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默契

一整日下來,漣卿是明顯覺得要比昨日疲憊得多。

今日國子監學生中探讨的賦稅,糧倉,國庫相關的改革和時弊,基本都會具體到每個點,每一處,比起昨日的漫談,碰撞更多,而且涉及到反複論證,引用,舉例。

漣卿一直都在認真聽着,到晌午暫歇的時候,漣卿就覺得有些累了,大監問她可要歇歇,她搖頭,這樣機會難得,其實聽也是一種學習,尤其這樣集思廣益,思想碰撞的時候,若是放到朝堂就多了博弈的意味,本質變了,所以她也不想錯過。

于是再一下午的時間,漣卿只覺得精力被掏空耗盡,也面有倦容。

今日鳴山書院湧入了不少國子監之外的人,雖然打着的旗號都是來聽國子監論道的,但都心知肚明,誰都想趕在天子生辰宴之前到東宮跟前露臉。

東宮是儲君,天子的繼承人。

東宮的婚嫁雖然是由天子做主,但天子也要平衡朝中和世家,所以天子有天子的顧慮,誰能得到東宮本身的青睐,天子跟前的顧慮就會更少。

離生辰宴不到幾日的時間,來鳴山書院的這些子弟,都想在東宮跟前露面。于是見了誰,不見誰,是否合事宜,漣卿在東宮這個位置上就不得不衡量。

柯度入外閣間時,漣卿正同褚石曉在一處,大監在一側伺候着,漣卿沒太多精神。

“殿下,太傅來了。”柯度說完,岑遠入內。

漣卿眸間微微滞了滞,看向他時,雖然不明顯,但臉上倦意去了好些。

“殿下。”他問候。

漣卿輕聲,“太傅。”

“褚石曉見過太傅!”褚石曉起身。

因為自幼就在軍中,所以一身英氣,戎裝穿在身上,說不出的陽光幹練,是全然另一種氣度。

岑遠也還禮,“褚小将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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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石曉大方道,“太傅來,定然同殿下有話要說,褚石曉先告退。”

言罷,他朝着兩人拱手,“明日再來見殿下。”

漣卿看向一側的大監,吩咐了聲,“大監。”

大監會意上前,“小将軍,請随老奴來,老奴送送小将軍。”

“好。”褚石曉幹脆利落,一絲猶豫都沒有。

大監去送,即便沒說太久的話,就中途離開,但顏面是夠了,也不會落人說道。

大監領了褚石曉離開,柯度也去奉茶,屋中就剩了岑遠和漣卿兩人。

漣卿看他。

他也看了看漣卿,一面上前,在案幾對側落座,一面開口,“褚石曉,甘州駐軍統帥褚辨梁褚将軍的小兒子,這次回京參加天子生辰宴,是想與天家聯姻。”

他聲音清冷,眸間神色也如古井無波,雖然口中一直如平鋪直敘,近乎沒有波瀾,但還是隐隐聽出了若有若無的意味。

漣卿早前是真累了,但大監和褚石曉在,她還需端着。

眼下也累,但許是換成了岑遠在,她眸間還是有倦意,卻換成了慵懶托腮,也看着他,輕聲道,“他是趕鴨子上架的。褚辨梁褚将軍有兩個而在,都同褚将軍一道在邊關。長子褚石宏已經在甘州成親,娶了褚将軍麾下大将的女兒,是不會輕易回京了;所以褚家太老夫人只能心心念念着褚石曉這個小玄孫回京,所以褚石曉這趟回京不是褚将軍的意思,也不是他自己的意思,他志不在此,只是沒辦法,只能回京應付太老夫人,所以趕鴨子上架,做做樣子罷了。”

“哦,是嗎?”他凝眸看她。

漣卿笑道,“他晌午就到鳴山書院了,但一直等到這個時候才來,一是知曉到這個時候我肯定很累了,不想多說話,也不會多留他;二來,他打聽過,這個時候太傅會同我在苑中說起今日聽論道的心得感悟,他是特意挑的這個時候,也特意等着太傅來,然後就可以順理成章離開。他來過了,大監和旁人都看到的,他也好向他曾祖母交差了。”

“哦,原來如此。”他眸間微微斂了斂,笑意藏在眼中,而後才擡眸看她,“看來,殿下比我清楚。”

身側沒有旁人,漣卿重新坐直,輕聲道,“太傅說的,知己知彼,謀定而後動。來鳴山書院之前,我讓賀之同打聽過這幾個諸侯,世家,還有封疆大吏的子弟,賀之同都告訴過我了。”

這些她早前沒有告訴過他,他也是眼下才知曉。

她慣來聰明,他抛磚引玉,她就知曉了人怎麽用,讓賀之同打探這些消息再合适不過。

岑遠看她,“殿下怎麽知道他找人打聽過?”

