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別時容易見時難

驟然接到此消息,馮懷素如遭雷擊,只覺腦內轟鳴,震得他手腳發木,頭暈眼花,幾欲暈厥。他好半晌才回過神來,問來報消息的人屍首何在?身份可确認了?使團其他人如何?

聽得那小厮說屍首面目有些腫脹,受了不少刑,不大好辨認,看着相貌、身形相似,衣飾對得上,銀兔符也在,叫了使團留駐的人來辨認過,莫衷一是,還沒全然确認下來。屍首現停在沱縣的義莊內,打算請左将軍來認過再說。至于使團其他人還沒有消息。

馮懷素聽了,覺得八成是百夷那邊的計策,送來的一定不是本人,然而這口氣松到一半,在聽見他說“受了不少刑”的時候,又不上不下地凝滞在了胸口,只覺得心肝攪作一團,又苦又疼。

若真是他呢?若真是他怎麽辦?崔昭靈那般從小嬌生慣養、沒受過半點苦楚的人,哪裏受得住什麽刑罰?

“某與崔主使相識多年,應是能辨認出來的,你帶某去義莊看看。”

小厮聞言有些猶豫:“這、屍身有些恐怖,不好髒了馮公的眼罷……”

“無妨,某來此就是為了使團之事,事關重大,如何能夠推脫?”馮懷素聽了他的話,心裏越發覺得沉了,更堅定了要過去親眼看看的心。恐怖?崔昭靈渾身上下,哪裏會與這個詞有一點幹系?

見他态度執拗,小厮只得乖乖帶路,說實話,他可一點兒也不想帶人去義莊,那地方既陰森又冰冷,屋內常年見不着陽光,陰濕的潮氣與屍體的腐朽味道混雜在一起,讓人想掉頭就走。上次帶人去辨認崔主使的屍身,他悄悄瞥了一眼,吓得三天沒睡好覺,一閉上眼睛都是模糊的血肉和白森森的骨骼。

到了義莊門前,門口有兩個士兵守着,可見對這具屍身頗為重視。馮懷素來得頗巧,恰好碰見了左含章來此辨認。暌違一年,左含章變了不少,眉眼間少了少年的意氣風發之意,經常鎖着的眉頭在眉心刻下了一道淺淺的痕跡,整個人都籠罩着一股淩厲。

左含章看見他,愣了一下:“懷素?你怎麽過來了?”

“陛下叫我來與百夷交涉贖人一事,受不了要确認一下使團生死。”

左含章點點頭:“既然如此,一起吧。若是确認了身份,我也好安排着送他回鄉。”

兩人相偕進了義莊,空氣中彌漫着一股腐朽的死氣,左含章不想在這裏多加停留——這一年他看過的屍首太多了——大踏步走到了屍首旁邊,只一眼,他就覺得胃中有些翻滾。此人死狀之慘實在罕見,屍身面目浮腫,半邊臉上被烙鐵燒焦了,渾身上下遍布血痕。十指指甲被生生拔了下來,幹涸的暗紅色血液凝固在指端,手指應該是上了夾棍,血肉模糊成一團,扭曲成奇怪的形狀,腳趾也是類似的狀況。左含章強迫自己看着這具屍首,雖然已經是面目全非,但仔細看确實和崔昭靈有七八分相似。

“不是他。”

左含章聽見馮懷素幹淨利落地論斷:“确定嗎?我看有七八分的相似。”

“确實有七八分的相似,但也就只有這七八分了。”馮懷素比劃了一下:“這人比崔昭靈高一寸上下,你看他的手,雖然血肉模糊,仍然看得出指節粗大,崔昭靈這種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世家少爺,哪裏來得這樣的指節?面貌确實有些相似,只是你瞧這裏,崔昭靈左邊眉間有一顆細小的痣,這人卻沒有。再看他的頭發,發色比崔昭靈淺不少,發量也要比崔昭靈多。”

Advertisement

左含章見他言之鑿鑿,心中略感古怪:你們不是政敵嗎?你怎麽對他這麽熟悉?他按捺住這份懷疑,仔細看了看,也開始覺得這人不像崔昭靈起來,

“這人身上是銀兔符,卻沒有青玉符,按道理,青玉符象征他的主使身份,如今他滞留百夷,當是不肯離身的,百夷人向來喜愛金銀器,将青玉符搜刮走,留下了銀兔符實在不合常理。百夷大費周章地送來這具屍體,顯然是要阻止使團回朝。由此可見,使團應當尚無性命之憂。”

左含章給他潑了一盆冷水:“由此可見,百夷那邊不想放人。”

馮懷素自然也知道這一點,他轉開話題:“話說回來,含章,你為何會突然帶兵偷襲荷郓城?”

