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幾家歡喜幾家愁

出使南疆路途遙遠,一切從簡,行程頗為辛苦,使團中有不少人都病倒了,就連崔昭靈都在路過阗州的時候病過一次。藍舒恩和左含章倒似乎都很适應趕路這種事情,不僅沒有病倒,氣色反而比成日待在玉京的時候好些。

崔昭靈一行人浩浩蕩蕩抵達擺流城時,已是夏秋交際的時候。南疆與玉京不同,此時正是炎熱的時候。時任擺流令的趙梁親自出城迎接了使團,趙梁三十來歲的年紀,膚色略深,笑起來頗為和氣。

崔昭靈作為主使免不了要與各地長官打交道,言行舉止之間待趙梁頗為客氣,甚至尊敬有加。這讓左含章頗為不解,這個趙梁論才華、論官聲、論能力,有那一點比得了馮懷素、袁夢杳他們,就連一路走來遇見的其他郡縣長官也比不上,不知崔昭靈的眼睛是怎麽長得。見左含章待趙梁态度不好,就差沒把嗤之以鼻四個字寫在臉上了,崔昭靈不得不對趙梁加倍客氣。

當夜,左含章就找上門來了。這一路走來,兩人意見不合也不是一次兩次了,開始他還會解釋,可左含章是個不撞南牆不回頭,不見棺材不掉淚的性子,有時候腦子裏簡直缺根弦。次數多了他也懶得解釋了,反正這家夥下次遇見類似的情況還是不明白。今日崔昭靈實在疲于應付他,南疆氣候濕熱,他這幾日身體不大舒服,一心想着要早些休息。待遞了文書,過幾日便要去百夷那邊,崔昭靈實在有些分不出心對付他。

可今日左含章頗有幾分不依不饒的意味,崔昭靈冷着臉聽他抱怨,最後不冷不熱地來了一句:“擺流令乃一縣之長,慢待不得。”

“別說一縣之長,一路以來,一州之長你也不假辭色,何以趙梁有所不同?”

“就憑他是擺流令,別人不是。若你想不明白,也不必想了,某乃主使,你聽命行事便可。回去吧。”

左含章捏緊了挂在腰間的刀,對他怒目而視,半晌還是忍了這口氣,狠狠地哼了一聲,轉頭走了。崔昭靈頭疼地厲害,懶得管這個夯貨,回房睡了。

又過了兩日,百夷那邊來了文書,舍岈同意了使團進入百夷,前往鳳流城,但不得帶兵入境。左含章認為此舉太過危險,堅決不同意,趙梁也疑慮頗多,勸崔昭靈謹慎行事。

崔酒反而沒有猶豫,信心滿滿地一口答應了下來。他聯絡了左炎将軍,又囑咐了左含章,要求他們在出使期間按兵不動,又和趙梁密談了幾次,這才出發去了百夷。

使團此行六十人,幾個水土不服病得厲害的人都被崔昭靈留在了擺流城,左含章和他帶着的衛隊也被留下了。

要去鳳流城,中途要經過許多百夷城池,百夷王舍岈派了一支衛隊等在荷郓城,名為護送,實際倒像是押送。領頭的人叫闊羅,身高近八尺,半裸着穿着藤甲,身上筋肉糾結,壯碩強悍。闊羅對待使團倒也不算慢待,但就他這副身材,再加上一臉兇相,足夠震懾使團裏這一群書生,讓他們不敢造次了。

崔酒一路冷着臉,态度不卑不亢,一路上着意着和藍舒恩交流了不少百夷的風土人情。兩人是用得是齊朝官話,闊羅懂些中原話,但懂得不多,一開始還喝令着不許兩人說話。崔酒用一口流利地闊羅怼得他說不出話來,只得撓了撓腦袋任他們去了。

崔酒笑了笑,對藍惬道:“臨陣磨槍,倒還有些效果。”

“若所有人都有這效果便好了。”藍惬笑得爽朗:“昭靈如今已經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了。”

崔酒搖頭:“也就是這些官方辭令說得順口些罷了,日常用語反而懂得少,倒是本末倒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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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無妨,日後機會還多,我再教你。”

崔酒點點頭:“也是。”

百夷并不設市坊,不過每日在固定的地方、固定的時間都有市集,多是以物易物,聚集在街邊,看起來頗為熱鬧。崔酒遠遠地看見前面聚集了一群人,各個身着百夷風格的蠟染衣裳,手腕、腳腕還有脖頸上都戴滿了金銀首飾,一片珠光寶氣、喜氣洋洋。中間圍着兩個年輕男子持刀相向,怒目相視,左邊的男子身後跟了一個身着綠衣的女子,似乎正在規勸兩人。

崔酒看上去頗為疑惑:“這是怎麽回事?”他扭頭用百夷語問了闊羅一句:“前面是在打架鬧事嗎?”

闊羅瞪了他一眼,語氣頗為不悅:“婚禮!”