漣卿笑道,“你不是讓陳壁同我一處嗎?我就問陳壁,怎麽知道旁人有沒有打聽我這處的消息。陳壁很有經驗得告訴我,旁人如果要打聽,一定會找最容易,穩妥的方式打聽,最容易,最穩妥的方式就是,有人主動表現出願意透露的模樣,我讓瓶子依葫蘆畫瓢,果然很多人打探到瓶子這處。”

岑遠唇畔莞爾,“青出于藍,倒是我多擔心了。”

他心中是有驚喜,卻沒太多顯露。

但眼下的氛圍除了暧昧,還有說不出的默契在。這種不一樣從昨日她在翠園學生面前說話起就漸漸開始,而眼下,也讓他欣喜……

柯度端了茶盞來外閣間中,茶盞置在案幾上,水波輕輕晃了晃,泅開微小的漣漪。

兩人都不約而同想起昨天。

四目相視裏,漣卿垂眸,避開他目光,但餘光見他端起茶盞輕抿一口,喉間微微聳了聳。

她記得昨日那一幕,他親了她唇間,她也沒動彈。

她與他不是第一次接吻,她好像,也漸漸習慣了他唇邊的溫潤。

不知道是不是何媽在苑中的緣故,沒有旁人來外閣間中,她也不知道同他在一處吻了多久,只知曉時間一定不短,她臉色微紅,羽睫也沾染了霧氣。

許久之後,他溫聲道,“不是無意的。”

……

正好大監送了褚石曉折回,漣卿收起思緒。

但大監明顯面露難色,“殿下,太傅,永昌侯世子來了,說要見殿下。”

劉凝予?

岑遠和漣卿眼中都是了然,也清楚他來的目的,就算是大監也清楚,所以才為難,“永昌侯世子說,白天的時候匆忙見了殿下,原本這趟從家中來,永昌侯府的老夫人讓世子帶了東西給殿下,世子這趟是替老夫人送東西來的。”

大監說完,擡眸看向漣卿。

宮中伺候的人,尤其是天子身邊伺候的人,最擅長的便是察言觀色。

見不見,都是東宮的意思。

只是換了旁人也就罷了,但永昌侯世子不同,永昌侯連天子都要忌憚幾分,這個時候永昌侯世子入京的目的,就算不說,東宮也清楚。

眼下永昌侯世子的舉動不妥,但應當也是永昌侯授意的,所以有恃無恐。

所以大監才為難。

也因為大監在,岑遠沒有作聲,繼續飲茶。

剛才褚石曉的事情漣卿都打聽清楚了,那劉凝予這處,她心中更有數才是。

褚石曉他之前沒見到,他心中是有擔心,但劉凝予他見過,也知曉漣卿應付得了這種草包,所以沒出聲。

果真,漣卿朝大監道,“讓他進來吧。”

大監眼中微訝,頓了頓,然後去喚劉凝予。

岑遠低眉笑了笑,一句話都沒說。

很快,大監領了永昌侯世子入內,劉凝予恭敬拱手,“見過殿下,見過太傅。”

漣卿輕嗯一聲,劉凝予這才擡頭,依次看了漣卿和岑遠一眼,特意道,“不知道太傅也在。”

言外之意,他是想單獨見東宮……

大監不由看了劉凝予一眼,永昌侯世子連人的臉色都不會看,也沒什麽眼色,是全然不能同早前的世子相比,但永昌侯府應當也是沒人了。

大監餘光瞥向太傅這處,岑遠飲茶沒出聲,漣卿開口,“太傅與我在複盤今日國子監學生探讨之事,世子有事?”

