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杳然俱是夢魂中(下)
袁夢杳始終懷疑,馮懷素之所以那麽厭惡世家,歸根到底是嫉妒作祟。他在繼元之亂中失去了父母,又失去了他最敬仰的大父,所以他嫉妒和怨恨一切在戰争中安然無恙,甚至因此發跡的人——崔氏首當其沖。
“夢杳,我昨日夢見昭靈殁了。”
袁夢杳張了張嘴,不知道應該如何安慰他。兩年前,他因贖俘一事引得世家不滿,不得不退居博陵,尋求庇護。自此之後,使團消息徹底斷絕、再無音訊,至今生死難料、下落不明,到如今已經四年有餘。
“沒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昭靈——吉人自有天相。”
馮懷素笑容慘淡:“你瞧我,是不是個喪門星?”
袁夢杳錯愕地看着他:“胡說什麽?懷素什麽時候也信起這些無稽之談了?”
“無稽之談嗎?”馮懷素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語氣似乎很是認真:“可你瞧我,繼元之亂,玉京淪陷,我父母都沒能逃出來,只有我僥幸逃過一劫,跟着大父一起輾轉到了江南。我大父身體向來康健,我和他同住不到半年,我大父身體每況日下,轉眼便殁了。”
“這是戰亂之故,與你有什麽關系?難道突厥南下,是因為你克了晉朝的國運嗎?”
馮懷素沒有接話,繼續道:“幼寧及笄之後,原本已經在準備婚事了,幼寧的母親去清泉觀為女兒祈福,結果馬匹受驚,馬車跌落山崖,死于非命。之後是昭靈,我一時沖動,陰差陽錯把他送去了百夷,至此杳無音信。去歲末,岚寧修書給我,希望我與幼寧能盡快完婚,結果方侍郎年初方侍郎突發心疾人去了,某是踩着方侍郎的屍身回玉京的。如今幼寧似乎也不好了……”
袁夢杳變了顏色:“懷素,你不能把所有事情都攬在自己身上。”
“可若是沒有我,這些事情也許就不會發生。”
“子不語怪力亂神。懷素,有些事情你該讓它們過去了。”
“也許吧……”馮懷素笑了一下:“我昨日與岚寧說了退婚之事,他也同意了,只是怕幼寧心裏難過,暫時瞞着她。”
“你說什麽?”袁夢杳大驚失色:“懷素,你瘋了吧?方侍郎一走,方家就算是沒落了,全靠着岚寧一個人勉力支撐,幼寧尚在病中,你此時退婚可知會招來多少非議?你在清流這麽多年來的名聲不要了?還是說,你想被唾沫星子淹沒,讓自己在玉京無立錐之地?”
“那便不要了罷。”馮懷素神色淡然,他擡頭看着袁熙:“夢杳,其實你比我清醒,雖然看着溫文爾雅,但無論什麽時候,你都會聽憑直覺,選對自己最有利的那條路,而我總是搖擺。”
“我在博陵接到方侍郎死訊時,腦子裏第一個念頭竟是慶幸。方侍郎去世,幼寧必然又要守孝,婚事不得不押後,我便又能等着昭靈的消息了。那一刻我甚至在想,若是幼寧出事就好了,我有借口一直等下去——我竟然有這樣的念頭!我竟然盼着一個人死?我竟然盼着幼寧死。夢杳,我真是枉讀了這麽多年的聖賢書,君子之澤,三世而斬,我簡直将馮家的裏子面子丢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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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夢杳發覺他狀态不對,猛地伸手拽住馮懷素:“懷素,懷素!”
馮懷素目光空茫地看着他,他嘴唇幹涸而蒼白:“夢杳,你想過死嗎?”
袁夢杳讓他吓壞了,驚恐道:“懷素,你說什麽呢?”
好半晌,馮懷素眨了眨眼睛,目光重新凝聚起來,他收斂了眉目間的瘋狂之色,輕輕掙着袁夢杳的手:“我沒事。我吓着你了?”
袁夢杳沒有放開他,他強迫馮懷素扭頭看着他,态度嚴肅道:“你吓壞我了,懷素,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你腦子真的還清楚嗎?”
“知道。”馮懷素定定地看着他:“清醒到不能再清醒了。”
“你清醒個屁!”袁夢杳狠狠推了他一下:“你如果腦子清醒,你會想到死?”
