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傾慕

夜裏入睡,許是白日裏見過岑遠煮茶的緣故,漣卿迷迷糊糊做起了夢。

夢裏還是同岑遠一道,岑遠在石凳對岸煮茶,她同另一個三四歲大的小童在一處。

“哇~”小童歪着頭,眼睛都仿佛看直了。

岑遠的動作亦如今日見過的一樣,行雲流水,讓人賞心悅目……

“雲州珀珞,配鹽煮。”他遞了茶盞給她。

她接過,輕聲笑道,“鹽?那不是鹹的?”

他莞爾,當做默認。

“大蔔,我可不可以也嘗嘗?”小童眼巴巴看着他,奶聲奶氣開口。一雙眼睛似是會說話的夜空星辰一般,讓人無法拒絕。

他淡聲,“不可以。”

漣卿印象中,他一直溫和,但仿佛同念念一處的時候,就忽然會切換到這幅模樣……

念念?

她好像忽然想起奶聲奶氣說話的聲音,是念念。

念念委屈,“為什麽不可以?”

“像小孩子不可以喝茶。”他平靜。

念念咬唇,眼淚都似在眼眶找那個包着,快要溢出眼眶,“可是,念念想喝呀~”

他輕聲篤定,“陳念我告訴你,你想都別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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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後,念念還是如願以償捧着茶盞,歡歡喜喜喝了一大口,當即臉色都變了,皺眉道,“大蔔,不好喝。”

岑遠臉色都變了。

她笑開,岑遠還不好說什麽。

念念也跟着“咯咯”笑起來。

……

睡夢中,她眉頭攏緊。

似是夢到有些迷迷糊糊的事,下意識裏想去多想,但腦海中似針紮似的疼。

她沒去再想。

夢裏,場景再喚。

還是她同念念一處,兩人蹲在籠子前,挑選小貓。

念念選了一只,她也選了一只。

身後的腳步聲臨近,是岑遠的身影,在她同念念身後俯身,溫聲道,“選好了嗎?”

“嗯,在取名字了。”她應聲,轉眸看他時,眸間鉛華銷盡,不染一塵。

他淡淡垂眸,“叫什麽名字?”

念念先開口,“蔔蔔!”

岑遠:“……”

岑遠看着念念,她忍俊,一瞬間,她覺得岑遠是想把念念直接扔出去的,但她在,他還需保持風度,盡量平靜道,“換一個。”

“蔔蔔。”念念堅持。

在岑遠臉色徹底變黑前,她朝念念道,“叫蘿蔔,蘿蔔好聽些。”

念念眼前一亮,便開始蘿蔔蘿蔔的叫起來。

念念抱着蘿蔔玩去了。

他輕聲,“你的呢?”

她看他,“沒想好。”

他唇畔微微勾了勾,“那你再想想。”

她笑道,“我是說,它叫沒想好。”

“哦。”他朝‘沒想好’笑道,“歡迎你來敬平王府,沒想好~”

敬平王府……

醒來的時候,是翌日清晨。

漣卿依稀覺得昨晚做了一個好長的夢,好像都是同岑遠有關,有煮茶,有沒想好,還有念念,還有,他口中的歡迎來……

她伸手遮擋在眉間,才察覺額頭上都是涔涔汗水,不知道最後又夢到什麽不好,但連同他口中早前那句歡迎‘沒想好’的話都記不清了。

但她記得有‘沒想好’在。

在夢裏,岑遠是認識‘沒想好’的……

漣卿撐手坐起,‘沒想好’還蜷在她枕頭一側,懶懶打着盹兒。聽到她起身的動靜,也就慵懶睜了睜眼,看了她一眼,又繼續耷拉着頭睡了過去。

她愣了許久,才伸手摸了摸‘沒想好’的頭,輕聲道,“‘沒想好’,你是不是一早就認識岑遠?”

聽到主人喚她的名字,‘沒想好’沒睡醒,不高興得“喵”了一聲。

漣卿沒說話了,只是繼續伸手摸了摸它的頭。

如果夢裏是真的,那‘沒想好’從一開始就是她的貓,又怎麽會在弘福寺裏……

除非,她目光微滞。

那時候岑遠就在,在人群中遠遠看過她……

她指尖微頓。

他來了京中多久,才用岑遠這個身份接近她?

