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人間四月芳菲盡
轉過來年四月,天氣一日日熱了起來,賞花的時節已經過了,京中的女郎近來最愛談論的問題無非是哪款夏衫是今年時興的樣式。玉京東西坊市依舊車水馬龍、熱鬧非凡,與往日無異。
南疆傳來戰報,百夷已然退兵,沱縣守住了,然而即使是勝,也是慘勝,南疆邊軍損失慘重,沒有三五年,根本緩不過來。辜渙暫時松了一口氣,卻也不敢松的太多。這一戰把本就沒有多少家底的國庫掏了個精光,辜渙每每看見各地報上來的收支便覺得一個頭兩個大,不得不想方設法四處湊錢。
雍州、涼州鞏固城池要錢;頌華河淩汛,赈濟災民要錢;哀水水患鞏固堤壩要錢;南疆邊軍撫恤和重新充實守備更是要錢。辜渙派人到各州巡查,抓了幾個貪官,抄家流放,狠狠處罰了一番,暫時遏住了貪墨之風。只是每年稅收就那麽多,縱然他除盡天下貪官,怕還是左支右绌,捉襟見肘。
辜渙現在算是徹底掉在錢眼裏了,偶爾到各宮走動看見擺着的琉璃花尊、琥珀杯,還有諸多金銀首飾,都忍不住算計能變賣出多少銀子好給他填補空缺。當然,這只能是想想罷了,到妃嫔宮中搜刮錢財的事情他還做不出來,頂多是叫皇後再節省一下後宮開支。
“陛下,馮侍禦史到了。”
辜渙眼睛一亮:“宣進來。”
馮懷素被他調進了禦史臺,此次派人巡查各地,其中便有他。雖說懷素總與世家針鋒相對,但做起事來尚還有分寸,雖是要查處貪腐,并未借機針對世家大族,廣為牽連。
上次崔謬入玉京,匆匆而來,匆匆而去,辜渙莫名其妙,但一想到他最後那句“路是自己選的”就有些忐忑。他和他叔父一樣選了削弱世家的路,若最後是苦果,也得若無其事地生吞下去。
崔謬離開玉京之後,世家的态度悄然發生了變化,表面上勢力收縮起來,态度十分恭謹,可若有什麽事情,也是能推則推,态度敷衍。比如今年開春時的頌華河水水患,涉及不少世家盤踞之處。往年若遇水患,世家少不了出力赈濟,可今年卻一反常态,統統上書大表忠心,立意無非是要朝廷出錢赈濟災民、疏通水患,以免生亂,他們不敢越俎代庖雲雲。
辜渙無法,只得放下面子找鄭霜壺,想請他從中調和。鄭霜壺是歷經四朝的老狐貍了,三言兩語間把事情推得一幹二淨,氣得他一整天沒吃下飯。第二日又找鄭霜壺試探了一番,辜渙說得口幹舌燥,鄭霜壺但笑不語,辜渙按捺不住,要他給句痛快話。鄭霜壺只說了一句話:“無無因之果,無無果之因。”,态度明确地表示了:天上不會掉餡餅,就你這做法,要世家給錢是不可能的。辜渙到底年輕氣盛,不惜從內帑支錢補齊了缺口,也不肯再向世家開口了。
只是他到底不敢與世家撕破臉皮,若是世家此時造反,他連平亂的錢都出不起。如今世家态度頗為捉摸不定,辜渙人窮志短,不得不忍耐下來。
馮遜趨步上前,上揖一禮:“陛下。”
“無須多禮,懷素且坐吧。”辜渙将批到一般的奏章放下:“如今頌華河赈災一事如何了?”
“大小事宜衆多,水部忙得不可開交。此次赈災難免要涉及世家所在的郡縣,未免生亂,可能要借郡望之力。”
“這我曉得,你們放手去做便是。”辜渙揉了揉額角:“南疆之事處理不夠得當,已與世家生了嫌隙,如今讓他們占些便宜也便占些便宜吧,權算作安撫吧。”
馮懷素沒表示異議,低聲應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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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頌華河之行,恐怕還是要麻煩你走一趟了。”
馮懷素怔愣一下:“這……臣之前從未涉及水文赈災一類事務,何況臣如今在禦史臺,如此安排,是否不夠穩妥?”