馮懷素被他推得跌在地上,他很快爬起來,又恢複了往常那副樣子:“我不會死的,我還有事情沒做完呢。”
袁夢杳在心裏翻了個白眼,心說:你還知道你還有功業未立,大事未竟啊?我還以為你早就掉在兒女情長的窟窿裏出不來了呢。還沒等他心情稍稍平複,就聽見馮懷素說:“昭靈還沒回來,我不能死。”
袁夢杳頭疼:“……”你果然掉在兒女情長的窟窿了出不來了。
“夢杳,我曾經發誓,不做我大父那樣的人。我大父是君子,所以我不做君子,可我不能對不起父母教導,所以我不能做小人;我大父做學問,所以我不做學問,可我不能敗壞馮家遺風,所以我不能沒有學識;我大父清貴一輩子,所以我非要争權奪勢,可我不能毀了大父聲名,所以我不能做個奸臣。”
“懷素……”袁夢杳很早就發覺了馮懷素內心深處的自我厭惡與苛刻要求,只是他沒有在意,更沒有發覺它從內部啃噬着馮懷素,幾乎要将他撕做兩半。
馮懷素自嘲地笑了一下道:“到了最後,我連自己也認不得、做不得了。我不能再這樣了,否則我就要自己逼死自己了。”
解鈴還須系鈴人,他如今的心結,一個是馮真寄公,一個是崔昭靈,一個是方幼寧。方幼寧這一個算是最好解的,他自己親手了斷了,做得決絕不留餘地,甚至堵上了自己的聲名不要了。崔昭靈這一個,活要見人,死要見屍,除了等只能等。馮真寄公的那個是最早、最深、最難解的一個結,是未亡人的愧疚不安,是刑克至親的惶恐擔憂。這是個死結,無論是他父母,還是馮真寄公早已在繼元之亂中身故,這也許是個永遠也解不開的心結了。
袁夢杳不敢再說什麽刺激他,半晌道:“這是你的事,你既然已經做了,我總會幫你的。岚寧那邊怎麽說?”
“岚寧那樣清傲的人,我提了退婚,他二話不說便同意了,只是心中想必郁結難解。如今還有一個偌大的方家要他支持,我記得夢杳與岚寧是同窗,想請夢杳去勸解他一番,免得他病由心生。”
袁夢杳點點頭:“我曉得了,過了晌午我便過去。”他沒好氣道:“只是,你也擔心擔心自己吧,去了一趟博陵,怎麽反而、反而更像是丢了魂呢?”
馮懷素笑了一下:“若是不去,說不定現在這宅邸已經成了瘋人院呢。”
袁夢杳好奇道:“跟着高祖皇帝學了不少?”
馮懷素一臉諱莫如深,他想了想,偏頭笑了:“說起來,博陵侯實在是個妙人。”
袁夢杳:“……”你這麽說博陵侯高祖皇帝知道嗎?你就不怕高祖皇帝剮了你?
“此話怎講?”
馮懷素努力措辭了一下:“博陵侯心胸豁達,平生罕見。”
若是不心胸豁達,就已他的生平際遇來說,恐怕氣也氣死十幾回。袁夢杳攤手道:“若你有博陵侯三分豁達,我也不必時時刻刻擔心你了。”
馮懷素想了一下:“有一分便可,若有三分,恐怕有些太沒臉沒皮了。”
袁夢杳嘴角抽了抽:“……”不就是心大了點嗎?你這麽說博陵侯,不怕博陵侯拿槍捅你個透心涼嗎?
馮懷素不再和袁夢杳繼續糾纏,三言兩語将他打發出門,待自己回了書房關上門,看着滿地狼藉,神色又黯淡下來。他昨夜做了一個很混亂的夢,擾得他一整日都心神不寧。
他夢見自己在三省齋前爬樹,大父坐在庭院中的葡萄藤下看他,目光慈祥又擔憂。自己腳下一滑不小心從樹上栽了下來,大父連忙去接他。自己砸在大父身上,發覺他身體冰涼,沒有一點兒溫度,自己害怕地問:“大父,你身上為什麽這麽涼?”他大父還是那樣慈愛地笑着,回答他道:“因為我已經死了啊。”下一眼,身下人的便變了樣子,成了方侍郎、他父親、他母親,全都笑容和藹地和他說:“因為我已經死了啊。”
最後是崔昭靈。崔昭靈笑容溫和地看着他,道:“因為我已經死了啊。”他似乎又變作了大人模樣,搖着頭道:“不會的。”身下的人聽了這話,神色忽然變得猙獰起來,雙手狠狠掐住了他的脖子,眼眶通紅狠狠瞪着他道:“是你害死我的。是你害死我的!”他手指上的皮膚開始剝落,身上全是各種各樣酷刑留下的傷口,青紫浮腫的臉龐半面都被燒焦了,變成了他當年在南疆看見的那具屍體,最可怕的是,他在他的眉間找到了那顆小小的痣。
他瞬間被吓醒了。
這是他四年來頭一次夢見崔昭靈。可是就連在夢裏,他都不肯和自己好好說上一句話,不肯叫他安心。他不害怕崔昭靈,無論他變成什麽樣子。但是他害怕崔昭靈死了,再也不回來了。