她眸間微斂,心中輕嘆。

何媽撩起簾栊到屋中的時候,她已經起身,去耳房中沐浴洗漱了。

昨晚出了一身汗,沐浴後披了一件幹淨的浴袍出來。

今日到鳴山書院了,要以東宮的身份見國子監的官員和學生,就要穿朝服。

朝服她自己一人穿不了,都要青鸾和雲雀幫忙。

朝服也分平日和出席隆重場合的禮服兩種,今日不是國子監論道,她只是去見國子監官員和學生,正式的朝服就好。

書院有伺候的小吏送了晨間的餐食來,何媽細心,都逐一驗過才端至她跟前。

同何媽在一處不過幾日,但何媽已經清楚她能吃哪些,不能吃哪些,尤其是她氣虛,怕她夏日裏上火。

等用完早膳,國子監陪同的官吏已經在苑中等候,“殿下。”

“傅司業。”漣卿應聲。

國子監下設祭酒一人,司業兩人,統管國中教育之事,祭酒是正職,兩個司業為副職,各司其職。

她在鳴山書院的行程都由傅潋運傅司業陪同。

“兩日後就是國子監論道,這兩日已有國中大儒,名士,學者,還有各地陸續入京的諸侯和世家前來,殿下會見提前見到不少人。”傅潋運一面領着她往翠園去,一面同她說起,“所以國子監的課程前幾日就結束了,留下來的學生要麽是參加兩日後的國子監論道的,要麽就是來聽論道的。按照往常的官吏,都會在這空閑的幾日自發組織探讨,各抒己見,探讨時政,天文地理,詩詞歌賦,天馬行空都有,今日微臣領殿下去的,是探讨時政的這一批,其中有幾個好苗子。”

傅潋運這麽說,漣卿便清楚了。

鳴山書院不小,兩人一面往翠園去,傅潋運一面道,“微臣記得殿下上次是同魏相一道來的,當時倉促,只簡單同學生們照面過一回,也大多是魏相在說話,殿下沒怎麽開口。今日這些學生裏,就有早前那次殿下見過的,也有沒見過的,都混在一處了。”

“那正好去聽聽。”漣卿笑了笑。

探讨時政的,她是想起了岑遠給她上課的時候……

她最喜歡聽他分析朝中之事,抽絲剝繭,有理可依,有跡可循。

思緒間,已經到了翠園。

到翠園的時候,學生們已經開始今日的時政探讨。

名為時政探讨,多分兩個部分。

一是國中之事,二為臨近諸國論述。

前者會敏感些,如果沒有完全的把握,不會挑選不合時宜之事針砭時弊;後者就要天馬行空,暢所欲言得多。

見到東宮至,國子監的學生們都好奇看過來。

許多人是初次見東宮,雖然知曉東宮早前是淮陽郡王府的郡主,是宗親之後。但第一次見到東宮真人時,眼中都是驚豔。

比起東宮這個身份,東宮本身更讓人矚目。

只是事分利弊。

東宮生得好看,很容易讓人心生好感,忘了移目;但同樣的,這樣的東宮也會讓人心中遲疑,尤其是,東宮是女子,便極容易被人猜想。

能入國子監下屬幾處念書的學子,大都條件出衆,或自己優秀。

所以在這些國子監學生眼中,漣卿即便是東宮,也會對她心生疑惑。

“殿下。”園中紛紛暫停下來,拱手問候。

“不用管我,繼續吧,我在一側旁聽就是。”漣卿泰然自若,也分毫沒有怯場的模樣,倒讓不少學子簡單吃了一枚定心丸。

時政讨論繼續着,漣卿遠遠瞥到岑遠在角落處同國子監崔祭酒一道說話。

他們兩人的苑落離得很近,她原本是想叫上岑遠一道來翠園這處聽時政讨論的,但去的時候,苑中說太傅已經離開了。

原來他早早就到了,同崔祭酒一處。

漣卿沒有出聲。

翠園的時政探讨再次開始,漣卿收回目光。

天子和岑遠都告訴過她,要在學生中樹立威信,也要在學生中尋找好的苗子,留為己用。

漣卿認真聽着。

遠處,崔平周和岑遠都看到東宮到了翠園,也見到東宮無論是雍容氣度,還是談吐間的泰然自若,的确都讓人驚喜。

崔平周嘆道,“自從太傅入京,殿下與早前大有不同,太傅不虧為名士,羅老大人的關門弟子。”

岑遠看了看他,特意道,“是殿下聰慧,我也是抛磚引玉。”

崔平周笑道,“太傅不過自謙,之前在早朝上,朝中上下皆有目共睹。”