左含章抿緊了嘴唇,神色中的哀恸幾乎要滲出血來:“是我自作主張。你們一個個都只說據守不戰,如今的狀況不比繼元之亂時好得多,怎麽就不能一戰?到底是我太莽撞,不但害得使團被困,擺流淪陷,還害了父親……”

馮懷素在心底微微一嘆,安慰他道:“含章節哀,只是你能調動的兵力有限,擺流又有重兵把守,如何會就此淪陷。”

“我懷疑……是擺流令趙梁和百夷相互勾結。”

“含章慎言!”馮懷素立刻道:“茲事體大,萬不可胡說。”

“正是因為茲事體大,所以我至今為止仍未上報至玉京。”左含章壓低聲音道:“我計劃偷襲荷郓城,自然不敢讓父親知曉,我此次護送使團來南疆,可用的人數量并不多,只得找擺流令趙梁借兵,他兵權雖不重,可好歹能借出近一千人,當夜出兵,結果荷郓城早有防備,簡直是甕中捉鼈一般。我帶兵好不容易殺出一條血路,卻發現擺流城內火光沖天已然淪陷,此外竟還有餘力圍攻沱縣。當夜我父親接到沱縣急報,駐軍匆匆開拔,雖然回防及時,守住了沱縣,但父親被毒箭所傷。待到百夷終于從沱縣退兵,當日之事我越想越覺得蹊跷,于是派人私下調查了一番,發現擺流的這個趙梁和三年前被調任到此處的趙梁根本不是一個人,真正的趙梁早就死在赴任的路上了。”

馮懷素顏色鐵青:“偷梁換柱。”他看向左含章:“如果只是這些,你沒有理由不上報,可還有其他事情?”

左含章有些猶豫地看向那具屍首:“我不知崔昭靈是否參與了。當日我偷襲荷郓城失敗,自知是害慘了昭靈,按百夷風俗,恐怕不日就能收到使團的人頭,結果等了一年遲遲沒有動靜。如今你一來,百夷立刻送來了一具假屍首,更讓我不得不疑。”

馮懷素心下一動:“你為何會懷疑崔昭靈與趙梁相互勾結?”

“使團一路行來,崔昭靈對誰都是不假辭色,唯獨對趙梁極為熱絡,臨走之時與趙梁幾次密談,每每都要避開我。如今百夷又巴巴送來了這具假屍首,簡直像是為他遮掩一般。”

“含章,你人情世故到底知道的太少了。崔昭靈待趙梁熱絡不是對他熱絡,而是對擺流令熱絡,強龍不壓地頭蛇,他畢竟是外來的,資歷又淺,借擺流的地界行事,出使百夷風險又高,自然不好與地方官為敵,給自己平添麻煩。他與趙梁幾次密談都避開你,恐怕不是通敵,而是要趙梁在他走後轄制于你,免得你惹是生非,不料所托非人。而這屍首,你不覺得太過湊巧了嗎?百夷有耐心花三年時間在擺流城釘下這麽一根楔子,如今這出,手段未免太拙劣了些吧?”

左含章當即明白過來,語氣憤慨:“好一手離間之計!若不是你來了,恐怕我就着了道了!”

馮懷素有些後怕起來,若是左含章将此事報給辜渙,難保辜渙不生疑心,若是牽連上崔氏,恐怕是要與世家徹底撕破臉皮,到時國內生亂,南疆恐怕就要岌岌可危了。兩人對視一眼,神色都有些惶惶,便明白自己和對方想到一起去了。

“懷素,如今要怎麽做才好?”

“今日之事不可與第三人說,更是絕不能讓陛下知曉。”馮懷素思量半晌道:“如今使團八成還活着,你修書給百夷,詢問其他人下落,要求他們把剩下的人交出來。”

“若他們狗急跳牆殺了其他人呢?”

“不,”馮懷素目光灼灼道:“他們會發覺你沒發現屍首不是昭靈,離間之計不能生效,急的就該是他們了。”

一路風塵加上大悲大喜,馮懷素回了房間之後,只覺得疲憊不堪,恨不得一頭栽倒在床上,可躺在床上的時候,腦子裏卻又無比清晰。南疆天氣炎熱潮濕,馮懷素只覺得衣服都黏在了身上,不由地想起崔昭靈,他若是還活着,這一年在百夷是怎麽過來的?現在他好不好?會不會受了刑?

當日送使團離京,他甚至都沒與昭靈好好說上一句話,就算心中不安,卻強要安慰自己他總會回來的,不料別時容易見時難。一年未見,他起立坐卧,無時無刻不想着他,按捺了再按捺,自省了再自省,還是管不住自己一顆心。不由地自嘲起來,馮懷素啊馮懷素,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如今落花已經遍尋不得,流水忽而有了心。因果循環,報應不爽,一切磨難,其來有自,活該你自作自受求不得。他道自己是錯了。于是,山水重重,他仍找來了,可若是死生相隔,他要怎麽辦?

馮懷素怕了。怕極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