漣卿話裏話外的意思都很清楚,她與太傅在說正事,太傅不會走。

這句,劉凝予倒是聽懂了,“哦,祖母讓我帶了東西給殿下。”

劉凝予呈上手中的錦盒,柯度接過,在漣卿跟前打開,是一枚成色極其上乘的翡翠手镯。

劉凝予特意道,“殿下,這是祖母特意挑選的,萬裏挑一,配得上殿下。”

他口中每一句都有所指。

漣卿笑了笑,“老夫人有心了,只是我手上帶不住東西,怕碎了。”

“嗯?”劉凝予愣住。

他沒想過東宮會這麽說,氣氛一時有些微妙,他也尴尬道,“這,這個……”

他是記得祖母給他的時候,眼中并沒有太在意,只輕蔑同他說,送給東宮就是,永昌侯府送的東西可比她早前在淮陽郡王府見過的好多了,走個過場,她不會不收。

但劉凝予怎麽都沒想過僵在這裏,要真不收,該怎麽辦?

東西都拿出來了,送不出去,還不成了笑柄?

劉凝予眼下才陷入擔憂中,也明顯不像剛才那般理所當然,甚至,有些窘迫。

漣卿又道,“那替我多謝老夫人,東西帶不上,會好好尋一處放着。”

劉凝予一臉懵,這,又是收了的意思?

大監看着他這幅呆若木雞的模樣,不說殿下了,就是他看着都覺得頭疼。

“收起來吧。”漣卿吩咐聲。

柯度照做。

劉凝予也跟着反應過來,他巴不得,又連連笑着應好。

但因為這一幕,已經明顯不像早前見漣卿一樣自然,而是被人牽着鼻子走,可他也沒有要走的意思,還要留下,是想同東宮一處。

大監不好開口,但比起褚小将軍,永昌侯世子确實有些難登大雅之堂……

漣卿又道,“我同太傅還要說今日國子監論道的事,世子要一道聽嗎?”

這是送客的意思,劉凝予卻點頭,“正好一道聽聽。”

這次連大監的臉色都有些不好看了,漣卿看向岑遠,“太傅介意嗎?”

岑遠與她默契,“不介意,殿下說吧,今日如何?”

他問起,她也默契開口,“今日國子監的學生在讨論戶部管轄的相關事宜,說起來,我還看到了昨日的幾幅熟面孔,原本覺得不太有印象的幾人,今日說起糧倉建立和賦稅改革的時候反倒讓人刮目相看嗎,印象深刻。”

“哪處深刻?”岑遠繼續問。

看着他倆一來一回,劉凝予有些懵,也有些插不上話,但又不好走,只能繼續坐着。

漣卿也繼續緩緩道來,“近來朝中因為糧馬道一事,工部和兵部争執不休,但其實戶部也是其中缺失的一環。眼下國中糧倉分布太細,都在各州縣自己所轄範圍內,然後每年征糧的時間,由各州縣層層上報,最後統一到存糧處,時間長,運作也慢;可急需的時候,再統一從糧倉下發至需要的地方,也要經過層層壁壘,太慢。那個叫郭白徹的學生提了一條,就是建立各處的糧倉集散,這種集散點的設置有利有弊,我起初以為他會旁征博引,論證利大于弊,但他讓我眼前一亮,他沒提利弊,也不是為了與旁人争執對錯,而是真正在提,南北不同,氣候不同,各處的道路和糧食的保存情況不同,所以集散程度也可以不同,因地制宜,有的地方先做糧倉集散,有的地方維持現狀,也能慢慢推動起來,倒是比早前戶部想要一刀切,最後處處受阻,推行不下去來得好……”

漣卿這一大段說完,劉凝予喉間輕輕咽了咽。

沒聽懂……

但不懂也要裝懂,只是剛才他就險些聽得打瞌睡,眼下在東宮說完之後,他就跟着贊同得點頭。

其實也沒聽懂講的什麽,所以即便點頭,心中還是忐忑。

岑遠沒有戳穿,也沒有理會,而是接着漣卿的話道,“那也要看做什麽事,用什麽力度,解決什麽問題。任何事情放在不同時間,都有輕重緩急之分,所以要用不同的人。譬如殿下手中有兩個人都可以做同一件事,其中一人,能一呼百應,憑借雷厲風行的手段,當即就能做完,殿下身邊需要這樣的人;而另一人,則是踏踏實實,步步為營,他卻能做得細致,卻未必能快,殿下身邊同樣需要這樣的人。他們兩人哪怕做得是同一件事,但在不同的時候,殿下要啓用的人也應當不同。譬如方才殿下提到的郭白徹,他可以在不棘手的時候,慢慢推行變革;但在應對變化,和突生的變動,可能就需要像趙百道這樣雷厲風行的人。”

