬車還要行一長段,漣卿抱着貓,靠在馬車一角打盹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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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中的貓乖巧偎在她懷中,安靜,缱绻,沒有亂動或出聲,就像早就熟稔了一般。

等她睡着,它也湊得更近些。

小爪子輕輕踩了踩,同早前一樣,然後靠着她一道安穩睡了。

馬車緩緩在東宮門口停下。

惠嬷嬷喚她,漣卿才從夢中醒來,神色尚還有些恍惚。

——小尾巴,上來,我背你……大氅給你了,我也冷。

這還是頭一次,她在夢裏聽到他說旁的話,漣卿一時有些懵。

“殿下?”惠嬷嬷又喚了一聲,見她鬓間又被細汗浸濕。

漣卿回過神來,馬車外,宮中來的內侍官朝她行禮,“殿下。”

漣卿認得是上君身邊的人。

如今天子在病榻上,宮中瑣事都是上君在安排,內侍官是上君遣來,“陛下聽聞殿下去了弘福寺,問起方丈可有讓殿下捎帶一卷佛經回京中,陛下想眼下過目。”

漣卿餘光瞥了惠嬷嬷一眼,神色泰然,“有,我去換身衣裳,然後入宮見姑母。”

“是。”內侍官先行回宮複命。

惠嬷嬷沒從她神色中瞧出異樣,侍衛也置好腳蹬,漣卿踩着腳蹬下了馬車。

“柯度。”漣卿喚了聲。

惠嬷嬷身側的內侍官上前,漣卿将貓塞到他懷中,而後步入東宮。

柯度瞪圓了眼睛,懵懵接穩,這……

柯度詫異看向惠嬷嬷,惠嬷嬷明顯想離他和他懷中的貓遠些,“這是殿下的貓,快帶進去吧。”

殿下的貓?柯度意外,而後湊近,悄聲問起,“惠嬷嬷,它叫什麽名字呀?”

既然是殿下的貓,自然金貴,那肯定是有名字的。

惠嬷嬷挪遠一步,敷衍道,“自己問殿下去。”

“哦。”柯度只好抱了貓快步入內,柯度攆上漣卿,“殿下可有賜名?”

漣卿看了它一眼,輕描淡寫,“沒想好。”

柯度:“……”

柯度嘴角微微抽了抽,“那等殿下想好,再賜名。”

漣卿目光落在他身上,“我是說,它叫‘沒想好’。”

柯度驚呆:“……”

漣卿徑直入了寝殿,沐浴更衣後便要入宮面聖,柯度只好留在殿外,同懷中的貓一道大眼兒瞪小眼兒。

“沒想好……”柯度輕嘆,這算什麽名字啊?

“喵~”

‘沒想好’卻仿佛聽懂了他在喚它一樣。

柯度吓一跳。

浴池中水汽袅袅,漣卿仰首空望着天花板處,想起上回端陽節在宮中,她飲了雄黃酒,尋了宮中一處清淨的涼亭,枕着手腕小寐,也不知過了多久,額間忽然酥酥麻麻的,似有指尖撫過。

她醒了,見是上君在近處。

“哪裏不舒服?”溫和的聲音裏,透着慣來的儒雅。

她卻當即酒醒。

……

眼下,浴池中,漣卿背後仿佛還有寒意。

往後,她能不單獨入宮都盡量不單獨入宮;即便入宮,也再不會飲任何東西,或小憩。

今晨她才去了趟弘福寺,剛回東宮,宮中就來了消息說天子要見她。

天子宣召,她不得不去。

天子久在病榻,怎麽會忽然想看佛經的?

自然是有人從旁提醒。

她這處做了什麽,見了什麽人,都在旁人眼裏。

漣卿斂了眸間神色,披了浴袍起身。

馬車去到宮中大概三刻鐘左右,會依次經過外宮門,中宮門後停下,需要自中宮門處步行至天子寝殿。

東宮在,值守的禁軍侍衛和內侍官沒敢上前盤查。

漣卿行至寝殿外,正好見上君同魏相一處說着話,魏相應當是才面見過天子出來。天子久病,一直是上君在照顧。但凡朝中要事,魏相還是來寝殿觐見。

東宮至,魏相恭敬拱手,“老臣見過殿下。”

“老師。”漣卿應聲,而後,又朝向一側,“上君。”

洛遠安輕嗯一聲,溫和的聲音繼續道,“魏相方才正同陛下說起太傅人選,魏相本是肱股之臣,朝中瑣事繁忙,重擔都在魏相身上,魏相又暫代太傅之職,太過操心勞累,眼下,總算是有人可以頂替魏相,陛下也安心了。”

漣卿微頓,太傅?