岑遠淡淡笑了笑。

正好,見她目光也朝他看來,見他同崔祭酒在一處,沒有出聲,或旁的眼神,只看了他一眼,就收回目光,重新認真聽着眼前的學生們探讨時政。

“那太傅您先忙,老臣先去處理旁的事情,晚些再同太傅說話。”崔平周朝他拱手。

他颔首致意。

等崔平周離開,陳壁上前,“早前打探主上,打探得最的一個就是崔平周崔祭酒。”

陳修遠輕聲道,“哦,那找人盯緊他,狐貍尾巴就快露出來了。”

方才他同他說話,他就覺得不怎麽對。

陳壁悄聲道,“主上放心,陳淼盯着他呢。陳淼的名字裏有三個水,崔平周崔祭酒字子炎,有兩個火。陳淼三個水,怎麽都沖了他的兩個火!我都算好了,主上,萬無一失。”

陳修遠看他:“……”

陳壁見他臉色不對。

陳修遠平靜看他,“你叫什麽?”

陳壁詫異,“陳壁啊。”

只是說完,自己都覺得不對,他名字裏有個壁字,壁是牆的意思,那不是給人添堵?

他明明日日都跟着主上。

陳壁嘴角抽了抽,逢迎道,“我剛才那是活躍氣氛,我還會口中噴火~”

陳修遠瞪了他一眼。

他趕緊恢複正常神色,惱火得自言自語道,“給你閑完了!”

陳修遠囑咐聲,“你去跟着阿卿。”

陳壁意外,“不是有郭将軍在嗎?”

“整個鳴山的守衛都是他在看,他不一定時時刻刻都在,難免有不在的時候,他的副将跟着,你也跟着,這裏同寒光寺沒什麽區別。寒光寺沒得逞的蠅營狗茍,鳴山書院還會再來,別吓到她。”陳修遠說完,陳壁會意,“知道了。”

“讓陳穗和陳銘跟着我。”

“那陳楠呢?”陳壁看他。

“我安排了事情給他。”陳修遠說完,又吩咐了聲,“去吧。”

陳壁應好。

……

陳修遠轉身,剛想往翠園那處去,正好遇到信良君。

四目相視,信良君眼波橫掠,眼中都是不屑,從他身側走過,目中無人,也熟視無睹。

陳修遠并不介意,繼續往翠園那處去。

信良君原本是要離開的,腳下去忽然駐足,轉眸看向身後,岑遠這處,然後見漣卿也在人群中。

身側的副将上前,“今日有國子監的學生在翠園探讨時政,東宮在。”

信良君眉頭微皺,想起昨日岑遠說起的話,又多看了漣卿一眼,沒有再轉身離開。

……

岑遠上前的時候,正有學子在發表自己的看法。

漣卿見他坐在人群後面,他也朝她點頭,示意她繼續,他就在這裏陪她。

有他在,漣卿心中似是都踏實了許多。

岑遠的注意力從漣卿這處轉到發言的學子身上,對方說到一半,剛到慷慨激昂的時候,“……所以,燕韓雖然才經歷譚王之亂,歷經動蕩,但是珩帝要比先帝鐵腕得多,削減駐軍建紫衣衛,雖然駐軍的人數在減少,但是更穩固,而且是聽令于珩帝。削減駐軍的開支,又投入到了民生當中,諸如水利興建,運河開鑿。即便是譚王之亂這麽大的動蕩,邊關也未亂,珩帝的治國之策是适合燕韓國中的。”

因為說起的是燕韓,漣卿下意識看向岑遠。

果真見岑遠在認真聽着,沒露聲色。

而這人說完,另一人也起身,讨論的氛圍很好,也自由接道,“我贊同方才載元兄所說的珩帝治國之策,但也有不同看法。燕韓地理位置特殊,與諸國毗鄰,這是它的優勢,也是劣勢。優勢在于,可以憑借特殊的地理位置,交東西,通南北,但劣勢同樣在于,它很可能會四面樹敵。諸位看,燕韓的北部有巴爾,巴爾一族好戰,随時都可能與燕韓爆發沖突,尤其是寒冬;燕韓東部是蒼月,蒼月是上國,輕易不會窮兵黩武,但臨近諸國之間,局勢瞬息萬變,燕韓東臨蒼月,一旦生出摩擦,很難抵禦;往西,有我們西秦,兩國之間的關系微妙,也有摩擦在;西北有羌亞,西南有西戎,羌亞與西戎雖然不像巴爾,但也骁勇善戰,都曾與燕韓發生過沖突。所以,燕韓周圍虎狼環伺,燕韓的症結在于如何遏制周圍,也讓自己免予被周遭遏制。臨近諸國中,燕韓面臨的局面,是最難的。”