岑遠也同樣是長篇大論。

漣卿颔首,“我明白了。”

一側,劉凝予再次頓住,剛開始還能聽一聽,後來繞來了繞去,一會兒糧倉的,一會兒用人的,他根本就聽不清進去。

滿腦子想的都是等從鳴山書院離開後,怎麽賭.錢,怎麽偷偷找樂子。

他馬上就要同東宮成親了,有些事橫豎是不能明目張膽得做了,也不能像早前一樣自由無拘束,所以剛才太傅同東宮說話的時候,他幹脆在想要怎麽尋樂子。

然後太傅突然說完,東宮也問起他,“世子覺得呢?”

他,他?

劉凝予僵住,支吾道,“好,甚好,我覺得太傅言之理由。”

大監心中輕嘆,若是早前的永昌侯世子倒還好,眼下的這位,東宮應當看不上了。

劉凝予也覺得尴尬,但這個時候走,就更坐實了他沒聽,他也怕日後傳出去,被父親這處斥責,只能硬着頭皮繼續呆着,反正,他是同東宮在一處就是了。

漣卿看了看岑遠,繼續道,“還有一人,我有印象。”

岑遠心底澄澈,“殿下說。”

“丁宇,他提了糧馬道一事,也說了河流改道對糧馬道的影響……”

劉凝予早前就已經聽得枯燥無味了,只是方才勉強打起精神。

可眼下,又因為昨晚摸牌九睡得太晚,耳邊越發覺得像在念經一樣,他忍不住上下眼皮子開始打架,而後是隐隐呵欠,然後是打出呵欠,最後睡着了,頭綴了綴,然後又綴了第二次,第三次。

終于,“世子?”

大監喚到第三聲上,劉凝予乍醒,想起是在東宮這處,遂又趕緊坐直,但因為剛才瞌睡太重,眼中都是血絲。

這個時候被大監叫醒,既尴尬,又歉意,劉凝予握拳輕咳兩聲,“我,那個,剛才……”

劉凝予靈機一動,話鋒一轉,“剛才聽了殿下和太傅的探讨,我需要再好好想一想。”

“是,原本糧馬道的事情也要多思量。”

劉凝予以為糊弄趕過去了,漣卿繼續道,“那世子先想想,等整理好了,我還想聽聽世子高見。”

劉凝予下巴都險些驚掉,還,還要聽他高見啊?

他,這……

漣卿玩兒呢,“不急,慢慢想。”

“哦,呵呵,好。”劉凝予額頭都是汗水,他壓根兒就沒聽,他想什麽呀,但東宮和太傅應當還有話要說,他再留着,怕更多事情,他趕緊起身,“那,殿下,我先回了。”

漣卿看向大監。

大監一面頭疼,一面會意領了永昌侯世子離開外閣間。

劉凝予起初還沒反應過來,等到同大監分開,剛走了幾步,忽然意識到,不對啊!

剛才東宮的原話是——先好好想想,等整理好了,我還想聽聽世子高見。

那就是他什麽時候想好了,再什麽時候來見她,但他剛才什麽都不知道啊!那他還怎麽往東宮跟前湊啊!

劉凝予傻眼兒。

外閣間中,岑遠忍不住笑出聲來。

“笑什麽?”漣卿看他。

“糧馬道改道,從永昌走,你怎麽不再胡謅些?”他知曉她過往就愛怼人,但這一條實在太好笑。

漣卿奈何,“但他不也是連這個都沒聽懂嗎?等他反應過來,尋人去問糧馬道改道走永昌的意思,他就更不好意思出現了。”

他是不用擔心她,她自己就能應付劉凝予。

但漣卿輕嘆,言辭中都是擔心,“劉凝予如此,是因為永昌侯早前也沒将他當做永昌侯府世子來教導,所以劉凝予如此,并不代表永昌侯也如此,永昌侯恐怕難應付多了,眼下永昌侯尚在京中,等從鳴山書院回京之後……”

她話音未落,他溫聲打斷,“我來應付永昌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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