崔酒愣了一下,懷疑自己聽錯了,藍惬拉了他一下:“就是婚禮。百夷人的婚禮上新娘的哥哥要和新郎決鬥。”

“決鬥?”

“不會傷人的。”藍惬解釋道:“新娘會挑選親朋之外的人來勸和二位,要麽是地位比較高的,要麽是學問比較高的。等兩位息了刀兵,婚禮便算是成了,新郎就可以把新娘抱回家了。”

“若新娘沒有哥哥呢?”

“那便是家族的其他長輩,通常是舅舅或是父親,若是都沒有,便會由地方長官親自或是指派人來。”

“如此說來,百夷人對婚禮看得很重?就算婚制混亂。”

“正是因為婚制混亂,才更看重婚禮。”藍惬點點頭:“有人一輩子都等不上這一場婚禮。在百夷,有婚禮便代表兩人要長相厮守,就算日後有了其他人,也絕對不能離棄對方。”

“如果新娘請的人不願意勸和呢?”

“通常不會出現這種情況,這是很高的禮遇,沒人會拒絕的。如果被邀請的人真有事關生死的急事,那麽就要請他的兄弟執他的牙星來代替他。不然就要……”

藍惬正說着,綠衣的新娘小步跑了過來,一言不發地挽住了崔酒的手,拉着他要他過去。

崔酒腦子裏懵了一下,下意識就要甩開他的手,藍惬眼疾手快地握住了崔酒和新娘的手:“不能甩開,不然就得和新娘的哥哥真決鬥了。”

新娘警惕地看着藍惬問道:“你是誰?”

“我是他兄弟。”

新娘的臉色立即緩和起來,左手拉着藍惬,右手拉着崔酒要他們兩個過去。崔酒回頭看了闊羅一眼,闊羅的臉色頗為複雜,有點高興,還有點妒忌地朝他揚了揚下巴,示意他們兩人過去。

新娘拉着兩人到了她哥哥旁邊,語氣溫柔:“哥哥,我既說不通,便尋兩位有學識的兄弟來和你說理。”

崔酒開始的時候還有點不知所措,只能附和藍惬兩句,他哥哥似乎也有些學問,言談頗有條理,又适時展現一些蠻橫,竟能和藍惬說個不相上下。在這種氛圍之下,崔酒很快就摸清了路數,也開始加入戰陣,兩個人講了大半個時辰,新娘哥哥的臉色逐漸緩和下來,笑着點了頭,向兩個人表示了感謝。

新娘和新郎也向兩人表示了感謝,周圍穿着蠟染衣裳的親友将五個人圍在中間唱了一支吉祥歌。藍惬拉着崔酒跟着新郎的哥哥退到一旁,就看見新郎抱起了新娘,一言不發地悶着頭跑走了,似乎跑慢一步就要有人和他搶似的。

“習俗如此。”

藍惬開始笑着和衆人一起唱歌,崔酒也只得跟着一起唱了。

大約過了一刻鐘,新娘換了一身白色衣裙和新郎一同返了回來,她身上戴滿了金鈴铛,一舉一動之間傳來清脆的聲響,臉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新娘的哥哥請崔酒過去主持婚禮,崔酒看了藍惬一眼,藍惬低聲提醒他:“說吉祥話,越多越好。”

崔酒站到衆人中間,簡直把學過的所有吉祥話都一股腦倒了出來,說得自己舌頭發木才停下來,按百夷的習俗行了一個合十禮,總算是結束了吉祥話。他暈乎乎地走回了藍惬旁邊:“某說得可夠多了?”

“夠了夠了,三個婚禮都夠了。你沒看人家笑得比花都燦爛嗎?”

崔酒長出了一口氣:“夠了就好。”

待新婚的小夫妻給兩人敬了酒,衆人這才散去,此時已經笑鬧過一個多時辰了。闊羅臉上倒沒露出什麽不滿,看上去對那對新婚的小夫妻頗為羨慕的樣子,一行人便又上路了。

新婚的熱鬧氛圍一過,走到哪裏都有些蕭條的意味。崔酒心裏有些空落落的,他看了看藍惬,又看了看使團和闊羅帶領的衛隊,似乎都有些打不起精神來。婚禮那樣熱鬧,也散得那樣快,就像這世上一切既存之物都不長久。

等他們一行人離了城,身後遠遠地傳來了哀婉的樂聲,闊羅的衛隊散到了道路兩側,崔昭靈恍惚猜到了是什麽事情,也帶着使團讓開了道路。

一輛牛車拉着紅色的棺椁緩緩駛過路面,趕着牛車的男子穿了一身鮮紅的衣裳,像一團火,又像一瓢潑血。他神色很平靜,甚至有些冷漠。衆人都對他行了合十禮,遠遠目送他離開。

藍惬低聲道:“是生死童。他們終生不婚,負責将逝世之人送入湖中。”

崔昭靈沉默了一會兒,道:“幾家歡喜幾家愁。”

他忽然想到了馮懷素,已是身隔千裏,不知他近來如何。想來朝中少了一個政敵,他該得意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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