這人說完,旁人有贊同的,也有不贊同的。

遂又有另一人起身,“非也,既然各抒己見,我倒覺得臨近諸國中,局面最難的是長風。雖然長風與西秦并非鄰國,但幅員遼闊,抛開巴爾,西戎,羌亞這幾國不談,長風的國土堪比南順,僅次于蒼月。早前長風強盛的時候,還一度逼得巴爾後退百餘裏,從巴爾手中拿到了通往西域的麗嘉商路。但長風慣來有奪嫡之亂,新帝登基,大都伴随着□□,而後才有平穩執政的十餘二十年,再等到新的天子即位。如今長風國中看似風平浪靜,實在對內危機四伏,又與南順,蒼月,東陵之間暗潮湧動。長風想要崛起,除非強有力的天子執政,為日後的東宮保駕護航,但自古就有的症結,也非輕易能扭轉的。”

陳修遠想起眼下的長風确實危機四伏,長風同東陵,遲早要有一戰。

又有另一人起身,“那我來說說南順吧,南順偏安一隅,是臨近諸國中戰事最少的國家,臨水而興,是有名的魚米之鄉,國中富庶,經貿發達,僅次于蒼月。雖然與東陵有夙願,與蒼月,長風的關系微妙,但隔着天塹,等同與有天然的屏障在,易守難攻。與巴爾,有百餘年沒有過戰争了,只有西邊的西戎,西戎如果同南順沖突,便要跋山涉水,穿過廣袤的荒漠,除非是有備而來。眼下元帝登基數年,大膽用人,許相統領百官,主理內政,興建防洪工事,打通陸路與水路,南順這些年長足進展。太多優勢了,臨近諸國一旦交戰,近乎所有的物資都可以通過南順走,都要與南順交好。所以,雖然地理位置不同,但南順亦有值得借鑒之處。”

原本就是時政探讨,接下來又說起蒼月。

蒼月自太子監國之後,一改早前的強勢,以大國之姿,與周遭交好,但說不強勢,壓制巴爾的時候,又雷厲風行。蒼月太子的執政有些讓人看不透,不知意欲為何,但蒼月漸漸從早前的強勢,要各方臣服,慢慢變得內斂擔當,卻越來越不容忍小觑。

最後說道西秦,便也有學子道,“西秦與蒼月之間隔了一個燕韓,如果有燕韓做屏障,西秦就可以背靠燕韓,北禦羌亞與巴爾,同時有底氣應對西戎。”

但很快就有旁人異議,“哪能這麽容易,西秦與燕韓之間的關系微妙,芥蒂多于信任,眼下還在微妙的平衡中,想要西秦與燕韓背靠,除非聯姻,但西秦與燕韓怎麽會聯姻?”

“國與國之間,趨利避害,舒見兄怎麽知曉西秦與燕韓不能聯姻?”

這人說完,附和的有,搖頭也有。

“太傅,您覺得呢?”也有學子看向岑遠處。

漣卿也不由看他,他唇畔勾勒,“不無道理。”

原本就是漫談,岑遠一句妙語,讓翠園中的氛圍比方才還要好,周遭的學子也跟着笑起來。

“殿下,今日我等随意抒發,天馬行空,暢所欲言,不得體之處,還望殿下勿怪。”也有學子朝她道起。

一人說完,翠園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陳修遠也看向她,一身東宮朝服,比平日裏見過的模樣都要幹練沉穩,旁人話落,她也大方開口,“古之明君者,兼聽則明,偏聽則暗,陛下與太傅也時常教導,要廣開言路,忌閉目塞聽。人才濟,則天下興。居東宮者,也當如明月昭昭,君子坦蕩,能聽百家之言,唯賢才是舉。自我西秦開設國子監以來,湧現了諸多世家子弟、寒門學子中的佼佼者,是朝中幸事。今日雖不是正式的國子監論道,但有幸能聽諸位各抒己見,如繁星耀眼……”

陳修遠看着她,不急不緩,有娓娓道來,也有沉穩泰然在,恰到好處。

他也是第一次覺得,她身上有東宮氣度,她才是如星辰耀眼的那個。他坐于莘莘學子當中,眸間也同旁人一樣,有欣賞,也多了傾慕在……

她也正好看他,“……故高山流水,求賢才若知己。”

“殿下虛懷若谷,是我等學生之幸。”

“東宮如此賢明,是國中之幸也。”

岑遠唇畔微微勾了勾,淡淡垂眸。

……

遠處,信?蕐良君也愣住。

“主上?”副将看他。

信良君回神,淡聲道,“走吧。”

臨到出翠園時,又回頭看了看她,而後才又轉身,沉默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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