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千山遺恨夢不歸

崔昭靈帶領使團出使百夷的事情已然敲定,他近些日子已不再去水部點卯,日日組織着使團跟着藍舒恩學習百夷語和百夷的風俗禁忌。百夷一共有五個部落,五個部落的共同領袖被稱為百夷王,目前擔任百夷王的就是是五部中勢力最大的舍亓部的鬼主舍岈。

出發的時間一日一日地近了,崔昭靈收到了叔父的書信,想來他要出使百夷的消息是瞞不過叔父的。他惴惴地拆了信,果不其然地被罵了個狗血淋頭。見崔昭靈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藍舒恩又拉着他去了滴水軒喝酒。自從認識了藍舒恩,崔昭靈發現自己的酒瘾越發重了,一有什麽不順心的事情,第一個想法就是一醉解千愁,有了高興的事情,第一想法就是飲酒助興,總之是和酒脫不開關系了。

兩人點了一壇竹葉青加上幾碟小菜,進了雅間邊喝邊談。

“昭靈何故愁眉苦臉?可是擔心百夷之行?”

崔昭靈搖了搖頭:“叔父知道我要出使百夷,寫信來把我罵了個狗血淋頭,說我是爛泥扶不上牆,不自量力嫌命太長。”

藍舒恩安慰他:“昭靈不必擔心,此行,某保證會讓你平安回到玉京。”

崔昭靈看着他嘆氣:“是我連累你了,若不是我自請出使百夷,你怎麽會來湊這個熱鬧?”

藍舒恩笑嘻嘻道:“說什麽連累不連累,是我自己要去的。更何況我也好多年沒回鄉了,趁此機會回去看看豈不妙哉?”

崔昭靈敬了他一杯:“得友如此,夫複何求?”

“哈哈哈哈!”藍舒恩笑得爽朗,将酒一飲而盡:“我要是這麽說就是言不由衷了,雖然有友如昭靈,可我還指望讨個如花似玉的妻子呢。”

“舒恩當真不擔心嗎?”

藍舒恩沉默了一下:“其實還是有些的……我有些擔心我家裏那些哥哥。”

“舒恩在百夷尚有親眷?”

“有的……”見藍舒恩不欲多談的樣子,崔昭靈想起他曾經說過的混亂的百夷婚制,大概明白過來,他那些兄弟大概并非同父同母,沒有多麽親近,若說有什麽,便是争家産的關系了。

崔昭靈轉開了話題:“我記得我以前在書上看到過,在百夷要憑借牙星證明身份地位,所有百夷人,無論男女老少都有牙星,你也有嗎?”

“當然。”藍舒恩摸了摸胸口的位置,有些得意洋洋的樣子:“在這裏,但是不給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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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昭靈失笑:“小氣鬼!”

藍舒恩也不再多說什麽:“你到了百夷自然能看見,人人都會将牙星配在腰間,就像中原人佩玉一樣。男子鑲銀,女子鑲金,第一要看,上邊嵌着的石頭,石頭的顏色越多,代表的血統就越尊貴。能夠鑲嵌的石頭數目,要從父親那邊繼承二分之一的數目,從母親那邊繼承二分之一的數目,顏色在八種以上,就證明他血統很高貴了。”

“那第二呢?”

“第二種是看牙星的大小,身份越是顯赫,牙星就越大,比如百夷王的牙星肯定是象牙做的。代表血統的石頭的顏色是不能更改的,但是牙星的大小卻是可以的。”

“等等!”崔昭靈驚呆了:“象牙?那麽大要怎麽挂在腰上?”

“一般會選擇大小不那麽誇張的象牙,把象牙全部镂空,兩端系繩挂在腰間。”藍舒恩一邊比劃一邊說:“隔着百丈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而且不是天天都佩的,只有特別正式的儀式才會佩戴,平時會放在百夷王的議事廳內,百夷王身上只佩戴他做王子時候的牙星。”

崔昭靈咋舌:“身份地位一目了然,真是直白。”

“可也省了許多麻煩呀,總比你在玉京,需要一一把權貴記住,謹小慎微,生怕一不小心就冒犯了誰,死都不知道怎麽死的。”

崔昭靈笑了:“也倒在理。”

“事到如今也是他崔昭靈自作自受!我還能如何?”

聽見隔壁傳來的聲音,崔昭靈唇角的笑容僵住了,這聲音他再熟悉不過——馮懷素。正要開口說話的藍舒恩也僵住了,他眨了眨眼,莫名其妙地壓低了聲音:“馮主簿?”

崔昭靈點了點頭,藍舒恩沉默下來,兩個人都不說話了,隔壁的說話聲便越發清晰起來。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與我何幹?”

這句之後說話的聲音便低了下去,再也聽不清什麽。崔昭靈在心裏苦笑了一下,每每能聽見這些不想聽的話,也真是造化弄人。兩人都沒了喝酒的興致,草草結了賬離開了滴水軒,頗有幾分灰溜溜的意味。

兩人都不知道,隔壁房間的袁夢杳無奈地看着眼前死鴨子嘴硬的馮懷素,只得道:“是是是,你一點兒也要不擔心,和你一點兒關系也沒有。”

馮懷素正要點頭,就聽見袁夢杳說:“那你今日還找我出來喝什麽酒啊?”