“無妨,你再兼個水部員外郎之職,這些事情難保以後沒有,你跟着水部的姚侍郎,權當熟悉一下。如今朝中我可信之人不多,赈災乃是大事,全交由他人我實在放心不下。”
馮懷素沉默了一會兒,道:“若崔員外郎尚在,必然更能為陛下分憂。”
辜渙聽了也忍不住嘆氣:“我已叫含章敦促着詢問過百夷那邊,安排贖人之事,只是始終沒有音信。南疆薄弱,如今叫百夷占了上風,恐怕沒有那麽容易談妥使團之事。百夷之事,到底是我冒失了……”
“待頌華河水患事了,臣自請往南疆,與百夷商量贖俘之事。”
辜渙微微變了臉色:“不行,沒有軍隊撐腰,任你舌燦蓮花全是白費,至今為止,使團半點消息也無,遇害也未可知。南疆填進去了左老将軍,填進去了含章,還填進去了昭靈,我不想你也填進去。”
“依百夷風俗,若斬殺使團必然要曝屍三日,送回人頭以威懾敵人,沱縣從未收到消息,使團暫無性命之虞,交戰之時尚未殺人,如今刀兵已然暫停,此時再殺使團的可能并不高。如此,使團必然一息尚存,南疆環境惡劣,若不早日贖俘,恐生變故。此外,也算是對世家的安撫。”
辜渙忍不住蹙眉,思慮良久,還是松了口:“也罷。等水患事了,君想去便去罷,若能贖回人來也是好事。若贖不回,大不了等南疆守備充實之後再談。只要人沒死,便還有接回來的機會。”
馮懷素努力按捺住心中的雀躍,面不改色道:“謝陛下。”
“只有一件事,”辜渙警告他:“無論如何,不可涉足百夷領土,至少你得平安回到玉京,否則就是賠了夫人又折兵了。”
馮懷素點頭應下,匆匆離開。
姚侍郎為人細致,面面俱到,直到六月中旬,才終于将頌華河大小事宜處理完,馮懷素得以跟着他一同回京。前往南疆之事總算提上了日程,馮懷素一行六人,皆是輕裝簡行,準備了兩天之後,馮懷素迫不及待地帶隊出發,前往南疆。
辜渙有多忙,文淵閣就有多忙,袁夢杳聞訊,硬是從堆積如山的奏章中抽身來送。見了袁夢杳來送,其他人知情識趣地避開了。馮懷素頗為驚訝地朝他拱了拱手,他心情頗好地打趣了一句:“夢杳,可是奏章批完了?”
袁夢杳失笑:“你這兩日倒是心情不錯,臉上又見了笑模樣,還知道打趣我了。不像之前那麽死氣沉沉,看誰都像是欠你兩吊錢似的。”
馮懷素扯了扯唇角:“我何時向你擺過臉色?”
袁夢杳知道他的別扭性情:“是了是了,你也沒拗斷過扇子,都是它們質量不好。”他看了看馮懷素難得舒展的眉頭,試探着道:“待你從南疆回來,幼寧的孝期便該結束了,你二人的婚事也快提上日程了吧?”
馮懷素唇角的笑意沉寂下來,面無表情道:“待使團回來再說不遲。”
“若你此行,使團未能歸來呢?”袁夢杳步步緊逼:“別告訴我,你不知道此行無功而返的幾率更大。你與幼寧年紀都不小了,再不成婚恐怕說不過去。”
“我知道。”
馮懷素今年二十有七,方家娘子方幼寧也有十八歲了,原本兩人三年前便已在商量成婚之事了,不料方母猝然病逝,婚事只能延後。如今兩人年紀都不算小了,年內成婚猶是屬于遲了。
袁夢杳嘆氣:“我還記得當日你信誓旦旦說有花堪折直須折,只是玩玩罷了,如今又是怎麽了?”
馮懷素苦笑,還能是怎麽了?人間四月芳菲已盡之時,方才知道花好,可惜已然尋不得了。“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到底成了一句空話,所以如今,只得是空折枝,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他望着高聳的玉京城牆,緩緩道:“等使團回來,我才能安心成婚。”
“若昭靈回不來了呢?”
馮懷素眨眨眼:“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幼寧何辜?”袁夢杳長嘆一聲:“懷素,聽我一句勸,此行無論結果如何,都與幼寧成親吧。旁的不說,你若是悔婚或是與昭靈的關系讓人察覺了,難免落人口實,說你品行有虧,這麽多年你在清流中積攢的聲望,恐怕要毀于一旦了。更差的情況,若是陛下知道了,難免不會對你的立場起疑。”
馮懷素定定看着他:“若我執意不肯呢?”
“如今昭靈生死未蔔,即便他順利回來,破鏡能否重圓也是未知之數。為一個飄渺不定的結果舍棄一切,當真值得嗎?你當真肯這麽做?”袁夢杳朝他拱拱手:“懷素此去,路上好好想想吧。保重。”
馮懷素皺着眉回禮:“保重。”
馮懷素快馬加鞭,不到半個月就趕到了沱縣。只是任誰也沒有料到,他們一行人一到沱縣就聽聞了一個噩耗——兩日前,百夷那邊送來了崔昭靈的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