漣卿看向魏相,魏相應道,“是,他能來,老臣也安心了;若論輔佐東宮,他比老臣更合适。”

漣卿不知道魏相口中的‘他’是誰,但魏相說合适,便是信任此人。

在洛遠安和魏相面前,漣卿沒多出聲。

洛遠安應當還有事同魏相商議,“先去見陛下吧,她在等,我同魏相還有些話要說。”

內侍官去殿中通傳,漣卿聽到身後,上君多問了魏相一聲太傅之事,而後便是前日早朝上說起的栩城旱災……

等內侍官折回,領了漣卿入內殿。

“姑母。”

“來了?”病榻上的天子面容憔悴,即便早前曾是美人胚子,眼下久病纏身,眼窩都深陷下去,說話聲裏都缺了七八分氣韻。

她近側有很重的藥味,其實殿中都是。

漣卿能聞出來,但在殿中伺候的宮人大抵都習慣了。人病着,身子便弱,再加上不敢太通風,藥味更重。

“過來坐着說話。”

漣卿從善如流。

正好內侍官端了藥碗入內,漣卿接過,“我來侍奉姑母湯藥吧。”

“不必了,這些交給下人做就是。”漣韻看她,“聽遠安說,你近日都忙着魏相安排的功課?”

“是。”漣卿一面喂她,一面如實應聲,“差得太遠,不敢馬虎。老師朝中事忙,想盡量少讓他操心。”

漣韻欣慰颔首,皺緊眉頭才咽下了喉間湯藥,而後才繼續道,“你也別太勞累了,聽遠安說,你近來時常夢魇,太醫看過也沒什麽起色,今日去弘福寺可有拜過?”

漣卿應道,“拜過了,替姑母祈福時,也求了此事。”

漣韻點頭,又說起,“朕在病榻上,顧不了你太多,就托遠安照顧你。遠安也是關心你,又怕管太多,你不自在。你有時間,還是多來宮中。”

漣卿應好,沒表現出旁的。

上君同天子一處多年,一直溫文如玉。

天子病倒,上君數年如一日照顧。

如今天子病重不能早朝,上君破例在早朝上列席,卻也只是代天子行事,諸事都未逾越。再加上為人溫和,與他相處如沐春風,不僅天子信任他,朝中上下都對他敬重。

她的猜測和擔心,只會引來天子猜忌,讓自己陷入泥沼。

蚍蜉撼不動大樹……

漣卿心底澄澈。

又在殿中呆了些時候,漣卿本就怕熱,殿中又不通風,鬓間都是薄汗,臉色微紅。

“你回去吧,朕就是同你說說話,不多留你了。”漣韻說完,拿起一側的佛經卷軸閱覽。

“漣卿告退。”

……

今日天子特意在她跟前提了上君,那她離宮前,怎麽都要同上君招呼聲再走。

洛遠安正在西暖閣見禮部官吏,見東宮上前,禮部官吏起身,“見過殿下。”

洛遠安目光朝她看了看,很快,又同禮部官吏道,“宮宴的事先這麽安排着,但記得,此事要給陛下驚喜,暫不透露。”

“是。”禮部官吏拱手應聲。

等人離開,洛遠安問起,“見過陛下了?”

漣卿輕嗯,但沒上前。

他一面說話,一面行至她跟前,将手中的冊子遞給她,“下月是陛下生辰,禮部呈了冊子,想辦一場宮宴給陛下添添喜氣,你也看看。”

漣卿接過。

離得近,漣卿都能聞到他身上的檀香味,漣卿借着攤開折子的功夫,挪到了窗邊。

在窗邊,就容易被旁人看到。

旁人能看到的地方就是安全的。

漣卿佯裝看得細致。

洛遠安也果真沒再湊近,只是目光打量着她,見她鬓間薄汗,臉色稍許紅潤,修頸處的細汗浸濕了衣領上端,透着說不出的绮麗……

洛遠安收回目光,眸間淡然,“怎麽出這麽多汗?”

這句話有些旁的意味,也過于親近了,漣卿搪塞,“近來多夢魇,心神不寧。”

洛遠安輕嗯一聲,“寺廟竟靜心,多去也好,下次,我同你一道去。”

漣卿後背一涼,将冊子抵還給他,“都看過了,禮部安排周全。”

“那去吧。”他沒為難。

漣卿轉身,洛遠安沒有移目,纖細的背影,腰身盈盈一握,本就生得好看,就是刻意避開的模樣,都眸間含韻。

洛遠安放下手中冊子。

……

馬車上,漣卿還在怔忪。

無論是方才那聲“怎麽出這麽多汗”,還是那句“寺廟竟靜心,多去也好,下次,我同你一道去”,都讓她在盛夏光景裏,忽然生出寒顫。

等許久之後,聽到“滴答”聲落在馬車棚頂上,漣卿回過神來,纖手撩起簾栊,才見空中下起了綿綿細雨。

京中苦夏久矣,這場細雨似是澆熄了地下的燥熱。

春亭中,魏相親自招呼貴客,“先生清心寡欲,一直不願入仕,這次為何願意留京任太傅?”

陳修遠端起茶盞,精致的五官,清朗俊逸,嘴角噙着笑意,“家中的貓被人偷了,見了我也不認識,我要在京中多留些時日……”

魏相知他打趣,“東宮年少,還勞先生多費心。”

陳修遠唇瓣微微勾了勾,眸間笑意深邃,“應當的。”

作者有話說:

說下天子和上君年紀,大概30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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