馮懷素不說話了。

袁夢杳嘆氣:“懷素,你到底是如何想的?昭靈和幼寧,你不是真想盡享齊人之美吧?”

好半晌,袁夢杳才聽見馮懷素說:“陪他喝酒的不是我,陪他讀書的不是我,如今陪他去百夷的也不是我……我想什麽有什麽用,如今他定是恨死我了……”

“那幼寧呢?”

馮懷素搖頭:“不知。某娶她是害了她,可某退婚恐怕會害得她更慘。”

話到這裏,袁夢杳也只得嘆氣了。左右為難,不過如此。

使團出發的前夕,玉京裏下了一場好大的雨。瓢潑的雨水重重地拍打着屋頂的瓦片,聽上去讓人心煩意亂,雷聲低沉轟鳴,遠山處閃過刺目的電光。夜裏的風很大,吹得瓦片從房檐上跌落下來。

馮懷素被這聲音從夢中驚醒過來。他做了一個噩夢,驚慌和恐懼狠狠纏繞住了他的內心。他幾乎是從床上跳起來的,胡亂地抓扯着換上了官服,呼喊了睡在院落裏的侍從,步履匆匆地沖到了門口。

侍從被這一聲呼喊驚醒了,窗外的黑暗裏亮起了暖黃的一點光,很快肖九撐着傘趕了過來。被風吹到傾斜的雨水打濕了他的衣襟和鞋襪,竹骨傘歪歪斜斜地顫抖着,似乎馬上就要頂不住這大風了。

雨聲很大,雷聲也很大,肖九不得不提高了嗓門:“郎君有什麽吩咐?”

馮懷素愣住了,自己這是在做什麽?打算在這種時候進宮面聖嗎?是能夠請陛下收回成命還是能跟着他一道去百夷?

都不能,哪個都不能。

肖九見主人一反常态,心下頗為惴惴不安:“郎君?”

又一片瓦片被從屋頂吹落,跌在院落裏發出一聲驚雷般的響聲。肖九打了個激靈,徹底清醒過來:“郎君先進室內罷。風這麽大,院落裏不安全!”

馮懷素回過神來,他擺擺手:“無事,你回罷。方才被夢魇住了,這會兒已好了。”

肖九試探着問道:“郎君可要飲一晚安神湯?”

“不必折騰了。”

馮懷素打發了肖九回去休息,自己躺在床上卻輾轉難眠。雷雨聲足足響了一個多時辰才停,馮遜始終沒能睡着,便靜靜地聽着激烈的雨水聲。那聲音很喧鬧,又很寂寥,叫人覺得傷心。明日使團便要出發,此行若是順利,怕是有大半年不得相見,若是不順利……大概餘生不會再見。他再也躺不住,起身點了一盞燈,看着跳動的燭火,在房內枯坐了一夜。

第二日,肖九來敲門時,馮懷素的腿全然麻了,試了好幾次才勉強起身開了門。

他已收拾好了多餘的情緒,崔昭靈此行百夷是好事,沒了他,崔氏在玉京就如斷了一條臂膀。等他回來,空缺早教人頂了;他若回不來,更是好事,青黃不接,難以為繼,崔氏能輝煌多久呢?崔相白發人送黑發人,想必也會傷心不已。

左右是好事,他傷心什麽?他該高興才是,這不正是他一直想做的嗎?如今便是成了一大步。沒了崔昭靈,都不必他揮劍斬情絲,這對他來說是天大的好事!

辜渙親自到了月見門送使團離玉京。昨夜下過了一場大雨,是個難得清朗涼爽的日子,此刻晴空如洗,一望無際,黑紅相間的旗幟烈烈地在風中飛舞,披堅執銳的金吾衛列隊道邊,一派威嚴氣度。

鄭霜壺帶領群臣在城下為崔昭靈一行人送行,他那張谪仙似的臉難得嚴肅:“望君此行順遂,得以建功立業,早早歸家。”

崔昭靈态度恭謹地應了之後,帶着使團拜別了辜渙。辜渙站在高高的城樓上,實在有些太遠了,讓人完全看不清形貌表情。

使團騎着馬漸漸走遠了,辜渙站得高,能看見人影一點點遠去,沒有一個人回頭。城樓上風很大,吹得他心口有些發涼,莫名地生了些惆悵和擔憂。

待辜渙離去之後,金吾衛的儀仗隊和群臣也紛紛散去了。地上的積水未幹,被踩踏着濺得到處都是,顯出一種泥濘的荒涼來,馮懷素一個人站在原地看了很久。

直到袁夢杳拍了拍他的肩膀:“怎麽了?回罷。”

馮懷素神色有些恍惚:“我昨日好似夢見過這一幕……”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罷。”

“可那夢結局很不好……”馮懷素神情憂郁:“我心裏有些發慌,總覺得事情不會順利,但願這預感不準。”

沒有人知道,這預感成了真。這一別,別了足足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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